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天下诗人皆入蜀:杜甫等的感悟巴蜀
纵观三百年间唐代文学,几乎每个著名作家都与巴蜀产生过关系,甚至是“文起八代之衰”的文坛领袖韩愈,也留下对巴蜀的向往和对巴蜀先贤的崇敬[17],如“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等。“天下诗人皆入蜀”,首先是从“初唐”开始的。“四杰”就性格来说,或浮躁,或稳重,就年龄而言,先后相差(四杰中生卒年有确切记载的只有王勃),却由于不同的原因在巴蜀大地聚合。巴蜀地域文化的氛围,自由自然、切实于人生的民俗风习,必然要对他们发生影响,他们开始把诗文从宫廷引向市井,从台阁移到民间和边塞,题材扩大了,风格也清新刚健,闻一多在《四杰》中提出:“他们都曾经是两京和成都市中的轻薄子,他们的使命是以市井的放纵改造宫廷的堕落,以大胆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缩,所以他们的歌声需要大开大阖的节奏,他们必需以赋为诗”,“行为都相当浪漫”[18],闻一多这里已经看到了汉代巴蜀作家群体的影响和大盆地民俗风习对“四杰”的作用。
总章二年(669)五月,王勃离开长安,南下入蜀[19],开始了他近三年的蜀中漫游,这其中应该还有家世之因:其祖父、隋末大儒王通,曾经入蜀担任蜀郡司户书佐、蜀王侍读,著作有《中说》(《文中子》),作为“隐逸”和大教育家的王通,肯定会在家庭成员的教育问题下深功夫,王勃少年时期被人称为“神童”,其中应该是有着极其重要的“家教”作用,这当然地还包括其祖父对巴蜀物产、山川景物和文化风习、文学等的介绍,这就导致了王勃从昔日的神游转而为现实的“行走”。仕途的挫折,生活的体验,山川的感召,还有巴蜀大盆地民俗风习,使王勃写下了很多抒发自己情怀的诗文,仕途艰难的感叹和一些抒写乡思的作品,就积淀为《入蜀纪行》30余首,他还在今三台县写了《兜率寺碑》、《灵瑞寺浮图碑》、《慧义寺碑》及《通泉县惠普寺碑》,在今中江县一带写有《玄武县福惠寺碑》、《飞鸟县白鹤寺碑》,在今德阳市写了《善寂寺碑》,在金堂县写下《三圣寺碑》,以及《益州绵竹县武都山净惠寺碑》、《绵州北亭群公宴序》等。秀美山水带来写作的快乐,使他的精神振奋起来。在梓州以涧底松自况,并安慰自己:“徒志远而心屈,遂才高而佐下。其在物而有焉,余何为而悲者?”(《涧底寒松赋》),又以《青苔赋》之“耻桃李之暂芳,笑兰桂之不永,故顺时而不竞,每乘幽而自振”来自我激励。巴蜀之行对王勃创作的蕴涵作用,杨炯说得很清楚:“神机若助,日新其业;西南洪笔,咸出其辞;每有一文,海内惊瞻”。如在九陇县(今彭州市)写的《观内怀仙》、《早春野望》、《登城春望》、《江亭夜月送别二首蜀中九日》等,皆是。王勃的文学主张崇尚实用,认为“君子以立言见志。遗雅背训,孟子不为;劝百讽一,扬雄所耻。苟非可以甄明大义,矫正末流,俗化资以兴衰,家国由其轻重,古人未尝留心也”(《上吏部裴侍郎启》)。明代胡应麟认为王勃的五律“兴象婉然,气骨苍然,实首启盛(唐)、中(唐)妙境。五言绝亦舒写悲凉,洗削流调。究其才力,自是唐人开山祖”[20]。咸亨三年(672),王勃返回长安,后溺水而卒,年仅二十七岁。
杨炯为蜀地孔庙撰写的《大唐益州大都督府新都县学先圣庙堂碑文》(简称《新都碑》)及《遂州长江县先圣孔子庙堂碑》(简称《长江碑》),是初唐散文的范本,而其三峡诗(如《广溪峡》、《西陵峡》、《巫峡》)如:“三峡七百里,唯言巫峡长。重岩窅不极,叠嶂凌苍苍。绝壁横天险,莓苔烂锦章。入夜分明见,无风波浪狂。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伤。可以涉砥柱,可以浮吕梁。美人今何在,灵芝徒有芳。山空夜猿啸,征客泪沾裳”,是写景、咏史和抒情都结合得很完美的作品。《送梓州周司功》:“御沟一相送,征马屡盘桓。言笑方无日,离忧独未宽。举杯聊劝酒,破涕暂为欢。别后风清夜,思君蜀路难”亦是。
卢照邻是“四杰”中居蜀时间最久的,约10年,有“丁年游蜀道,斑鬓向长安”(《早度分水岭》)之语,又在《对蜀父老问》中说:“余自丰镐,归于五津,从王事也”,《至望喜瞩目言怀贻剑外知己》又说:“圣图夷九折,神化掩三分。缄愁赴蜀道,题拙奉虞薰”。在《赠益府群官》中,他把自己的入蜀情况作了一个全面的介绍:“一鸟自北燕,飞来向西蜀。单栖剑门上,独舞岷山足。昂藏多古貌,哀怨有新曲。群凤从之游,问之何所欲。答言寒乡子,飘飖万馀里。不息恶木枝,不饮盗泉水。常思稻粱遇,愿栖梧桐树。智者不我邀,愚夫余不顾。所以成独立,耿耿岁云暮。日夕苦风霜,思归赴洛阳。羽翮毛衣短,关山道路长。明月流客思,白云迷故乡。谁能借风便,一举凌苍苍”。在他的作品中,巴蜀地区的山川景物、人文民俗,都得到较多的反映,如《奉使益州至长安发钟阳驿》:“跻险方未夷,乘春聊骋望。