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贾宝玉为何颂圣？

第四一五问　贾宝玉因何“颂圣”

贾宝玉将回拜的帖子投到拢翠庵后，回来后因见芳官洗了头，便“忙命他改，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后面当分大顶”。又说芳官的名字不好，当改作男名，便起名雄奴。芳官说既这样，你出门也带我去，若有人问，就说我是一个小土番。宝玉大喜，说道：“这却狠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都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于是芳官便改名作耶律雄奴，湘云见了喜欢，也把她的丫头葵官扮了男妆，改名大英。探春便也将跟宝琴的豆官改了男妆，起名豆童。

在整部《红楼梦》中，这一段文字最为奇怪，它前无因，后无果，与周边情节又毫不搭界，忽然而来，忽然而去，显得异常突兀不自然，就像贾宝玉批评稻香村：“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看之觉得无味，似非大观。”在脂评诸本中，颇有几个本子没有这一段文字，比如列藏本、甲辰本、程甲本、梦稿本，等等。但是庚辰本、己卯本、蒙府本却有这一段文字，我们又不能说是后人妄添。周汝昌先生在这一段文字下面加了注：“以上芳官文字，上承获囚往事，下启男装后文，并辨称功颂德之本意，非闲笔也。”这一段注释更加让人奇怪，“获囚往事”指何事？书中所写并没有谁曾经入牢。“下启男装”又指何事？后面的书我们并没有见到。何谓“称功颂德之本意”？真真让人摸不到头脑。

而且这部书早已言明“无朝代年纪可考”，可是在这一段文字中，却明点出了书中所写是清朝之事。贾宝玉说“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这个“大舜之正裔”，明显是指清，系由一段史实演化而来。清人福格所著《听雨丛谈》有《满洲原起》一章，其中谓：“谨按轩辕画井始辽，有虞氏剖辽东为营州，以封轩辕之裔，于是建有肃慎之国，孤竹之君，而金辽旧部之基也。”他这里故意说得含糊其词，暗示人们，大清乃是轩辕后裔，大舜所封，乃中华正脉。而明人所著《辽东志》也说：“舜分冀东北为幽州，即今广宁以西之地，青东北为营州，即今广宁以东之地，商、周为肃慎氏地。”肃慎即女真人之祖先，这里也指出女真人之祖先与大舜有关系。

就如李唐皇室与老子拉上关系，以证明自己血脉之纯正悠远，满清统治者也喜欢把自己说成中华正脉，并非胡种，以证明自己统治的合理合法。当时民间以一点儿远古史实的影子加以附会，说满清是大舜后裔，当是其来有自，比如上引福格所书就有这种倾向。首先一点是曹雪芹在这里非常意外地点出自己所写乃是清朝事情，用意何在？

其次，芳官乃是贾宝玉所喜爱的女奴，贾宝玉对于身边女奴总是爱惜有加，他把芳官改名耶律雄奴，反说是为了“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这与贾宝玉日常所为又大相径庭。

再次，贾宝玉素常极端厌烦政治，可是在这里却表现了对于政治的极度关心，说出了这样的话：“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这哪里像那个“富贵不知乐业”的贾宝玉？(www.xing528.com)

种种疑点，索解为难，如果强作解人，我这里可提出三种设想，与朋友们讨论。

其一，此时的贾府，贾政、贾母、王夫人均不在家，王熙凤又病着，家务由探春等人协理，是大观园中最为自由的时光。曹雪芹在这里是想写出那些少男少女们“阎王不在家，小鬼闹翻天”的恣意妄为，不但赵姨娘、夏婆子等奴仆们作起反来，就连这些小姐公子也都不安分起来，湘云醉酒，怡红夜宴，就不可能发生在这些家长们在家的时节。易妆改名，也是其中事件之一。

其二，贾宝玉后来流配岭南之时，可能曾与边徼土番为奴，这里是预设伏笔。在清代，将流人“赏与披甲人为奴”是很普遍的现象，而且曹雪芹家也确实有人被流放，曹寅的舅哥、苏州织造李煦，犯事之后就是流往东北打牲乌拉，最后死在那里。与贾宝玉一同流放的，还有史湘云、薛宝琴，薛宝琴是在那里嫁到了海外，而史湘云则死在岭南，或者死在半路，湘、沅一带，这便与判词中“湘江水逝楚云飞”，曲子中“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相对榫。流放路上，史湘云和薛宝琴为了避免意外，可能有女扮男装之举。

其三，贾家败落，根本与皇帝无关，最后贾宝玉由流放地回返，可能还是出自皇帝特旨。他如果出家，也应该是由流放地回来的事情。他在这里预先颂圣，就是为以后的事件埋下伏笔。

旧日文人，不管思想怎么异端，总会有一个底线，这个底线就是不反皇上。反皇上是十恶不赦之罪，抓起来就杀头，说不好还会株连九族，任何一个文人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除非他是陈胜、吴广、黄巢、李自成之流。曹雪芹也不会例外，他怎么也不会在书中把攻击的矛头指向皇上。他家是被皇上抄的，他就在书中写贾家也是被皇上抄了家？即使不说他胆子太大，起码可说他太傻。因此他在书中绝不会写贾家的败落与宫廷有什么关系，反而会写最后救助贾家的是皇上，而不是别人。这样他的书才敢于拿出来给人看。曹雪芹在这里写贾宝玉颂圣，就是唯恐人们读书时想起他家的历史，因此预先防备，未雨绸缪，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因此留下这样多的疑窦让人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