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与回旋：阳光心灵

水声亘古未变，而我们的青春稍纵即逝。我们是自己最早的遗忘者。

　张　于

临河而居的日子是十分惬意的，你可以去乱石丛生的堤岸，辨识古怪的石头；也可以去一段兀然平坦的沙脊上，松松脚。每一块石头都是一部小小的难以为继的断代史，一幅苍劲枯瘦的草，一些从梦境里回来的日子。石头相互拥着，被河水擦得光洁照人，随时都有可能从一个遗忘处，滚到另一个遗忘处。它们是曾经被唤醒的河流的残骸。在它们应声而来的时候，便永远终止了语言。

河流洗涤着我们通红的双脚，随手脱下的鞋子丢在了石窝、草丛，以及那些注定要被人翻遍的秘密的地方。鞋子，是我们的脚免受伤害的最起码的保护物，但在河边，快活的人光着脚丫着地。当我们追赶漂走的鞋子时，越过坚硬的乱石滩和泥沼，越过松散的铁链和绷得笔直的船缆，我们的内心一片释然。

河流日复一日地追赶着它无法企及的心愿，仿佛要把它一泻千里的生命追回源头。河水朝东，它最终要去的地方，是它的“来世”——大海。在沿河的山地上，捎走了游子的曲折故事；而大河九曲十八弯，以它独有的方式，向那些不安的殉难者表达着敬意。

我们热爱河流，信赖河流。面对河流，有一首智利民歌«江河怨»这样传唱：

假如我的眼泪流江河，

江河一定更漫长；

假如它肯听我诉衷肠，

它一定更悲伤……

而我们都是河流的隐姓埋名的拉纤人的后裔，屈臂摸住曾是条条槽口的锁骨，我们已经不记得栈道了，所有打过的木桩都已朽落江中，我们看惯了江河水。(www.xing528.com)

只有你，大河！我们从鱼脊上走下来，张开破旧的网，看见土地生硬地脱皮，蔓延而来的生命在眷恋的地方浮游、发情。我们的食物是我们的神……

只有你，大河！我们伫立在消息树下，翘首眺望过往的船队。手搭凉棚，七月驭着洪峰而来，吞食了一片新拓的草滩，许多真实的生命轰然入水。大河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把鳞光闪动的刀子。

只有你，大河，水涨水落，给了我们亘古不息的激情和回忆。亲人们至今仍沿河设下香案，隔河生死相闻。放一只船吧，纸扎的小小的船，涨水而去又溺水而归的亲人呀！不要？自在你思念不止的地方，想念的话儿未及开口，泪水已经沾湿了衣襟。

只有你，大河！千里寻河而来，靠近源头，再近一点，就能听到大河的深处有一种号子在呻吟，恢宏而无私。很久很久以来，这种声音伴随着每一个勇敢的人，趋于正直、大度、成熟，重新给了我们童真。

我们从小就习惯了这种声音——来自大河的声音。日久天长，一座一座城邦，隔着这条河水长大了。

岩石在两岸选择了舒坦自如的地形，让流水冲刷着它们顽强的身体，不分昼夜。它们的面目因此被捶得坑坑洼洼。船家的什物、废弃的缆绳、沉重的船谣，被四处蔓延的小草追索着。石头要塑些什么，挥霍了千万年的光阴，它的手笔还是那样地大气，作品千姿百态。

面对大河，凝视着这部巨大的发声器，我看不见是哪一根水的丝弦在引起共振？是哪一面石鼓被擂得隆隆作响？我听见千百条粗俗的嗓子在争先恐后地吼着。从一个土丘翻越另一个土丘，我倾听着水的声音。大河上下，不知水声从何而来，因何而去。对于一个好事的人，爱穷其究竟的人来说，他耗费了他的有限财富——想象，他宁愿生活在聆听之中。

冬天万事已息，这一聆听才如此庄重、真切。这个时辰的水声，才如此牵动心境别异的人。当破雾的船只用笛声镇住了黄河的躁动，之后水声复起如初。

水声亘古未变，而我们的青春稍纵即逝。我们是自己最早的遗忘者。只有情深意长的人，大河的音容才日夜萦怀。直到有一天，离大河渐渐远了，听到的大河的声音也就渐渐地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