落花赴丹谷,奔流下青嶂。葳蕤晓树滋,滉漾春江涨。平川看钓侣,狭径闻樵唱。蝶戏绿苔前,莺歌白云上。耳目多异赏、风烟有奇状”,卢照邻《十五夜观灯》还为我们留下了一幅成都元宵节万众狂欢的画面:“锦里开芳宴,兰红艳早年。褥彩遥分地,繁光远接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记述这种游乐场面的,还有《辛法司宅观妓》和《益州城西张超亭观妓》等诗。诗中可见初唐时成都歌舞之盛。面对成都丰厚的历史积淀,他写下了《文翁讲堂》、《石镜寺》等凭吊古迹的文字,面对蜀中前贤的遗迹,他联想到自身的处境:“闻右雍容地,千年无四邻。园院风烟古,池台松槚春。云疑作赋客,月似听琴人。寂寂啼莺处,空伤游子神”(《相如琴台》),通过对相如琴台的描写和联想,表达了他怀才不遇的孤寂的心情。呼吸着浓郁的巴蜀文化,他的创作思维不可避免地要呈现出巴蜀特征,如《大剑送别刘右史》:“金碧禺山远,关梁蜀道难。相逢属晚岁,相送动征鞍。地咽绵川冷,云凝剑阁寒。倘遇忠孝所,为道忆长安”,以及:“星楼望蜀道,月峡指吴门。万行流别泪,九折切惊魂。雪影含花落,云阴带中错。还愁三径晚,独对一清尊”(《送费六还蜀》)。在九陇县(今彭州市)写下《九陇津集》来感味眼前的美景:“落落树阴紫,澄澄水华碧。复有翻飞禽,裴回疑曳舄”,以及:“宝地乘峰出,香台接汉高。稍觉真途近,方知人事劳”(《游昌化山精舍》),巴蜀对卢照邻来说,是异乡,但真正要离开却有些难舍:“风月清江夜,山水白云朝。万里同为客,三秋契不凋。戏凫分断岸,归骑别高标。一去仙桥道,还望锦城遥”(《还京赠别》)。
骆宾王是“四杰”中最具有政治名声的,其《讨武檄文》及其政治活动,还有其最终结局,都给历史留下许多话题。他约于咸亨四年奉使西南,居留蜀地二年多,上元二年(675)秋返京,五十四岁随军赴姚州平叛,曾以诗相赠蜀道士李荣:“锦节衔天使,琼仙驾羽君。投金翠山曲,奠壁清江濆。圆洞开丹鼎,方坛聚绛云。宝贶幽难识,空歌迥易分。风摇十州影,日乱九江文。敷诚归上帝,应诏佐明君”(《赠李荣道士》),赞扬李荣的道术与文采。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则云:“骆宾王善于长篇的歌行,像《从军中行路难》、《夏日游德州赠高四》、《帝京篇》、《畴昔篇》等,都可显出他的纵横任意,不可羁束的才情来”,其《边城落日》:“紫塞流沙北,黄图灞水东。一朝辞俎豆,万里逐沙蓬。候月恒持满,寻源屡凿空。野昏边气合,烽迥戍烟通。膂力风尘倦,疆场岁月穷。河流控积石,山路远崆峒。壮志凌苍兕,精诚贯白虹”则是其证。但其作品常常流露着忧郁,如《咏尘》:“凌波起罗袜,含风染素衣。别有知音调,闻歌应自飞”,与之相类的是《咏尘灰》。《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类似的还有《秋月》、《秋萤》、《秋风》《秋云》等“九咏”,他之所以参加反叛武氏王朝的军事行动,我们不难从他的这些作品中找到原因。
骆宾王在蜀中的时间不长,但俨然一个合格的导游,他常常饱含激情地向人们介绍巴蜀的一切:“彭山折坂外,井络少城隈。地是三巴俗,人非百里材。畏途君怅望,岐路我裴徊。遥遥分凤野,去去转龙媒。遗锦非前邑,鸣琴即旧台。心赏风烟隔,容华岁月催。剑门千仞起,石路五丁开。海客乘槎渡,仙童驭竹回。魂将离鹤远,思逐断猿哀。唯有双凫舄,飞去复飞来”(《饯郑安阳入蜀》),“日观分齐壤,星桥接蜀门。桃花嘶别路,竹叶泻离樽。夏老兰犹茂,秋深柳尚繁。雾销山望迥,风高野听喧。劳歌徒欲奏,赠别竟无言。唯有当秋月,空照野人园”(《送吴七游蜀》)。在《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是何等娴熟地运用巴蜀的地名、历史掌故:“迢迢芊路望芝田,眇眇函关恨蜀川。归云已落涪江外,还雁应过洛水瀍”,“妾向双流窥石镜”,“货酒成都妾亦然”,“峨眉山上月如眉,濯锦江中霞似锦。锦字回文欲赠君,剑壁层峰自纠纷”,余如《送费六还蜀》亦是,他不仅“代女道士”、“代郭氏”写情书,自己在蜀中也有一段恋情,如《忆蜀地佳人》:“东西吴蜀关山远,鱼来雁去两难闻。莫怪常有千行泪,只为阳台一片云”。这些,大约就是被当时人视为“轻薄子”的原因。
唐代文学的最高成就,从某种角度来说体现于李、杜的文学创作,而杜甫艺术创作的最高成就——也就是说,真正被人们所喜爱的作品,还是其蜀中之作。杜甫在巴蜀大盆地生活了11年,所写下的巴蜀题材作品以及所体现的巴蜀地域文化的影响,特别是他对巴蜀文学的贡献,都是整个唐代作家中最典型的,其蜀中诗占其全部创作的64%[21],这使人们把他视为“半个蜀人”。
