三、体验
17世纪的日本禅师至道无难写了一首和歌:“当我们活着,做一个死人,彻底死去;然后如愿而行,一切尽善。”铃木大拙在引用它之后接着说:“爱上帝,是要没有自我,没有心,是去变成死人,是从受压抑的意识动机中解脱出来。这个人的‘早安’,没有任何人性的利益成分。他只是打招呼而已。他饿了,就吃。从浮面上看来,他是一个自然人,直接从自然而来,没有现代文化人的种种复杂意识形态。但他的内在生活是何等丰富,因为他是同广大的无意识直接相通的。”“……我们可以如此说,我们有限的意识,由于我们知道它的限界,把我们导致种种的忧虑、恐惧、不安。但是,一旦我们认知我们的意识是从另外某种东西源出,而这种东西虽然不能被我们以认知一般相对事物的方式来认知,却与我们是密切相关的,我们就免除了种种形式的紧张,并且能彻底安于我们自己及一般世界。”[22]
人的灵与肉的洗涤过程,是在同属己的生命搏斗。人努力在按照神的要求做一个活着的死人。在这其中,人有时会获得一种奇特的宗教体验。这些宗教体验常常会以神的莅临、神的观照、神的应答、神的启示等为内容。其实质是人由于对神、对终极存在者产生的强烈的依赖感、敬畏感、恐惧感而产生的一种神秘体验。
穆罕默德曾经有过不同寻常的宗教体验,他最初知道他是安拉派遣到人间的“使者”,是大天使吉卜利勒在同他初次相会时告诉他的:“穆罕默德,我是吉卜利勒,告谕你,你是安拉派遣给人类的使者!”然后吉卜利勒说:“你宣读吧!”“我不会宣读。”吉卜利勒紧紧地抱着他,使他精疲力竭,一连三次,然后放开他说:“你应当奉你的创造主的名义而宣读……”这一被称之为“授权之夜”(阿拉伯语为Laylat algadr,音译为“盖德尔”,意思是安拉授权穆罕默德将他得到的启示传达给他的同胞)的神秘体验,使穆罕默德身心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以致当启示再次颁降时,他恐惧得浑身发抖,跑回家中,让妻子赫蒂彻给他盖上被子,以求镇静。但这时,他又听到了:“盖被的人啊!你应当起来,你应当警告,你应当颂扬你的主宰,你应当洗涤你的衣服,你应当远离污秽,你不要施恩而求厚报,你应当为你的主而坚忍。”[23]在《古兰经》中,穆罕默德两次见到的天使形象,被记述了下来:“他在东方的最高处,然后他渐渐接近而降低,他相距两张弓的长度,或更近一些。他把他所应启示的启示他的仆人,他的心没有否认他所见的。难道你们要为他所见的而与他争论吗?他确已见他二次下降,在极境的酸枣树旁,那里有归宿的乐园。当酸枣树蒙上一层东西的时候,眼未邪视,也未过分;他确已看见他的主的一部分最大的迹象。”[24]穆罕默德的体验坚定了他的信念,坚定了他以安拉的使者,针对人世间不同的情况和问题,接受“启示”和发布“启示”。
在《圣经》中,先知耶利米体验到了上帝耶和华通过幻象告诉他说:“我未将你造在腹中,我已晓得你,你未出母胎,我已分别你为圣。我已派你作列国的先知。”[25]先知以西结更具体地说,他见到天开之后,出现了上帝的异象:在穹苍之上,“有宝座的形象,仿佛蓝宝石。在宝座形象以上,有仿佛人的形状。我见从他腰以上,有仿佛光耀的精金,周围都有火的形状,又见从他腰以下,有仿佛火的形状,周围也有光辉。下雨的日子,云中虹的形状怎样,周围光辉的形状也是怎样。这就是耶和华荣耀的形象。我一看见就俯伏在地,又听见一位说话的声音”。“他对我说:‘人子啊,你站起来,我要和你说话。’他对我说话的时候,灵就进入我里面,使我站起来,我便听见那位对我说话的声音。”[26]
基督耶稣在约旦河受洗,“他从水里一上来,就看见天裂开了,圣灵仿佛鸽子,降在他身上。又有声音从天上来,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27]
中世纪基督教神秘主义者凯瑟琳曾讲到自己的宗教体验:“除了上帝之外,我一切都看不见,没有自己,也没有自己以外的东西。这种情景是如此引人入胜,以至别的一切东西都视而不见,或者无所喜好,无所欲求。肉体和灵魂的存在如死了一般,无法行动……要用言语来表达它是不可能的,或者对所有未曾亲身感受过的人来说要理解它也是不可能的……我所有的官能都失去了它们正常的活动,全被禁锢在一片带着极度的兴奋,沉溺于神爱的狂热之中……我无目而视,无心而明,无感觉而有情,不尝而有味。我没有形状,也没有大小,以至在它旁边,我不去看也了解这种神圣的活动和力量。我曾使用过的什么完美、充分和纯净等诸如此类的一切词语,此刻与此真理相比,对我来说似乎全都是荒诞离奇的无稽之谈……这种情景,既无法目睹,也不能言传,甚至也不容思索。”[28]
