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人文地理纪实：康藏行，穿越康定至道孚，揭示多样风俗

一九四一年秋，我在成都得邓锡侯将军之助，获有机会游历康、藏、青的藏民区域，经过将近一年的时间，再经甘、陕，于一九四二年春返蓉。我生长于江南都市，当要去这高原草地旅行之前，是有一番顾虑的，传说中不仅是劣风奇寒，并且草原上空气稀薄，惴惴于我的肺量与血压能否通得过？并且要以牛、羊肉、乳为饮食，骑驽马以代步，而我却素来吃惯米饭，连骡子都不曾骑过的。可是下决心去了以后，不仅横过了海拔五千余公尺的长江与黄河分水岭的察拉，通过了气候低到零下四十余度的千里雪原，骑过了一百多匹形形式式的乌拉马，吃过了不计其数的毛牛^[1]与大角羊，最后毕竟安然归来，体重也增加了十多磅。这原因在哪里呢？待后慢慢说明。现在先将我经过的路程约略一提。

西康东部著名的峻峰大相岭

一个初秋的日子，我由成都坐了一天汽车就到达雅安，在这里会见了刘文辉将军，他在西康领导了二十几年的军政，但到那时止也还未到过康定以西的高原地带去过。他认为我们打算在隆冬由康北经藏边（在雅安时还不知道肯不肯借道）横越海南大草地到西宁（这条路照例冬季雪封，只通半年的）的走法，是有些大胆而冒险的，但也终于鼓励我们走此一道。当时从雅安起就没有公路，从雅安到康定走了八天，翻过了上下百里当地土人认为诸葛丞相来过的大相岭，和十万红军长征过此横跨大渡河的泸定铁索桥。

到了康定，在这里做了一个多月的旅行准备。康定海拔已高到二千五百余公尺，天天的劳作行动，将我的肺量强迫锻炼扩大了，每天忍住嗅觉硬吃牛羊肉，慢慢的也习惯了，而且身体逐渐肥硕得增加了抗寒力。马也借来骑了几次，可以坐得稳了。在草地旅行必需用具如皮衣、篷帐等，都也采办完整。并会到班禅大师的弟子丁杰呼图克图及前藏代表等，于是启程西行。

大渡河上游远境河流，蜿蜒穿于行崇山峻岭中

时已初冬，一出康定，就爬上了海拔四千五百余公尺的折多拉（拉是藏语的山），这是国内第二高峰唝噶的北脉之一，山顶终年积雪。由此以西，一直走的都是三五千公尺的高原，要到青海中部的大河坝方才下降，全程中都用唯一的交通工具——骑马。下折多拉后，骑了五天的马，到达泰宁，住在惠远寺。这是满清雍正时特建以供达赖七世居住的，据说是依照北京雍和宫式样建造，依我眼光看来，要比雍和宫大上二倍，但这不过是三百多个喇嘛的寺院，可以想像出康藏喇嘛寺的房屋之多且大。

康定全境鸟瞰，其前为跑马山及郭达山

在泰宁略事休息，经葛卡、松林口等骑马三日而抵道孚。道孚藏语名“日斯尼漫借”，译意是山尽头汉人的市场。其实这里汉人已不多，不过十之二而已。小住数日，沿雅砻江的支流鲜曲（曲是藏语的河，有的地图上译作鲜曲河，实在重复了）上行，经大寨、虾拉沱等处，马程三日而至炉霍。这县治设在山腰，比它高二三百公尺的是康北有名的寿宁寺，喇嘛二千人，大于县治三四倍，工农红军北上抗日时，曾在这里驻扎过一年多。离炉霍，经家^[2]、朱倭，翻过鹿角梁子，约有二百里的路程，到了雅砻江畔康北人口最多的县治——甘孜。这里不仅有西康黄教最大的足容喇嘛三千余人的甘孜寺，并且孔洒女土司德亲旺母也在这里，她这时刚往青海西宁，我就住在她的那座庞大的官寨里，也与甘孜寺的堪布仲萨呼图克图打过交道。