杜甫入蜀的原因甚多,但其中肯定有陈子昂《谏讨生羌书》所说的:“蜀为西南一都会,国家之宝库,天下珍货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顺江而下,可以兼济中国”等因素,杜甫在《论巴蜀安危表》中就清楚地认识到:“蜀之土地膏腴,物产繁富,足以供王命也”。公元760年春,他在成都浣花溪畔建草堂,并断续住了5年。在成都草堂写下众多作品,这是他经过长期漂泊,得到暂时休息后心境欢愉的表现。在《屏迹》、《为农》、《田舍》、《徐步》、《水槛遣心》、《后游》、《春夜喜雨》等诗中,诗人表现了对美丽的蜀中景物——花草树木、鸟兽鱼虫的细腻观察,对美好人生的无限喜爱和深刻体会,形成了他“无一事、无一物不可入诗”的自由审美观。其间因乱流亡梓、阆等州,在梓州,有《望兜率寺》的“花浓春寺静,竹细野池幽”和“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上牛头寺》)》等绘景之作,有感怀巴蜀前贤的如“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以及《九日登梓州城》、《早发射洪县南途中作》,《苦战行》、《去秋行》等感怀现实的作品,留下了近150首诗作,其中包括被后世称为杜甫生平第一快诗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在阆州,他留下了“阆中胜事可断肠,阆州城南天下稀”等62首阆中诗,有“莺花旧时非生客,山水曾游是故人。遨乐无时冠巴蜀,语音渐正带咸秦。平生剩有寻梅债,作意城南看小春”之句。
在诗歌体裁上,居蜀的杜甫也进入一个全面创造的时期,七言绝句《赠花卿》与七言古诗《戏作花卿歌》因被《唐诗选》收录而成为名诗,仇兆鳌的《杜诗详注》高度评价说“此诗,风华流丽,顿挫抑扬,虽太白、少伯无以过之。其首句点题,而下作承转,乃绝句正法也”。765年,杜甫举家离开成都。因病滞留云安,次年暮春迁往夔州留居2年。在夔门所写的《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流传至今,被人们视为千古名句。其咏忠州的《禹庙》诗:“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荒庭垂桶柏,古屋画龙蛇。云气嘘青壁,江声走白沙,早知乘四载,疏凿控三巴”,亦是人们熟悉的名作。这11年中,他写诗900余首(其中夔州诗430首),多是绝句和律诗,也有长篇排律。名作有《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秋兴八首》、《登高》、《又呈吴郎》,最具代表性的是《春望》、《剑门》等,长篇如《夔州书怀》、《往在》、《草堂》、《遣怀》,虽内容各异,但都是个人情感与事实相结合,浓郁抒情色彩与精练的语言艺术完美结合完美之作。袁行霈认为,《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特别是《秋兴八首》,可以说是杜甫律诗中的登峰造极之作。
入蜀后的杜甫眼前都是“新人民”和“山川异”,即如《成都府》诗所说:“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巴蜀地域文化和地域人文风习的影响,使其“入乡随俗”,在“种竹植树,纵酒啸咏”的生活中,其作品中的“狂”、“野”词汇和意象(如碧海掣鲸、百丈青松)开始多了起来,如《狂夫》:“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裹红蕖冉冉香。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又如《剑门》的“唯天以设险,剑门天下壮”和《阁夜》的“五更角鼓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以及《喜雨》:“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等。其中当然还有“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好友的风范影响。
