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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文人诗词与佛道二教联系

时间:2024-01-20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但所有这些人都与佛道二教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反映在他们的诗词创作中。《江北旧词》多写香泽绮罗之态;《江南新词》则流露出浓厚的宗教感情,基本倾向为以玄释佛、佛道互补。南宋朝廷内部,主战派与主和派斗争激烈。

南宋文人诗词与佛道二教联系

1127年,宋徽宗、钦宗落入金兵之手,北宋灭亡。宋朝廷南迁,在强敌——先是金后是元的压境之下,继续维持了152年。这时期,南宋以儒为业的士大夫文人们,有的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有的力主抗战,恢复中原;有的著书立说,讲学授徒,等等。但所有这些人都与佛道二教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反映在他们的诗词创作中。

从北宋末年到南宋初期,天下大乱。内有方腊宋江等领导的农民起义,外有辽朝和金朝的大举进攻。生活在如此乱世的儒生,不少人为了苟全身家性命,被迫放弃了科举从政的理想出路,隐居山林,在仙乡佛国的幻想中寻求自慰,并写下了许多以仙佛自许的诗词。其代表作家,有朱敦儒、向子等。

朱敦儒(1081-1159),字希真,号岩壑,河南洛阳人。他早年隐居不仕,后来因荐补官,绍兴年间赐进士出身,先后曾任兵部郎中、两浙东路提点刑狱、鸿胪少卿等职。但他颇有些后悔出山做官,因此两度要求致仕。他的词集《樵歌》3卷,是他的这一消极避世思想倾向的生动反映。

朱敦儒在他的同时代人以及后世人们的眼中,都是被认为“有神仙风姿”(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的“词仙”。的确,从表层意象看,他在许多抒情词里把自己描绘成一个谪仙人。例如《木兰花慢》:

芙蓉弄水,动玉佩,起秋风。正柳外闲云,溪头淡月,映带疏钟。人间厌谪久,恨霓旌未返碧楼空。且与时人度日,自怜怀抱谁同?当时种玉五云东,露冷夜耕龙。念瑞草成畦,琼蔬未采,尘染衰容。谁知素心未已,望清都绛阙有无中。寂寞归来隐几,梦听帝乐冲融。

在这首词里,朱敦儒以神仙境界暗喻他以前的隐居不仕生活,以谪堕人间暗喻他出山做官,以“素心未已”抒写他对隐士生活的留恋之情。他的这种以仙喻隐的表达模式,还出现在其他许多词作之中。例如:“我是卧云人,悔到红尘深处。”(《如梦令》)“当年两上蓬瀛,燕殊庭。曾共群仙携手,斗吹笙。”(《相见欢》)所谓“两上蓬瀛”,乃是借喻他的两次隐居生活,第一次是早年,第二次是辞去两浙东路提点刑狱以后,隐居于嘉禾,但不久又出仕做了鸿胪少卿。

由于他后悔出山做官,所以他还在许多抒情词里,以月下梦幻游仙的意象,表达他对从前避世隐居生活的执着之情。例如《聒龙谣》:

肩拍洪崖,手携子晋,梦里暂辞尘宇。高步层霄,俯人间如许。蝸战,多少功名;问蚁聚,几回今古。度银潢,展尽参旗,桂花淡,月飞去。天风紧,玉楼斜,舞万女霓袖,光摇金缕。明廷宴阕,倚靑冥回顾。过瑶池,重借双成;就楚岫,更邀巫女。转云车,指点虚无,引蓬莱路。

这首词的主题,就是“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不过,词的意境却是把词人的田园借喻为蓬莱仙境,并借用洪崖、王子晋、董双成、巫山神女等神仙人物来烘托其退隐生涯。

