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北大演讲文稿：十月二十五日大会

现在我们是经过一回分离，又从新会晤了。大家都有痛定思痛的感想，与假期后开学式不同，这是无可疑的。我这一回的辞职，有多数的人都说我“小题大做”。但是我对于十八日的暴举，实在看得很重大。第一，此等蔑视他人人格、即放弃自己人格的举动，虽极无知识的人，犹所羞为，今竟出于大学的学生。第二，尔日所要求的事，甚为微末，很有从容商量的余地，为什要用这种蛮横的手段，显系借端生事，意图破坏。第三，二千几百人中，偶然有几个神经异常的人，不算奇怪，但是最少数人有这种异常的计画，为什么竟有一部分的人肯盲从？为什么其他大多数的人都像隔岸观火？事前既不加纠正，临时又毫无制裁；数千人的社会，其中分子，彼此不相关切如此；将来土崩瓦解的状况，可以预推了。我因此很抱悲观，所以决计辞职。

但是经过几日综合各方面的报告，觉得我那第三条感想，不免有神经过敏的地方：（一）因为这一次暴动，发得太骤，同学里面专心用功的人，事前实没有知道，临时又正在上课，对于少数人轨外的行动，实在猝不及防。（二）大多数不赞成暴动的学生，业已签名声明，可以证明那一日的暴动，不过几个人应该负责任了。我既然发见这个条件，而学生又屡来恳留，评议会亦催我复职，政府又不肯派人接替，退回辞呈，我再不回校，似乎有坐视本校破坏的决心，我实在不敢，所以不得不回校。

但是我回校以后，就能保证本校不破坏么？我一个人有多大能力？本校现正在最困难的地位，不是全校同人齐心协力来维持他，怕的终不免有破坏的一日呵！破坏的原因，起于外界的，还容易对付；起于内部的，对付较难。内部破坏的原因，在物质方面的，尚易挽回；若在精神方面，就不可救药了。精神方面的破坏，原因最大的就是感情隔阂。一个物体，若是内部的摄引力，受了障碍；他的各部分，受了外界较强的摄引，一定要分解，这是无可疑的。人群也是如此；若是一群里面，大家互相亲爱，就是有彼此不相了解的事，一定可以用很诚恳的态度，把两方为难的情形，比较研究，得到折衷的办法；就是一方面的意见，不能不完全牺牲，也一定可以无憾。若是感情有了隔阂了，遇着小小不方便的事，就可以看作有大作用在后面；听了旁人几句挑拨，信为千真万真；还要加上春秋诛意的方法，锻炼周内上去。敌对的意思日增；良好的感情日消；那就无时无事不可起冲突了。我们若是为维持本校，要使求学的可以安心用功，教授与办事的人，都可以安心图求学者的利便，总要大家保持一种良好的感情，不要多所猜疑，就别的都容易解决了。

我也很知道现代的青年，所处的地位，实在困难。外面政治上、社会上空气坏极了，叫人烦闷到极点，就不知不觉的激荡起来。我还记得二十年前革命主义宣传最盛的时候，学生都怀着革命的思想，跃跃欲试，就在学校里面试验起来。说是学生是学校的主人翁，譬如一国的国民；教职员是学生的公仆，譬如国家的政府；国民可以革政府的命，学生就可以革教职员的命。那时候长江一带，这样试验革命的学校，不知多少。他的导火线都很简单，大半为记分不公平或饭菜不好等小问题，反对一个教员或一个庶务员，后来迁怒于全体教职员，闹到散学。(www.xing528.com)

但是我觉得用学校来比国家，实在有点不对。（一）国家是国民所建设的，国民不满意于本国，不能就离去本国；只好拚命的想改造国家的方法；学校不是学生所建设的，学生不满意于本校，可以改进他校，社会上断不以改造学校完全责备学生。（二）政府的人物，是由国民里面选出的；无论是否胜任，但他们的年龄资格能力等等，在国民里面要寻出与他们同等的或超过他们的一定很多；教职员是不从学生里面选出来的；年龄大半与学生不同；教员的能力，总是以学生不能及的为合格；职员终日不休的办事，又决非学生所耐烦的。（三）国家的岁入，完全由国家缴纳；所以曾有“不出代议士不纳租税”的条件；学校的经费，并不是全由学生出的，将来国家财政充裕，竟可有完全不收学费的一日，断不能以国民的权利移用到学生上。所以我向来觉得学生以对于政府的观念移用到学校里是不可不改正的。现在政治上的失望与改革的热诚，激动人人的神经，又与二三十年前差不多了。学生在学校里面要试验革命的手段又有点开端了。我希望有知识的大学学生，很要细心检点。又近来政治不循轨道，各方面不循轨道的举动，在国会，在国务院，在各种行政机关，都已经数见不鲜；本难怪学生不能不受他们的影响。但是大学的学生，知识比常人为高，应该有自制的力量；作社会的模范，却不好以受外界暗示作护符。我所希望的，就是大家平日都保持良好的感情，有不了解的事，都立刻用开诚布公的意思解决他，不要蓄积起来，生出无数的误会。有事的时候，还要保持冷静的头脑，能画清界限，不为一时的冲动所左右。这不但在学校里面，可以克尽维持的责任，就是离校以后，在社会办事，也一定有益于社会。这是我们痛定思痛的时候，希望大家互相勉励的。

（此文1922年10月25日。）

据《北京大学日刊》第1091号，1922年10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