他有不少歌咏自然的诗,如“蜀星阴见少,江雨夜闻多”、“蜀天常夜雨,江槛已朝晴”、“蜀江如线针如水”,“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等。歌咏的对象,往往是既联系自己,也联系时事,是情、景与时事的交融,这在《绝句》、《蜀相》两首诗中体现得极为鲜明,其“沉郁顿挫”艺术风格的成熟就是入蜀后完成的,杜甫自己就说过:“晚节渐于诗律细”,韩愈《城南联句》说得更为言简意赅:“蜀雄李杜拔”!杜甫自己也承认巴蜀风物和地域风习以及人文表征对他创作的直接作用:“登临多物色,陶冶赖诗篇”(《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和“陶冶性灵存底物”等,因为“万里巴渝曲,三年实饱闻”,也因为“江山如巴蜀”、“全蜀多名土”、“蜀酒浓无敌”,虽然时时有“欢娱看绝塞,涕泪落秋风。鸳鸯回金阙,谁怜病峡中”身处异乡之感,却更多地陶醉于眼前“南翁巴曲醉,北雁塞声微”(《社日两篇》)。公元768年杜甫出峡,其生活的最后二年,居无定所。漂泊于岳阳、长沙、衡阳、耒阳之间,时间多在船上度过。770年冬,杜甫死于长沙到岳阳的船上,年59岁。综观杜甫的这个创作历程,设若没有蜀中诗歌,他的艺术成就,恐怕很难有今天的影响。至少,“江西诗派”就要另外寻“祖”,那当然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唐传奇小说《会真记》(《鸳莺传》)作者元稹的文学成就,与巴蜀的关系至为密切。首先,他是在陈子昂作品的影响下开始进行文学创作的。贞元九年(793)以明两经擢第,次年得陈子昂《感遇》诗及杜甫诗数百首读之,始作诗。后出使剑南东川,不久出任通州司马,他的创作于此形成了高峰:一是名作问世,二是开拓了乐府新体。其名作长篇叙事诗《连昌宫词》就产生于通州,在元诗中也列为乐府类,旨含讽喻,和《长恨歌》齐名。乐府诗在元稹诗中占有重要地位,而最重要的是与蜀中诗人刘猛、李余唱和的古题乐府19首,能借古题而创新词新义,主题深刻,描写集中,表现有力。此前,元稹并不喜欢乐府诗,他在通州作的《乐府古题序》说得很清楚。文中说:“况自《风雅》至于乐府,莫非兴讽当时之事,以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赘胀,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古诗人引以讽之义焉……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行》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依傍。于少时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谓诗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22]。元和十二年,他看到刘猛、李余的《古乐府诗》数十首,感到“其中一二十章,咸有新意”,于是就和了古题乐府19首,从而将乐府诗体张扬放大。
元稹一生最值得一提的好诗和诗歌理论,大多是在通州司马这四年闲散中完成的。初到通州。他的心情已沮丧到了极点,其《酬乐天雨后见忆》就说:“雨滑危梁性命愁,差池一步一生休。黄泉便是通州路,渐入深泥渐到州”,并迫不及待地向好友白居易报告了通州的恶劣环境和自己痛苦抑郁的心境:“通之地,湿垫卑蝙,人士稀少,近盗札死亡过半,邑无吏,市无货,百姓茹草木,刺吏纵下,训粒而食。大有虎膜她迪之患,小有蟆纳浮尘蜘蛛胳蜂之类皆能钻啮肌肤,使人疮宿,夏多阴霍,秋为痢疟,地无巫睡药石,万里病者,有百死一生之虑”,继后又用《闻乐天授江州司马》再诉苦:“残灯无焰影憧憧,此夕闻君滴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逐渐地,他认识带来通州的佳妙之处,日子过得舒适起来,如《通州》》所说:“平生欲得山中住,天与通州绕郡山,睡到日西无一事,月储三万买教闲”。他“常在闲处,无所役用,性不能近道,未能淡然忘怀,又复懒于他欲……全盛之气,注射语言,杂揉精粗,遂成多大”[23],这就使他有充裕的精力和闲适心境从事创作,现在可以见到元稹在通州所作的诗歌有180余首,约占其现存全部诗作的五分之一。实际上,他在通州所作的诗远不止这些。白居易在《题诗屏风绝句·序》中就讲过:“十二年冬,微之犹滞通州……前后辱微之寄示之什,殆数百篇”,在《十四年三月十一夜遇微之于峡中停舟夷陵三宿而别·注》中又讲:“微之别来有新诗数百篇,丽绝可爱”。白居易在元和十四年作《竹枝词》的第四首中写道:“江畔谁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怪来调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诗”,但《元氏长庆集》及各类补遗的集外诗中均无“竹枝词”一类作品,可见很早就已佚失。