类似《聒龙谣》这样的梦里游仙寓意,还有:“洗尽凡心,满身清露,冷浸萧萧发。明朝尘世,记取休向人说!”(《念奴娇》)“鹏海风波,鹤巢云水,梦残身寄尘寰”;“直到垂虹亭上,惊怪我,却做仙官!”(《满庭芳》)“披襟永昼清风,更荐枕,良宵皓月。一梦游仙,软云推倒,广寒宫阙。”(《柳梢青》)等等。总之,这位词人梦寐以求的仙境,实乃他念念不忘的樵山;他喋喋不休地哼哼的游仙词,实则是他大书在词集封面上的“樵歌”二字;而他所谓的“尘寰”、“尘世”,实则是他所误入的官场。

也许在朱敦儒的有生之年,就听到过人们送给他“词仙”的美誉。他觉得这并不符合他的实际,所以在许多词里一再声明,他并非如此。“也不祈仙,不佞佛,不学栖栖孔子。”(《念奴娇》)“我不是神仙,不会烧丹炼药。只是爱闲耽酒,畏浮名拘缚。”(《好事近》)这些话,就好像是对封他为“词仙”的古今词评家们的答复。

仙与佛,在朱敦儒手中,与其说是信仰,毋宁说是一种文化工具。他需要这两种文化,去填补其精神生活之空虚。他爱的是:“静窗明几,焚香宴坐;闲调绿绮,默诵《黄庭》。莲社轻舆,雪溪小棹,有兴何妨寻弟兄!”(《沁园春》)自六朝以后,士大夫无不以参禅论道为风雅,朱敦儒虽不祈仙佞佛,但这并不妨碍他以读《黄庭经》(道书)和访莲社(佛教社团)作为消磨闲暇时间的文化游戏。

因此,朱敦儒不但大写其游仙词,也写佛语佛理词。他至少写过四首《西江月》,借佛典以梦喻法(事物现象)的模式,表述他的人生幻灭之情。例如其中一首写道:

元是西都散汉,江南今日衰翁。从来颠怪更心风,做尽百般无用。屈指八旬将到,回头万事皆空。云间鸿雁草间虫,共我一般做梦。

朱敦儒活了78岁,这首词是他晚年对自己一生的总结,用的是佛教语言和思维模式:人生如梦,万事皆空。在其他几首《西江月》里,还有不少类似的句子:“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好梦空留被在,新愁不共香销”,等等。

他还运用万法假有真空的佛理,诠释他的人生幻灭之感。例如《风蝶令》:

试看何时有?元来总是空。丹砂只在酒杯中。看取乃公双类,照人红。花分庄周蝶,松间御寇风。古人漫尔说西东。何似自家识取,卖油翁。

朱敦儒的《樵歌》,是一本用道教意象和佛教义理装点而成的隐逸之歌。它具有一种消极之美。

向子(1085-1152),字伯恭,号芗林居士,钦宗宪肃皇后之从侄,临江(今江西清江)人。他生活于北宋与南宋之交,自称“平生半是,江北江南”(《满庭芳》);入南宋以后,官至户部侍郎,因“晚忤秦桧意,乃致仕”(毛晋《酒边词跋》)。其词集《酒边词》分上下两卷:上卷为《江南新词》,下卷为《江北旧词》。《江北旧词》多写香泽绮罗之态;《江南新词》则流露出浓厚的宗教感情,基本倾向为以玄释佛、佛道互补。《新词》的思想艺术风格迥异于旧词,与作者南渡以后的生活思想之变迁是分不开的。

南宋朝廷内部,主战派与主和派斗争激烈。向氏由于与主和派头子秦桧政见不和,为了避祸,他一方面在行动上急流勇退,辞官归隐;另一方面在思想上寻佛问道,养性修心。这两方面在他的词作中都打下了鲜明的烙印。例如《西江月·五柳坊中烟绿》,就是一首代表作。这首词的前面缀一小序,说明其写作缘起。小序如下:

