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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叙事学:奇形怪状与构成规律

时间:2023-12-0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一臂国在其北,一臂、一目、一鼻孔。有卵民之国,其民皆生卵。以上三端可名之为“增减法”“改变法”和“混淆法”,无论古今中外,再怪异的外貌描写也离不开“增减”“改变”和“混淆”这三条基本规律。神奇的外貌并非仅见于《山海经》这样的“侈谈神怪”之书,与前引如来“三十二相”的描述相仿佛,我们历史上的一些“圣人”也有种种异相。文王四乳,是谓大仁,天下所归,百姓所亲。仓颉四目,为黄帝史。

中国叙事学:奇形怪状与构成规律

外貌叙事的天地十分广阔,现实生活中的人虽有黑白高矮等方面的不同,但总体构造基本一致,虚构世界中的人物则可以长得比“如枭如鸱”更为怪异。试看《山海经》中的有关描写:

三身国在夏后启北,一首而三身。(《海外西经》)

长臂国在其东,捕鱼水中,两手各操一鱼。(《海外南经》)

长股之国在雄常北,被发。一曰长脚。(《海外西经》)

大人国在其北,为人大,坐而削船。(《海外东经》)

有小人,名曰菌人。(《大荒南经》)

一臂国在其北,一臂、一目、一鼻孔。(《海外西经》)

有人一目,当面中生。(《大荒北经》)

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而青。(《海外北经》)

有羽民之国,其民皆生毛羽。有卵民之国,其民皆生卵。(《大荒南经》)

如果说这些人物属于“可能的世界”中的“可能的人物”,那么这些形形色色的长相便属“可能的外貌”。人类想象力固然神奇,但万变不离其宗,仔细分析这些反常的长相,便会发现它们还是由正常的外貌变化而来:要么是增加或减少肢体器官的数量(一首变九首,两臂变一臂),要么是改变了形状或位置(身体变大或变小,或将眼睛挪到面部正中),再不然就是混淆人类与其他物种的界限(人面兽身或长出羽毛)。以上三端可名之为“增减法”“改变法”和“混淆法”,无论古今中外,再怪异的外貌描写也离不开“增减”“改变”和“混淆”这三条基本规律。

神奇的外貌并非仅见于《山海经》这样的“侈谈神怪”之书,与前引如来“三十二相”的描述相仿佛,我们历史上的一些“圣人”也有种种异相。刘安淮南子·修务训》如此记载:

若夫尧眉八彩,九窍通洞,而公正无私,一言而万民齐。舜二瞳子,是谓重明,做事成法,出言成章。禹耳参漏,是谓大通,兴利除害,疏河决江。文王四乳,是谓大仁,天下所归,百姓所亲。皋陶马喙,是谓至信,决狱明白,察于人情。

王充《论衡·骨相篇》的叙述也庶几近之:(www.xing528.com)

传言黄帝龙颜,颛顼戴午,帝喾骈齿,尧眉八彩,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汤臂再肘,文王四乳,武王望阳,周公背偻,皋陶马口,孔子反羽。斯十二圣者,皆在帝王之位,或辅主忧世,世所共闻,儒所共说。……仓颉四目,为黄帝史。晋公子重耳仳胁,为诸侯霸。苏秦骨鼻,为六国相。张仪仳胁,亦相秦魏。项羽重瞳,云虞舜之后,与高祖分王天下。

这些外貌描述大多采用“增减法”中的增多手段,“九窍”“重瞳”“骈齿”“三漏”“四乳”“再肘”“四目”等都是指肢体或器官在数量上多于常人。增多手段在这里占据上风,或许是因为“多多益善”的思维在起作用。许慎释“文王四乳,是谓大仁”曰:“乳所以养人,故曰大仁也。”他的意思是“乳”与孳养之“仁”同义,文王之乳比常人多上一倍,故为“天下所归,百姓所亲”的“大仁”。[43]其他肢体或器官的“多”也能带来相应的好处:“重瞳”或“四目”的人应比别人更能观察,耳朵比别人多一窍(“三漏”)的人应更善听闻,肘关节比别人多一个(“再肘”)的人应更会劳作。当然,引文中也有一些表述难以读通,如尧的“眉八彩,九窍通洞”为什么代表“公正无私”,皋陶的“马喙”(“马口”)为什么意味“至信”,显然这与我们对当时的规约缺乏深入了解有关。