元稹还写了不少反映巴渝风情的诗,如:《织妇词》、《田家词》《估客乐》、《采珠行》《捉捕歌》,而大型组诗《虫豸诗》21首,则别出新意,极写贬谪生活之凄苦难熬。再如小诗《瘴塞》,也写得凄艳明丽,富有情韵:“瘴塞巴山哭鸟悲,红妆少妇敛啼眉。殷勤奉药来相劝,云是前年欲病时”,如《夫远征》所写:“送夫之妇又行哭,哭声送死非送行。夫远征,远征不必戌长城,出门便不知死生”,有病愁怨叹之声。其中也有写得很出色的小诗,如《酬乐天频梦微之》:“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于平浅明快中呈现丽绝华美,色彩浓烈,铺叙曲折,细节刻画真切动人,比兴手法富于情趣。这个“才子”在经历了与鸳莺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并且忏悔之后,又在成都爆发了一场“稹涛恋”,并且留下了有记录与薛涛爱情的诗:“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期题柳为歌欹”,以及:“锦江滑腻峨嵋秀,生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似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葛蒲花发五云高。”
白居易于元和13年(819年)春,从江州司马(从六品),升为忠州(今忠县)刺史(正四品),带着“忠州好恶何须间,鸟得辞笼不择林”的极度兴奋抵达忠州,虽然他早知道54年前寓居忠州的杜甫所描写的:“淹泊仍愁虎,深居赖独园”,也熟读了好友元稹的巴蜀题材作品,在《自江州至忠州》途中他也有“今来转深僻,穷峡巅山下。五月断行舟,滟堆正如马。巴人类猿狖,矍铄满山野”实实在在的感受,眼前“山束邑居窄,峡牵气候偏。林峦少平地,雾雨多阴天。隐隐煮盐火,漠漠烧畬烟”(《初到忠州登东楼寄万州杨八使君》)的贫穷人生,将升官的喜悦化成淡淡的掠影。这块土地上产生过以头颅换来国土完整的巴曼子将军,出现过严颜等忠勇之将,“忠州”得名之因以及所蕴涵的丰厚的文化积淀,激发着白居易的热情,使他觉得“草树禽鱼尽有情”。于是他更多地看到“靡靡青草合,牛羊缘四隈”,他称赞木莲“如折芙蓉栽旱地,似抛芍药挂高枝”,喜爱荔枝“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色美味鲜,并特地请人将这两件东西画成图,并分别题诗,序于其上,这就是流传千古的《木莲诗》和《荔枝图序》。(www.xing528.com)
他还要更好地美化这块土地,在城东严颜桥一带“倚岸埋大干,临流插小枝”种了很多柳树,并且只要是开花的,“不限桃杏梅”都栽,使之变成“百果参杂种,千枝次第开”人间乐园。与“蛮儿巴女”同喝一坛“咂酒”奇特民俗和“蛮鼓声坎坎、巴女舞蹲蹲”的迷人歌舞,都使他迷恋着这块土地,他以系列组诗《竹枝》记录了这一切。因此一旦离别,他是那样地难以割舍:“二年留滞在江城,草树禽鱼尽有情。何处殷勤重回首,东坡桃李种新成”,又如《发白狗峡次黄牛峡登高寺却望忠州》:“白狗次黄牛,滩如竹节稠。路穿天地险,人续古今愁”,“畏途常迫促,静境暂淹留。巴曲春全尽,巫阳雨半收”等。这些,我们可以借用他游彭州的《游云居寺赠穆三十六地主》来说明原因:“乱峰深处云居路,共踏花行独惜春。胜地本来无定主,大都山属爱山人”。白居易的“三峡诗”有“两岸滟滪口”、“巴峡声心里”(《题牛相公归仁里宅新成小滩》)等句,描写行经三峡的经历,可以成为永久的生命记忆,如《初入峡有感》:“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苍苍两崖间,阔狭容一苇。瞿唐岈直泻,滟滪屹中峙。未夜黑岩昏,无风白浪起。大石如刀剑,小石如牙齿。一步不可行,况千三百里。苒蒻竹篾稔,欹危楫师趾。一跌无完舟,吾生系于此”,和《题峡中石上》:“巫女庙花红似粉,昭君村柳翠似眉。诚知老去风情少,见此争无一句诗”,以及《登城东古台》:“迢迢东郊上,有土青崔嵬。不知何代物,疑是巴王台。巴歌久无声,巴宫没黄埃”,其名作《长恨歌》中关于“蜀江水碧蜀山青”、“临邛道士鸿都客”、“峨眉山下少人行”等的巴蜀自然风景和人文典故的运用,都体现着白居易对巴蜀地域文化的娴熟把握。
巴蜀是一块涵蕴文学、成就作家的最佳之所,进入大盆地的刘禹锡,也在这块土地上对中国文学进行新的开拓,在文学话语创新上作出了新贡献,他将先秦时期遗留的巴渝歌舞,整理成为“竹枝词”新型诗体并流传至今。《旧唐书·刘禹锡传》记载:“(刘禹锡)贬朗州司马。地居西南夷,土风僻陋,举目殊俗,无可与言者。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情性。蛮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辞。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故武陵谿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辞也”。