政和年间,卜筑宛邱,手植众芗,自号芗林居士。建炎初,解六路漕事。中原俶扰,故庐不得返,卜居清江之五柳坊。绍兴癸丑,罢帅南海,即弃官不仕。乙卯起,以九江郡得转漕江东,入为户部侍郎。辞荣辟谤,出守姑苏,到郡少日,请又力焉。诏可,且赐舟曰泛宅,送之以归。己未暮春,复遂旧隐。时仲舅李公休亦辞春陵郡守致仕。喜赋是词。

读完上面的小序,就可以读懂词作的正文了。词如下:

五柳坊中酒绿,百花洲上云红,萧萧白发两衰翁,不与时人同梦。抛掷麟符虎节,徜徉月下林风。世间万事转头空,个里如如不动。

参透佛法,弃官归隐,是这首词的主旨。所谓“如如”,又作“如”、“真如”、“性空”等,乃是佛教中绝对不变的永恒真理。《摩诃般若波罗蜜经》说:“诸佛无所从来,去无所至,何以故?诸法‘如’不动故。”据此可知,作为佛教真理之“如如”的特点是“不动”,即无变动的意思。

向氏的禅趣十分浓厚。他不但与禅师们交往密切,而且大量地创作禅词。例如高宗绍兴四年(1134年)中秋,他“与二三禅子对月宝林山中”,参禅作词,包括己作与代作,一总写了九首《点绛唇》。其第一首云:

绿水青山,一轮明月林梢过。有谁同坐?妙德毗盧我。石女高歌,古调无人和。还知么?更没别个,且莫分疏破!

词中的“妙德”即文殊菩萨,“毗盧”即如来佛之法身,均借喻禅子,“石女高歌”,即“石女舞成”之“长寿曲”(见《普灯录》),借喻词人当场吟唱的《点绛唇》九首。此词表现了词人与禅师们志同道合、亲密无间的友谊

向氏虽然好用禅语、禅典写禅词,但也有寓禅趣禅机于景物描写之作。例如《卜算子》:

雨意挟风回,月色兼天净。心与秋空一样清,万象森如影。何处一声钟?令我发深省!独立沧浪忘却归,不觉霜华冷。

这首禅词情景交融。写景方面,根据禅学,一切景物无不是禅机的载体,特别是“月色”、“秋空”、“如影”的万象等景物描写,都是佛教认为最能体现其“万法皆空”的唯心哲理之象征。抒情方面,“心与秋空一样清”句,表现了禅宗“即心是佛,不假外求”的教派感情:“一声钟”云云,则表现了词人对晚钟之“觉昏衢、疏冥昧”(《百丈清规·法器章》)的体验。

在向氏的心目中,佛理禅机与玄学道教是彼此相通的。例如《浣溪沙·戏呈牧庵舅》写道:

进步须于百尺竿,二边休立莫中安。要知玄露没多般。花影镜中拈不起,蟾光空里撮应难。道人无事更参看。

上阕:第一句出自《五灯会元》之《天童净全禅师》篇。其中有云:“百尺竿头坐底人,虽然得入未为真。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现全身。”第二句弘扬天台宗的基本教义一心三观,意谓事物乃因缘和合而生,故系假有(假谛),实为真空(空谛),空、假互相依存,便是中道(中谛),只有不执着于假、空、中任何一边,做到一心三观,三谛圆融,才能达到真如。第三句将上述两条禅机佛理归结为“玄露”,即玄学精华。下阕:头两句以“花影”、“蟾光”借喻诸法唯空的佛理,它源出于《大品般若》的“大乘十喻”。第三句意谓参透这佛法者为“道人”。道人,六朝时期佛徒的称谓,一直沿用至唐宋以后,但唐宋以后也有少数道士自号道人者。向氏在此兼顾佛道之意。这首词是向氏以玄释佛的代表作。

向氏的佛道互补意识,还表现在其他一些词作里。如他的两首《如梦令》,就是对“道人”的“神仙术”倍加称颂之作。词前小序云:

予以岩桂为炉熏,杂以龙麝,或谓未尽其妙。有一道人,授取桂花真水之法,乃神仙术也。其香著人不减,名曰芗林秋露。……

《如梦令》词两首如下:

(一)欲问芗林秋露,来自广寒深处。海上说蔷薇,何似桂花风度?高古,高古,不著世间尘汙。

(二)谁识芗林秋露?胜却诸天花雨。休更觅曹溪,自有个中去路。参取,参取,滴滴要知落处。

词中说,道人传授神仙术所取得的芗林秋露,其香胜过佛国诸天花雨,因此更不必去求助于佛教禅宗六祖——曹溪慧能了。

此外,词人还大量使用神仙意象写景,咏物,祝寿,等等,创造了不少闪烁着浪漫主义光彩的词作。例如《减字木兰花》(芗林瑞香盛开):

斜红叠翠,何许花神来献瑞?粲粲裳衣,割得天孙锦一机。真香妙质,不耐世间风与日。著意遮围,莫放春光造次归。

此词作于1152年(高宗绍兴二十二年)春,是为向氏绝笔。同年3月16日,向氏卒。

向氏的江南之作,乃是“以枯木之心,幻出葩华”(胡寅《题〈酒边词〉》),它缺乏积极思想而颇具艺术价值

南宋朝廷面对虎视眈眈的金朝,长期分裂为以高宗、秦桧为首的投降派和以岳飞韩世忠等名将为代表的抗战派。由于投降派对朝政的垄断以及对抗战派将领的打击和迫害,北伐抗金事业一蹶不振。一批生活在如此黑暗政局之下的爱国诗人与词人,如陆游、张孝祥、辛弃疾,刘克庄等,激愤之余,未免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之叹,所剩者,唯有向佛道中寻求宽慰了。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山阴(今属浙江绍兴)人。他生当北宋灭亡之际,童年时代,“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虽丑裔方张,视之蔑如也。”(《跋传给事帖》)陆游在这种政治氛围中成长起来,受到了深刻的爱国主义教育。他力主抗击金兵,恢复中原,一度受到孝宗的重视,赐进士出身。但朝政长期被投降派秦桧集团把持,陆游的伟大政治抱负无法实现。他在儒业受挫后的愤懑之余,不免悲凉消极,唯有转向他早已十分熟悉的佛道中讨生活了。

“吴家学道今四世”(《道室试笔》),出身于道教世家的陆游,成了其家学的第四代传人。他以“红尘无事神仙”(《汉宫春》)、“神仙须是闲人做”(《蝶恋花》)自嘲。他把壮志难酬的牢骚,结合着虔诚的道教意识,都在诗词中发泄出来。陆游一生与佛教关系密切。他写过大量赞佛文章,与一些禅师有过交往。但是他对道教更加倾心。《渭南文集》中的青词六篇和《书神仙近事》,足以证明他对神仙深信不疑。他在《书神仙近事》中列举了谯定、雍孝闻、尹天民三个得道的儒士,以及“身披绿毛”的“马祖弟子”,由此得出结论:“乃知长生久视之道,人人可以得之,初不必老氏之徙也。因书置座右以自励云。”正因为如此,他在《放翁自赞》中写道:“遗物以贵吾身,弃智以全吾真。”又在《金丹》中写道:“子有金丹炼即成,人人各自具长生。”陆游一生所作诗词不下万首,其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道教题材诗词,体现了诗人自青年至暮年的持续半个多世纪的主体道教意识。

慕道羡仙,是陆游道教题材诗的一个主要方面。陆氏世代相传道教,到了陆游这一代,对神仙的企望,已入痴迷之境。其《十月十四夜月终夜如昼》写道:

月从海东来,径尺熔银盘。西行到峨嵋,玉宇万里宽。幽人耿不寐,弄影清夜阑。五城十二楼,缥缈香雾间。不知何仙人,亭亭倚高寒。欲语不得往,怅望冰雪颜。叩头倘见哀,容我蹑素鸾。掬露以为浆,屑玉以为餐。泠泠漱齿颊,皓皓濯肺肝。逝将从君游,人间苦无欢。