将“圣人异相”与前面讨论过的“三十二相”放在一起比较,不难看出它们的共同点在于将人物形体予以“放大”,这种“放大”符合芸芸众生对“大人物”的观感。德里达从儿童心理出发讨论过这种现象,他认为“放大”的原因在于对他人的“远视”:

人们最初远远地遇到他人,为接近他人并把他作为同伴,必须消除隔阂和恐惧。从远处看,他高大无比,他像一个天神和令人恐惧的力量。这是矮小的幼儿的体验。他开始说话仅仅出于这些走样的自然放大的知觉。[44]

维柯则从宗教角度做出分析,他把“放大”归因于“人类心智的神圣本性”,我们不妨将其归纳为匍匐于神坛之下的“仰视”:

神话故事都有一种永恒特征,就是经常要放大个别具体事物的印象。关于这一点,亚里士多德在《修词学》里就说过,心眼儿窄狭的人爱把每一种特殊事例提高成一种模范。其原由必然是人的心智还不明确,受到强烈感觉的压缩作用,除非在想象中把个别具体事物加以放大,就无法表达人类心智的神圣本性。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在希腊诗人和拉丁诗人的作品里,神和人的形象都比一般人的形象较大。到了复归的野蛮时期,特别是上帝,耶稣和圣母的画像都特别高大,也是由于上述缘故。[45]

维柯和德里达对“放大”的阐释道出了“大人物”之相的成因。现实生活中有些人身材并不特别高大(如拿破仑),但由于他们高踞于政坛(或神坛、文坛和艺坛等)之上,人们会有意无意地把他们与“长大端直”“魁梧奇伟”等外貌特征联系起来,所以就有了“矮个巨人”这样的提法。还有一种较为常见的情况,许多人见到名人后会觉得他们的真身比自己原先的印象要“小”一些,[46]这也是由于以往的“远视”或“仰视”导致了观察对象的“放大”。

除了“多”和“大”之外,“怪”也是异相的一大表征,上引《论衡》中的“反羽”“望阳”“背偻”和“仳胁”等皆属此类。“孔子反羽”指其头顶生得如同屋宇倒扣(“反羽”即“反宇”,意为中间低四边高),《史记·孔子世家》说“孔丘”之名就是得之于这种异相(“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除此之外,司马迁描述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也是说他未出茅庐之前便被人看出有异相。在一些未入经传的民间叙事中,孔子的外貌还被进一步“怪异化”,有的描述甚至到了人兽混淆的地步——“狮鼻牛唇,海口鸳肩,龟脊虎掌”,[47]但这种描述不是为了证明孔子与《山海经》中的怪物属于同类,而是为了传递“天生异相,必为圣人”的消息。前引《大般若经》第五七三卷对如来“三十二相”的描述也具有同样的叙事语义,如第十种相的“阴相势峰藏密,其犹龙马亦如象王”,第十一种相的“毛孔各一毛生,柔润绀青右旋宛转”以及第二十六相的“舌相薄净广长,能覆面轮至耳毛际”等——我们很难想象男性的隐秘器官能与“龙马”与“象王”相比,也无法理解人身上的毛发会全部遵循佛教认为吉祥的“右旋”规律,而更骇人的是舌头的“广长”竟然可以达到“覆面轮至耳毛际”的地步![48]

