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不死
唐 弢
十九日下午两点钟，我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问我鲁迅先生逝世的情形，我当时愕然了一会，因为那天为了一点私事出去到一个地方，并未回家，也没有碰到文坛上的朋友，实在毫无消息。据我所知，最近的鲁迅先生是已经渐就康复了，虽然有时候还有一点热度，他自己是并不当作一回事的，因此别人也就不当作一回事。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死讯，我不相信。
而且我还疑心是某些人的捣鬼。是非之分，善恶之辨，那鸿沟，在鲁迅先生的心中，的口里，的笔底，是非常地清楚的，所以他虽受爱戴，也常招咒骂，这咒骂不但没有损及鲁迅先生的伟大，而且反而使他的人格更其分明了。——一个专受爱戴，而不招咒骂的人，那才真是一个怪人呢！
然而这“无损于他的伟大”，其在咒骂者，当然是不能满意的。结果是造几条离奇的谣言，发一些婆婆奶奶的心愿。
我常常想：鲁迅先生是不会死的。
那一天直到我回到家里，得到了另一个朋友的通知，我才知道鲁迅先生真的已经在早上五点廿五分，停止了他的最后的呼吸了。是的，他不过停止了他的呼吸。——我只能这么说，因为我仍旧相信：鲁迅先生是不会死的！
我赶到万国殡仪馆，已经过了下午六点钟了。馆前的电灯光放射出幽蓝的线条。跑上二楼，看见五六张哀蹙的面孔，在无言的沉寂里，散布着低低的叹息，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缺憾，一个人类的正直者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了。胡风先生领我到隔壁一个房间里，那里躺着鲁迅先生，瘦削的面孔，隆准的鼻子，浓浓的眉毛，胡须，完全和活着一样。我默默地站在他的前面，我看见一幅图画，那上面画着一个战士在休息。那么一幅庄严而又动人的图画呵！
是治丧委员会决定各界瞻仰遗容的第一天。
我一个人走在胶州路上，关念着这人类最大的损失。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从后面钻上来，碰了一下我的袖角，问：
“请问，到万国殡仪馆向那面走？”
我懒于开口，只指了指前面，仍旧低着头走自己的路，关念着这人类最大的损失。但因为那孩子或前或后地和我并着肩，使我不得不注意起来。——那是一个脸孔黑胖，个子坚实的孩子，一头乌发，穿着蓝布长衫，蓝布鞋，两只眼睛直楞楞地望着前面，为着好奇，我问起他来了：
“上万国殡仪馆找谁去？”
“去看一个人。”
我不好意思再开口，仍旧默默地走着。将近殡仪馆的时候，远远就望见馆前聚着不少人，这孩子叫起来了：
“呔！那么多的人，都是学生！”(www.xing528.com)
“你也是一个学生么？”我冷冷地问。
“离开学校了，当着一个商店的学徒。”他看了我一眼，接着问：“你也到殡仪馆去的么？”
我点了点头。
“是不是去瞻仰周先生的遗容？”
“是的。”我还是冷冷地，“你呢？”
“我也去的。”
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钻进我脑里，我站定了，向着那孩子说：
“你认识不认识周先生？”
“没有碰过面。”
“那么为什么要去看他呢？”
这孩子的眉毛竖起来了，圆圆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叫着道：“为什么，先生！这用得着问么？周先生给人类留下了很好的教训，为着中国，为着孩子，为着正义和公道，他战斗了一生，现在，连最后的血肉也喂了我们了。活着的都该去瞻仰瞻仰他，这已经是最末的一次了呀！”
这像是一桶浇头的冷水，然而我却觉察了这冷水里的温意。
之后，在灵前，除了中年的，老年的，异国的人们外，我看到更多的是那一批一批年青的学生，那一批一批工人子弟，那一批一批商店学徒，我的眼前突然光明起来了。我分明的感到：鲁迅先生并没有死，鲁迅先生是不会死的！
写于一九三六，十，廿二，鲁迅落葬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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