在《宗教体验》中,威廉·詹姆士记载了芬纳会长的宗教体验:“忽然间,上帝的光荣射到我身上,到我周围,几乎神异的样子。……一道不可消灭的光照射进我的灵魂,这个光几乎把我摔在地上。……这个光好像太阳在四方八面射出的光明。它太强烈了,眼睛不能看它。……我以为我当时由于实在经验,知道那个在保罗要到达马斯加的路上使他仆地的光的情形了。这个光确然是一种我不能久视的光。”“一切我的感情好像腾涌而流出;我心坎的流露是:‘我要把我的整个灵魂向上帝倾倒出来。’我灵魂的腾涌那么厉害,以至使我冲到前面办事室的后房去祈祷。那房间里没有火,也没有灯;可是在我看来似乎完全明亮。当我走进去,关起门之时,好像我当面对着主耶稣基督。那时候,我不觉得这个完全是心理作用,此后一些时间也不觉得。反之,我当时觉得似乎我看见他,就像我看见任何别人一样。他不说什么,但那样注视我,使我软倒在他的脚边。此后我总以为这是挺可异的心理状态;因为我觉得他当真在我眼前,并且我倒到他脚边,将我的灵魂倾泻与他。我大声哭,像个小孩一样,并且用窒息的口气所能说的话来忏悔。我看来好像我用眼泪洗他的脚;可是我不记得我当时有清楚的我碰他这种印象。……我受到一种强烈的圣神的洗礼。我并不曾预期这件事,也不曾想过我可以有任何这样的遭遇,也不记得我听见过世上任何人说起这种事情;圣神降于我,好像透过我的身体和灵魂一样。我可以觉得这个印象,像电波通过又通过我。其实,它好像流质的爱一浪一浪地来到,因为我不能用别的话来表示它。它好像正是上帝的呼吸。我记得很清楚它像绝大的翅膀扇我。”
“没有什么能够表示出那个神妙的流出于我心坎上的爱。我为喜和爱而大哭;我不知道,但我应该说我真是吼出我的心坎的说不出的涌泉。这些浪冲过我,接二连三,一浪一浪地,最后我喊,‘假如这些浪继续冲过我,我要死了’。我说,‘主,我再受不了’;可是我并不怕死。”[29]
这样一些带有强烈个体感受性的宗教体验,人们无法验证它是否真实,也无法使这种体验在更多的人身上表现出来。在很多情况下,人们往往用宗教神秘主义来界定它。但无论如何,宗教信仰者的全部努力,其根本的目的在于达到与终极存在者的合一。这种合一是以忘我为前提,以自我的有限性融会在终极存在者的无限性之中为结果,因而这其中的体验就一定是深刻的。
首先,从众多的宗教体验者的感受可以看出,人在体验以及体验的过程中,作为“独一”的人的自我意识消失了。人同终极存在者处在统一的境界之中,一切都归为一。而一又是一切——人感知的现象界,自我存在的理性世界,信念追求的信仰世界三者合一。在“大全之一”之中,人感知到了统一、和谐、安全与宁静。“世界就像他的永恒,我的灵魂在其中漫步;我们看到的一切,都和我谈心叙语。生命之海如同美酒,在我心中奔流。在世界上我一无所知,除了神圣的上帝。”[30]
其次,“全一”的感受是深入到一切事物内在生命之中的感受。人感受到同一切事物的内在生命融合。如庄周所言:“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31]生与死的界限在“全一”之中被无限地缩小了,甚或一切事物都不会真正地死去。人感受到了永恒与无限。“我”业已消失,而完全融会在无尽无休的生命统一的洪流之中。人消除了恐惧、孤独、渺小,在宁静泰然之中享受同万千世界、终极存在者生命气息的合一。
第三,当宗教体验者在忘却了一切的状态之中同终极存在者相融通时,其感受常常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也无法用理智和逻辑来解释清楚,但它的存在又常常被认为是真实的。圣约翰曾讲到过这种情形:“设想有个人一生第一回看见一件东西:他能了解它,使用它,享受它。可是虽然它始终只是一件感觉到的东西,他不能用名目称它,也不能对旁人传达对它的任何观念。假如这件是超乎感官的,那么,他的无把它形容出来之能力,要多么更厉害!这是神圣的语言的特色。它越有生气,越亲切,越带精神性,越超乎感觉,它就越非内部与外部的感官所能表示,并且会使这些感官缄默。……由是,灵魂觉得好像处于广大而深邃的孤寂中,没有任何受造之物可以接近的孤寂,好像在于广漠无边的沙漠上,这沙漠越孤寂,就越有味。在那儿,在这种智慧的深渊里,灵魂由于它从爱的领会之泉源所吸饮的东西生长起来,……并且知道,无论我们所用的名言多么壮伟的,多么博学的,假如我们想用它讨论神圣之事物,就是极邪恶,极无意义,极不正当的。”[32]