在一个通宵月明之夜,诗人浮想联翩,幻象丛生。他居然看见了“亭亭倚高寒”的仙人,并向仙人叩头,要求带着他也“蹑素鸾”而升仙。这是一首充满浪漫主义情调的诗,也是一首宗教迷信诗。

诗人对神仙朝思暮想,睡梦之中谒见神仙就是必然现象了。《梦仙》乃是这种心理现象的记录。该诗小序云:“梦朝谒大宫殿,仰视,去天甚近,星皆大如月,气候清寒如十月间。时庚子六月一日也。”诗如下:

中宵游帝所,广殿缀仙官。天逼星辰大,霜清剑佩寒。赋诗题碧简,侍宴跨青鸾。惆恨尘缘重,梦残更未残。

诗人在前一首诗中提出的“蹑素鸾”升仙的愿望,在这一首诗中变成了梦中的“现实”。

但梦想毕竟是假有真空的,为了弥补梦破带来的失落感,诗人便求助于偶像了。他在《小斋壁间,张王子乔、梅子真、李八百、许旌阳及近时得道诸仙像,每焚香对之,因赋长句》中写道:“至人无死阅千劫,大海无穷环九州。安得相携从此逝,醉骑丹凤下玄洲。”

诗人一方面在幻想中“实现”其神仙梦,另一方面也在现实中为自己的升仙做各种准备。其一是用道服把自己包装起来,先打扮成神仙模样。他在《新制道衣示衣工》中写道:“良工刀尺制黄,天遣家居乐圣时”。穿上道衣的诗人颇有些飘飘欲仙之感了。其二是遗世独立,处身方外,先把自己划入不与人寰交通的“仙境”。他在《读仙书作》中写道:“与世已如风马牛,松风终日听飕飕。一炉丹熟定不死,半瓮酒香安得愁!腰带鞓前秋万顷,香炉峰下水交流。人间事事皆须命,惟有神仙可自求。”他是一心专等成仙的。

为了实现慕道羡仙的愿望,陆游毕生在学道养生上坚持不懈。《神仙传》里多有道士在道室中修道得以成仙的神话。陆游为此而专门建立了进行修道活动的道室,也写了大量的以道室活动为题材的诗。试看陆游在他的道室中的修道生涯:

(一)寒泉漱酒醒,午夜诵仙经。茶鼎声号蚓,香盘火度萤。斋心守玄牝,闭目得黄宁。寄语山中友,因人送茯苓。(《道室夜意》)

(二)纸帐展光透,山炉宿火燃。鸡鸣犹喔喔,鸦起已翩翩。形槁寒岩木,心凝古涧泉。何须更临镜,断是一癯仙。(《道室晨起》)

这两首诗描述了陆游在道室一夜的修道生活。其中关键的一环是“斋心守玄牝,闭目得黄宁”的修炼内丹功夫。“斋心”,语出《庄子·人间世》,道教内丹家继承之而创气功“庄子听息法”。此功法就是静听自己呼吸,任其自然,听到后来,神气合一,万念俱泯,就谓之进入心斋境界。“斋心”即指这种心斋状态。“玄牝”语出《老子》,道教内丹家继承而借指黄庭中丹田。“守玄牝”就是炼内丹者将注意力集中于黄庭中丹田。要达到这一点,就必须“闭目”而内视。“黄宁”语出《上清黄庭内景经》之《百谷》,“黄宁”就是“黄庭”。因此“得黄宁”与“守玄牝”词异而义实相同。

其他记述诗人在道室修道活动的诗,还有《道室》、《道室即事》、《晨坐道室有感》、《道室书事》、《道室杂题》、《道室杂咏》、《道室试笔》、《道室偶书》、《道室秋夜》、《书道室壁》、《道室戏咏》等,多达数十首,从不同侧面真实地记述了诗人坚持修道的一生。除此以外,他还写了大量以修炼内丹和服食草木类仙药为题材的诗。