《新唐书·刘禹锡传》也说:“宪宗立,(王)叔文等败,禹锡贬连州刺史,未至,斥朗州司马。州连夜郎诸夷,风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回,其声伧儜。禹锡谓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声,作《竹枝辞》十余篇。于是武陵夷俚悉歌之”。他化取巴渝歌舞而成的《竹枝词》、《杨柳枝词》、《浪淘沙词》等,活泼清新,自然流转,尽洗文人习气,唐代文学的自由自然和民间化的特点,在刘禹锡的巴蜀创作中再次得到强化。他在夔州的九首“浪淘沙词”、四首“踏歌词”,其实也是竹枝词一类民歌体,如“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等。
明胡震亨《唐音癸签》说刘诗“开朗流畅,含思宛转”,“运用似无过人之处,却都惬人意,语语可歌”,这些特点,在刘禹锡的民歌体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他这些诗保存了清新开朗的民间情调,采撷朴素生动的民间口语,运用俚歌俗调的形式,绘真景、抒真情,具有浓厚的天然风韵,即如“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竹枝词》之二),“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等,以及《浪淘沙·锦》诗云:“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匹晚霞”、“巴人泪应猿声落,蜀客船从鸟道回”。还有《蜀先主庙》、《和西川李尚书伤孔雀及薛涛之什》、《松滋渡望峡中》等作品,风格上汲取巴蜀民歌含思婉转、朴素优美的特色,清新自然,健康活泼,充满生活情趣。给后世留下“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的民俗画面和地道的民歌风味,《巫山神女庙》中所谓“星河好夜闻清佩,云雨归时带异香”,也记录了类似的心灵访古与灵魂漫游的轨迹。他在《竹枝词序》中系统回忆过其文体创新的诱因和过程:“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今四川巫山县),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其卒章激纡如吴声,虽伧伫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九篇,俾善歌者之,附于末,后之聆巴,知变风之自焉”,因此“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
公元851年进入巴蜀大地的李商隐,在蜀中生活了5年,这使他常常以司马相如自居,如《寄令狐郎中》:“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他写了《悼伤后赴东蜀辟至大散关遇雪》、《筹笔驿》、《利州江潭作》、《井络》、《望喜驿别嘉陵江水二绝》、《张恶子庙》、《梓潼望长卿山至巴西复怀谯秀》《五言述德抒情诗一首四十韵献上杜七兄仆射相公》等巴蜀题材诗,在梓州(三台)的5年,常常是“座中醉客延醒客”、“身世醉时多”,留下“唱尽阳关无限叠”、“金鞍忽散银壶漏,更醉谁家白玉钩”、“近郭西溪好,谁堪共酒壶”等语。其《三月十日流杯亭》记载“夜饮”盛况:“烛分歌扇泪,雨送酒船香”。吟咏成都的作品如五言排律《武侯庙古柏》:“蜀相阶前柏,龙蛇捧閟宫。阴成外江畔,老向惠陵东。大树思冯异,甘棠忆召公。叶凋湘燕雨,枝折海鹏风,玉垒经纶远,金刀历数终。谁将出师表,一为问昭融”等,七律《杜工部蜀中离席》对杜甫落魄潦倒生涯,寄寓了无尽感慨:“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其即景抒情五言绝句《巴江柳》:“巴江可惜柳,柳色绿侵江。好向金鸾殿,移阴入绮窗”。而名作《夜雨寄北》重复使用巴山夜雨艺术意象,主要在强调时空和心灵上对比,前句是身在巴山看雨,独自忍受相思之苦,而后句则是想像与知己共话巴山夜雨的情景。在这些诗中,李商隐把写景与咏史融而为一,倾吐了郁积心头的愤懑,表达了对未来前途一种莫名的不安和落寞情绪。