第四,一种满足、快乐、至福的感受会在体验中得到。在《薄伽梵歌》中,人被告知,人与神的沟通能获得最高的快乐:“以你全部的生命向他去寻求庇护吧!凭他的恩典,你将达到,最高的宁静及他永恒的居所。”[33]托马斯·特拉赫恩则这样体验和感知:“每天早晨你在天堂中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你父亲的宫殿,环顾着天空、地球,呼吸着充满天上欢乐的空气。只有在此之后,你对世界的享乐才是正当的……当大海在你的血管中流动之时,当你以天空为被,以星星为邻之时,你会感到自己是整个世界的唯一继承人,而且因为人人都属于这一世界之中,你会感到每一个人都和你一样是唯一的继承人。只有在此之后,你才能正当地享有世界。”也只有在这种情形下,人的快乐和幸福的获得才是纯一的,完全的,至大无碍的。
由此可见,人为了进入神意世界的宗教实践活动以及宗教体验的获得,必须在自我异化的基础上实现。人必须放弃自我、自我意识和自我的存在性。人在什么程度上向这一方面作努力,就在什么意义上能够进入上帝之身、上帝之国。“只要(灵魂)具有觉醒和自我意识,它就不会看见或意识到上帝。但当它变得自然而然放开一切,并忘乎自我意识时,由于上帝的缘故,它又会在上帝里面重新发现自己。”当然,这个“自己”已非原有作为人而存在的自己,而是作为上帝规划了的“自己”,是业已被异化了的“自己”。
【注释】
[1]《英国状况评托尔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647—648页。
[2]《英国状况评托尔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651页。
[3]《古兰经》112:1—4。
[4]《古兰经》24:2—3。
[5]张万福:《传授三洞经戒法篆略说》,转引自任继愈主编:《中国道教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89页。
[6]《圣经·马太福音》6:6。
[7]《圣经·诗篇》15:1—2。
[8]《圣经·马可福音》12:41—44。
[9]《圣经·创世纪》22:3—13。(www.xing528.com)
[10]《圣经·罗马人书》12:1。
[11]《圣经·哥林多后书》9:7。
[12]《圣经·罗马人书》14:7—8。
[13]《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第462页。
[14]《圣经·马太福音》26:26—28。
[15]《圣经·路加福音》22:19。
[16]《圣经·路加福音》6:35。
[17]《圣经·哥林多前书》10:16—17。
[18]竹中信常:《宗教学序论》,山喜房佛书林1978年版,第157—158页。
[19]铃木大拙:《禅与俳句》,转引自《世界三大宗教与艺术》,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78页。
[20]参见〔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466页。
[21]《圣经·马太福音》16:24。
[22]铃木大拙、弗洛姆:《禅与心理分析》,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9—40页。
[23]《古兰经》74:1—7。
[24]《古兰经》53:7—18。
[25]《圣经·耶利米书》1:5。
[26]《圣经·以西结书》1:26—28;2:1—2。
[27]《圣经·马可福音》1:9—11。
[28]参见玛丽·乔·梅多、理查德·德·卡霍:《宗教心理学》,四川人民出版社,第213—214页。
[29]参见《世界三大宗教与艺术》,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05—506页。
[30]杰弗里·帕林德尔:《世界宗教中的神秘主义》,今日中国出版社,第187页。
[31]《庄子·齐物论》。
[32]参见《世界三大宗教与艺术》,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06页。
[33]杰弗里·帕林德尔:《世界宗教中的神秘主义》,今日中国出版社,第1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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