然而不是所有的异相描写都是为了激发敬畏之心。历史上的民族隔阂不但导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样的偏激揣度,还会连带出“非我族类,其貌必异”的歧视性想象。上古时期,华夏之外的族群多被安上有虫兽偏旁的丑名,如“狄”“蛮”“貉”“貊”“猃”和“狁”等,这种“妖魔化”的称呼,说明相关族群在命名者心目中形同兽类。《镜花缘》第十四回说聂耳国人“耳垂至腰”,人们“行路时两手捧耳而行”,还说有个地方“其人两耳下垂至足,就像两片蛤蜊壳,恰恰将人夹在其中。到了睡时,可以一耳作褥,一耳作被”,这一叙述与泰勒提供的报告相映成趣——“西非的矮人,据说他们用一只耳朵作床垫,一只作被盖,躺下睡觉就这样用”。[49]不过泰勒并不相信此类有关大耳人的传说,他认为语言的夸张含混和传播中的以讹传讹,加上某些蒙昧人确有用饰物扯大耳朵的习俗,导致“这些人就被说成两耳垂肩了”。[50]有了“两耳垂肩”“耳垂至腰”与“下垂至足”等进一步的夸张也就顺理成章。不过这种超级大耳在《镜花缘》中并非福气的象征,第十四回提到“此国(按指聂耳国)自古以来,从无寿享古稀之人”,作者在该回中还借书中人物之口对这种“过犹不及”的外貌描写进行了讽刺:

多九公道:“据老夫看来,这是‘过犹不及’。大约两耳过长,反觉没用。当日汉武帝东方朔道:‘朕闻相书言:人中长至一寸,必主百岁之寿。今朕人中约长寸余,似可寿享百年之外,将来可能如此?’东方朔道:‘当日彭祖寿享八百。若这样说来,他的人中自然比脸还长了。——恐无此事。’”林之洋道:“若以人中比寿,只怕彭祖到了末年,脸上只长人中,把鼻子、眼睛挤得都没地方了。”

《镜花缘》中诸如此类的议论,简直就是对以往叙事中异相描写的一种解构,作者对奇异外貌的解构式批评可归纳为三条:一是“不可能”——耳朵太大导致走路须“两手捧耳而行”,人中太长“把鼻子、眼睛挤得都没地方了”,似此器官与肢体并不是越大越好或“多多益善”;二是“无美感”——那些涉及“多”“大”“怪”的外貌在作者眼里大多丑陋无比,因为他们有悖于人们习以为常的审美标准,第二十五回两面国人的那张恶脸便把访客吓得退避三舍;三是“无须畏”——异相给人的感觉首先是可怕,但贴近观察后就会发现异相不等于异能,许多有异相者其实是外强中干,不合理的身体结构给他们造成不少痛苦,有的异相如第二十七回的“结胸”(“胸前高起一块”),甚至是“好吃懒做”引起的“积痞”。相信《镜花缘》的读者再看《山海经》等书,又会有一番新的感受。《镜花缘》赋予外貌描写另一重叙事语义,我们不能说它一举颠覆了人们对异相的敬畏,但至少“圣人异相”“异相异能”之类传统规约,在这部相对晚出的小说中遭遇了严重挑战。

外貌描写看似简单实则复杂,本章从功能、修辞、影响与构成等角度所作的粗浅分析,只是探寻其奥秘的初步尝试,这方面的精微研究还有待于来者。不仅如此,以上所论只涉及与人体有关的外貌描写,但我们对人的印象除了音容笑貌外,实际上还包括服饰、随身物品与外围环境等。在大部分读者的记忆中,孔乙己永远穿着那件“又脏又破,仿佛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的长衫,孔乙己本人的外貌可能还没有其长衫浮现得那么清晰。与此相似的是李逵手中的那两把板斧,因为一想到这位“黑旋风”,人们眼前便会浮现他那不分青红皂白“照排砍去”的动作。同样的道理,林黛玉与其所住的潇湘馆之间也不能发生切割,因为“潇湘妃子”的哭声已与馆内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融为一体。诸如此类还有贾宝玉的通灵宝玉,诸葛亮的羽扇纶巾,关羽赤兔马孙悟空金箍棒等,它们都属外貌描写的“扩延”,从某种意义说也是人物形象的有机组成部分。似此外貌描写并非外形与相貌所能局限,其叙事语义尚有进一步发掘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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