巴蜀大地游历催生出他的众多作品,如《梓潼望长卿山至巴西复怀谯秀》:“梓潼不见马相如,更欲南行问酒垆。行到巴西觅谯秀,巴西惟是有寒芜”,《梓州罢吟寄同舍》云:“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君缘接坐交珠履,我为分行近翠翘。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多病竟无聊。长吟远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销”。五年蜀中生活,使他能够以“望帝春心托杜鹃”、“行过水西闻子规”(《三月十日流杯亭》),以“三年苦雾巴江水,不为离人照屋梁”(《初起》)等,表现巴蜀美丽的自然风物和人文景观。李诗展现的是一种心灵景观,其“以心象融铸物象”的艺术思维方式,形成了对心灵世界丰富层次展示的前所未有的独特贡献。大量的客观对应物的意象设置,形成跳跃性、可重组性、非线性的结构方式,带来诗歌的多义性和象征性。有《寄客蜀》谓:“君到临邛问酒垆,近来还有长卿无?金徽却是无情物,不许文君忆故夫”,以及“浣花溪纸桃花色,好好题诗挂玉钩”等。可以说,李商隐的许多名句,都是巴蜀题材,有些甚至成为后人认识巴蜀的名作。
贾岛,早年出家为僧,号无本,后又还俗,屡次应试不第,在充满着忧郁与阴黯的灰色人生里,他把自己紧紧地封闭在文学的象牙塔中,诗以苦奇“险僻”著称,苏轼曾用“郊寒岛瘦”来形容孟、贾在诗歌内容与艺术手法上的相似特征。宋人严羽曾把他们的诗讥为“虫吟草间”。元和五年(810)冬,贾岛至长安见张籍。次年春至洛阳,始谒韩愈,以诗深得赏识。文宗时因事贬为长江(今四川蓬溪)主簿,曾作《病蝉》“以刺公卿”[24]。开成五年(840),迁普州司仓参军,武宗会昌三年(843),在普州司仓参军任上去世。这是一个执著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家,“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戏赠友人》)、“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题诗后》)就是他苦吟的写照。贾岛在安岳写成的《夏夜登南楼》诗,体现着其人格和文风:“水岸寒楼带月跻,夏林初见岳阳溪。一点新萤报秋信,不知何处是菩提”,此外,还有《寄武功姚主簿》、《送裴校书》、《送僧》、《原上草》、《咏怀》《郑尚书新开涪江二首》、《赴长江道中观冬设上东川场尚书》等巴蜀题材诗篇。五言绝句《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被明代胡应麟称之为“五言独造”。贾岛诗风在晚唐形成流派,影响颇大。
张籍的乐府诗与王建并称,在中唐诗坛上被并称为“张王乐府”。以平易浅切的语言、自然流畅的意绪来增加诗歌的可读性,是其对时代文学的最大贡献。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中称这类诗“多触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头谚,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其《成都曲》之“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句,已经成为历代文人说成都的必引之语。而其《送客游蜀》云:“行尽青山到益州,锦城楼下二江流”,以及写夔州茶事的《和韦开州盛山茶岭》“紫芽连白蕊,初向岭头生。自看家人摘,寻常触露行”,常常成为人们论述巴蜀历史的证据。《宿云亭》、《隐月岫》、《流杯池》、《盘石蹬》、《葫芦沼》、《绣衣石》、《梅溪》等巴蜀题材作品,亦是人们耳熟能详之作。
有唐以来,作家显达而至节度使者,唯高适一人。高适以著名诗人为蜀中“戎帅”历时6年,其谈论蜀中政治军事形势的《西山三城置戎论》就是其政治才华的体现,留下《赴彭州山行之作》、《寄宿田家》等蜀中诗歌。其《人日寄杜二拾遗》“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身在南番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记录了成都特有的节日情况。《燕歌行》为其代表作,并和岑参齐名,合称“高岑”,是“边塞诗派”的代表。
岑参一生5次入戎幕,两次出塞,亦是唐人无二。其入蜀诗详尽地描绘了川北道中沿途情景、社会状况、山水景物,表现着他对形势的担忧(“岩倾劣通马,石窄难容车”)和对美景的欢悦(“山花万朵迎征盖,川柳千条拂去旌”)。到成都后,或泛舟浣花溪,拜谒武侯庙、文翁石室讲堂、扬雄草玄台、司马相如琴台、严君平卜肆,或瞻仰驷马桥、万里桥、石犀、支机石等胜迹,或游灌口、登青城,无不骋目驰怀,吟咏赞叹发而为诗,如《张仪楼》:“传是秦时楼,巍巍至今在。楼南两江水,千古长不改。曾问昔时人,岁月不相待”,公元767年,他赴任嘉州,游凌云寺,上峨眉山,这都留在他的诗中记录下来。例如《登嘉州凌云寺作》:“寺出飞鸟外,青峰戴朱楼。搏壁跻半空,喜得登上头。殆知宇宙阔,下看三江流。天晴见峨嵋,如向波上浮”,以至于他的作品被命名《岑嘉州集》,并永远留居(埋骨)于蜀。