自此以北，人口益稀，我们晚间大多是搭篷帐野宿。尤其峰峦重叠，山径险峻，人伏在马背上如爬行而上。这时候，我的骑马功夫已被强迫着进步，往往上下山时倾侧到七八十度而不致堕马了。从甘孜日夜赶程，足足走了八天才到达金沙江支流濯曲上的德格。中间经雅砻江、绒坝岔、松林口、玉隆、乾海子、竹菁、热水塘、柯鹿洞各站，翻过高达四千七百公尺的雀儿山，时已冰雪纷披，幸获安全走过。这一路中，有两座重要的喇嘛庙值得一提，一是林葱附近的大金寺，会见了到过香港、上海能说汉话的罗堪布。一是竹菁寺，虽然只七八百喇嘛，却是康、青红教中的一个重心，主持者是仁木倾活佛，我遇见他时只有七八岁，但已读了几年藏文，他很愉快的为我题了几句藏经。德格也是红教多于黄教，意外的，这里有一所康藏著名的文化工业，就是德格印经院。德格县治很小，但有一个康藏辖地最大的土司，他的辖区遍金沙江两岸邓柯、德格、白玉、石渠、同普五县，抵得上大半个浙江省。在德格停留数日后行进时，气候已奇寒，同伴们带有一支寒暑表，可量到零下三十九度，但在色不空站露宿的那一夜，这表竟降到了最低点。由德格骑马六日，经色不空、祁母潭、马绒、俄滋、机岭等站而至邓柯。

甘孜寺全境，其下相连两所大屋即土司官寨

作者等自带篷帐的露营生活

作者等旅行生活中一度住过牛毛篷帐(www.xing528.com)

作者等马程行进时之千里大草原上雪景

邓柯在金沙江边，对江是西藏所派纳夺堪布驻在的青稞寺，当时康藏之限正严，渡江之难有如登天。幸获纳夺堪布的帮忙，得能过江而西，取路喀沙小道以去青海之玉树。这段路马程五天，当时属于西藏管辖，沿途如彭大、塘拖寺、喀沙等地，是十余年前青、藏两军曾经剧战的地方。虽仅只一江之隔，风俗已大大的不同。例如我到青稞寺，喇嘛们特地煮了一盆“人参果”请我当点心，这就江东所没有的风气和吃不到的东西。人参果仅有葵瓜子这样大小，但形体长圆腰细如葫芦，滋味则甜而糯，有点像煮花生。

在玉树又停留了一段时期，为横渡海南大草原做一充分准备。时当严冬，要走过二十余天杳无人烟的千里雪地，要走过黄河与长江的上游及其分水岭察拉（巴颜喀喇山的藏语）这一大高原。真是又喜又惧，喜的是在小学里读教科书时就向往的名山大川，我得实地旅行，惧怕的是什么呢？老行旅告诉我：只要你的马骑困乏了，到傍晚还赶不上同伴，在这大雪地里，当晚准得被狼群吃掉。于是玉树出发以后，沿途经过秋情达、拉卜寺、称多、竹节寺、阿呢、楚浪滩、叉河滩、大休马滩、察拉山根、察拉沟、野牛沟脑、野牛沟口、大野马滩、星宿海、黄河沿、马拉有、精鼻眼滩、马老爷湾、长石头口、积石山、绵草湾、乱泉、羊肠沟、扎梭拉沟、大河坝等二十几个马站，我放出全副精神，小心翼翼的骑着马，一次都没有落伍过，乃得幸免于狼腹；但一路在雪地上看见以前旅人的骷髅，还是心惊胆战。到西宁时，我特地买了几张狼皮回来，以为未饱狼口之纪念。这二十几天的风雪旅程，说来真是毕生难忘的，容后再述。

黄河长江的分水岭察拉（这是藏语，蒙古语为巴颜喀喇）近境

星宿海之一的远景。我们所经的，通事们称之为“朵星宿海”；据说上游数百里尚有一群湖泊乃为真真的星宿海

大河坝是青海中部的重镇，马程到此为止；接上公路，趁汽车第一天宿恰不恰，第二天就到达西宁。旋往附近塔尔寺会见班禅堪布厅的几位朋友和女土司德亲旺母，略事休息，取道兰州、华家岭、天水、双石铺、汉中、广元、剑阁等地回到成都。

花了这么多的时间，才跑了四五个省份，真真体会到我国幅员之大。尤其康、藏、青海，地广人稀，绝大部分资源都尚未开发利用，因之人民生活水准极为低陋。我以一个工程师的资格，更感觉建设工作的迫切与需要了。

远望积山石，该山高度是低于察拉的

马程终点大河坝近景。大河坝在地理位置上可说是青海省的中心点

[1] 毛牛，即牦牛。

[2] ，西南方言，身体瘦小之意，与“胖”相对。此处“家”是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