担任过辰、虔二州刺史的戎昱,其作多吟咏旅途山水景色,并表露忧念时事的心情,居蜀之作仍然不离“悲”、“苦”,如《成都暮雨秋》:“九月龟城暮,愁人闭草堂。地卑多雨润,天暖少秋霜。纵欲倾新酒,其如忆故乡。不知更漏意,惟向客边长”,《成都元十八侍御》:“不见元生已数朝,浣花溪路去非遥。客舍早知浑寂寞,交情岂谓更萧条。空有寸心思会面,恨无单酌遣相邀。骅骢幸自能驰骤,何惜挥鞭过柞桥”,《入剑门》:“剑门兵革后,万事尽堪悲。鸟鼠无巢穴,儿童话别离。山川同昔日,荆棘是今时。征战何年定,家家有画旗”等,都是人们说巴蜀的必引之作。
唐代的“行走”文学聚焦于三峡,实现了首次大狂欢。自魏晋时郦道元的《水经注·三峡》以亲见亲历撩开了三峡的神秘面纱以来,世人真正认识了这一鬼斧神工的自然奇观: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青倒影。绝巘多生柽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但是,以三峡为主题的唐诗,在离情乡思之中,更有时代精神赋予的雄奇、壮丽,体现着盛唐文学的飞扬与灵动。戴叔伦《巫山高》写道:“巫山峨峨高插天,危峰十二凌紫烟。瞿塘嘈嘈急如弦,洄流势逆将覆船。云梯岂可进,百丈那能牵。陆行巉岩水不前”,李贺《入蜀》:“望空问真宰,此路为谁开。峡色侵天去,江声滚地来”,以及《巫山高》诗,文句与情感同样飘逸飞荡:“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当然,艰辛的人类生存环境给唐人的审美观照抹下忧郁的色彩,如李端《送郑宥入蜀迎亲》:“剑门千转尽,巴水一支长。清语愁猿道,无烦促泪行”,也如皇甫冉《巫山峡》所感怀的:“巫峡见巴东,迢迢出半空。云藏神女馆,雨到楚王宫。朝暮泉声落,寒暄树色同。清猿不可听,偏在九秋中”。而这种忧郁,又常常与三峡迷人的传说交织一体,如刘方平的《巫山神女》:“神女藏难识,巫山秀莫群。今宵为大雨,昨日作孤云。散漫愁巴峡,徘徊恋楚君。先王为立庙,春树几氤氲”,又如蒋洌的《巫山之阳香谿阴明妃神女旧迹存焉》:“神女归巫峡,明妃入汉宫。捣衣余石在,荐枕旧台空。行雨有时度,谿流何日穷。至今词赋里,凄怆写遗风”。应该说,作家被“眼前之景”所动,引发内心情感的剧烈激荡并外化为文字意象,其作品已经是被移情后的“心中之景”,所以,三峡题材作品在很多作家那里,实际上就成为一种宣泄自我情感的载体,如孟郊的《巫山曲》:“巴江上峡重复重,阳台碧峭十二峰。荆王猎时逢暮雨,夜卧高丘梦神女。轻红流烟湿艳姿,行云飞去明星稀。目极魂断望不见,猿啼三声泪沾衣”和《巫山高》:“见尽数万里,不闻三声猿。但飞萧萧雨,中郁亭亭魂。千载楚王恨,遗文宋玉言。至今青冥冥,云结深闺门”,还有刘希夷的《巫山怀古》:“巫山幽阴地,神女艳阳年。襄王伺容色,落日望悠然”,“猿啼秋风夜,雁飞明月天。巴歌不可听,听此益潺湲”等,这在岑参的“骤雨暗谿口,归云网松萝。屡闻羌儿笛,厌听巴童歌。江路险复水,梦魂愁更多”(《赴犍为经龙阁道》),王维的“人作殊方语,莺为故国声。赖多山水趣,稍解别离情”(《晓行巴峡》)诗中,表现得就很典型。
大盆地的三峡不仅以美丽的自然、奇异的民俗和迷人的传说为唐代文学提供了缤纷多姿的艺术意象,也以“竹枝词”这种独特的民歌体裁为中国文学增加了新的话语方式。《乐府诗集》卷八一《近代曲辞三》如此题解:“‘竹枝’本出于巴渝。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新辞九章,教里中儿歌之,由是盛于贞元、元和之间。禹锡曰:“‘竹枝‘,巴歈也。巴儿联歌,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其音协黄钟羽。末如吴声,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焉”,今人夏承焘在《论杜甫入蜀以后的绝句》中也肯定:“蜀中是《竹枝词》的发源地。唐人刘禹锡、白居易以及《花间集》里各家的《竹枝曲》,都用四川民歌声调”,“杜甫这些不调字声的绝句,是否即用四川《竹枝》那种‘激讦’‘伧儜’的声调,他自己没有说明,我们不能臆测。但我们看宋人注杜诗,举出他用‘蜀中语’相当多,如‘上番’、‘禁当’、‘长年’等等,都是”[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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