应当承认,道教内丹功(气功)对于人体保健具有一定的科学性。陆游企图通过修炼内丹达到不死升仙,虽属幻想;但他在逆境之中能活到86岁高龄,其得益于内丹功法的保健功能是无可置疑的。他在《道院杂兴》中写道:“丹炉弄火经年熟,竹院听琴竞日留。今旦理髯还一笑,白间时有黑丝抽。”又《人寿至耄期》道:“吾今垂九十,追逐群众中。筋骸胜拜起,耳目未盲聋。”诗人年过八十,不但耳聪目明,身强力壮;而且已白的须发中又生出青丝。这是陆游毕生修炼内丹、讲求养生之道的必然结果。

陆游曾长期任职于成都,成都之郊的道教名山青城山(一名赤城),成了诗人进行审美观照的对象,他写了许多充溢着仙情道意的青城山景观诗。兹举两首如下,以见一斑:

(一)九万天衢浩浩风,此身真是一枯蓬。盘蔬采掇多灵药,阁道攀跻出半空。累尽神仙端可致,心虚造化欲无功。金丹定解幽人意,散作山椒百炬红。(夜中山谷火煜然,俗谓圣灯,意古藏丹所化也。——原注)(《宿上清宫》)

(二)楼阁参差倚晚晴,偶然信脚得闲行。欲求灵药换凡骨,先挽天河洗俗情。云作玉峰时特起,山如翠浪尽东倾。何因从此横空去,笙鹤飘然过洛城。(《登上清小阁》)

陆游除了对道教神仙幻想的执着追求外,对佛教也保持着一定的兴趣,因而也写了一些佛诗。例如《和陈鲁山》之十:

风花怜寂寞,起舞为我娱。举酒谢风花,吾道殊不疏。汝开何自有?汝落何自无?居然会此理,吾汝皆如如。

此诗谓风花之开落有无,均体现了佛教的真理如如。

陆游还有一些诗熔佛道二家语于一炉,例如《和范待制秋日书怀》之二:

故人无字寄相思,敢向穷途怨不知。老病已全惟欠死,贪嗔虽断尚余痴。数茎雪鬓江湖远,九转金丹日月迟。畲栗山苗俱可饱,晚年东去隐峨嵋。

这首“书怀”是陆游的“离骚”。第二联自谓佛教的贪嗔痴三毒虽断其二,但还有北伐中原的痴心尚未断绝,亦即“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诗意。第三联自谓由于老病而见弃于朝廷,北伐中原的痴心无法实现,只得把漫长的岁月都消磨在修道炼丹上了。

陆游的词作,其数量虽然远不如诗作之多;但从题材看,则大部分属于道教神仙范畴。

陆游的词同他的诗一样,流露出对神仙的浓厚兴趣。他在许多词作中描述了昔人修道成仙的故事,表达了他对久视长生的道教理想的追求。例如《好事近》之一:

华表又千年,谁记驾云孤鹤?回首旧曾游处,但山川城郭。纷纷车马满人间,尘土污芒屩。且访葛仙丹井,看岩花开落。

此词上阕写的是丁令威劝人学仙故事。《搜神后记》云:“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遂高上冲天。”陆游还在其他词中反复咏唱过这一故事:“谁向市尘深处,识辽天孤鹤”(《好事近·觅个有缘人》);“孤鹤归飞,再过辽天,换尽人间”(《沁园春》)等。此词下阙写的是葛洪晚年在罗浮山炼丹故事。

陆游慕道羡仙,时常大做游仙之梦,因此他不但写游仙诗,也作游仙词。例如他谱写了一组《好事近》,描述他幻游仙境的奇思妙想。现举数首如下:

(一)风露九霄寒,侍宴玉华宫阙。亲向紫皇香案,见金枝千叶。碧壶仙露醖初成,香味两奇绝。醉后却骑丹凤,看蓬莱春色。

(二)秋晓上莲峰,高蹑倚天青壁。谁与放翁为伴?有天坛轻策。铿然忽变赤龙飞,雷雨四山黑。谈笑做成丰岁,笑禅龛榔栗。

陆游学道,既重理论,又重实践。他家藏道书二千卷,《黄庭经》是他常读的道书:“卷罢黄庭卧看山”(《鹧鸪天》),“闲展道书看”(《乌夜啼》)。他也十分相信道教养生之术,且身体力行之。其另一首《好事近》写道:

挥袖别人间,飞蹑峭崖苍壁。寻见古仙丹灶,有白云成积。心如潭水静无风,一坐数千息。夜半忽惊奇事,看鲸波暾日。

陆游曾在《养生》诗中写道:“昔虽学养生,所遇少硕师。”那时他想学养生之道,但不得其门而入。这首词的下阕也是写的学养生,却获得了成功。道教养生术有所谓“胎息法”和“存日在心法”。《胎息精微论》云:“凡胎息服气,从夜半后,服内气七咽,每一咽既,调气六七息,即更咽。……潜屈指数息,从十至百数,从一百至二百、三百。此为小道,即耳目聪明,百病皆愈。”又《上清握中诀》云:“夜半,存日从口入,在心中,照一心之内,与日共光相合会,良久,当觉心暖。”(以上均见《云笈七笺》)陆词所述,就是依上面两法进行养炼时产生的主观感受。

在陆游学道生涯中,有一位志同道合的女道友,不知其姓氏,陆游在词中多次描述过他们之间的友谊:

(一)曾散天花蕊珠宫,一念堕尘中。铅华洗尽,珠玑不御,道骨仙风。东游我醉骑鲸去,君驾素鸾从。垂虹看月,天台采药,更与谁同?(《秋波媚》)

(二)我校丹台玉字,君书蕊殿云篇。锦官城里重相遇,心事两茫然。携酒何妨处处,寻梅共约年年。细思上界多官府,且作地行仙。(《乌夜啼》)

(三)仙姝天上自无双,玉面翠蛾长。《黄庭》读罢心如水,闭朱户,愁近丝簧。窗明几净,闲临唐帖,深炷宝奁香。人间无药驻流光,风雨又催凉。相逢共话清都旧,叹尘劫,生死茫茫。何如伴我,绿蓑青若,秋晚钓潇湘。(《一丛花》)

陆游不但自己时常做些白日游仙之梦,而且有时还幻想着携同他的女道友一齐飞升。例如《隔浦莲近拍》:

骑鲸云路倒景,醉面风吹醒。笑把浮丘袂,寥然非复尘境。震泽秋万顷。烟霏散,水面飞金镜,露华冷。湘妃睡起,鬟倾钗坠慵整。临江舞处,零乱塞鸿清影。河汉横斜夜漏永。人静,吹箫同过缑岭。

陆游幻想自己是与浮丘公联袂飞行的天仙,想象他的女道友成了湘妃女神,想象他和女道友就像萧史和弄玉一样,吹着洞箫,一同飞向缑岭——西王母所居之昆仑山(见《墉城集仙录》之《缑仙姑》篇)。

陆游词亦如陆游诗,虽以表现道教题材和道教意识为主,但也流露出一定的佛教意识。例如佛教以梦喻万法唯空,这一思想在陆词中多所表现:“眼底荣华元是梦”(《破阵子》);“看破空花尘世,放轻昨梦浮名”(《破阵子》);“阅邯郸梦境,叹绿鬓,早霜侵”(《木兰花慢》);“请看邯郸当日梦,待炊罢黄粱徐欠伸。方知道,许多时富贵,何处关身?”(《洞庭春色》)

最后,还要提一下陆游名作《钗头凤·红酥手》。据陈鹄《耆旧续闻》、周密《齐东野语》、刘克庄《后村大全集》诸书记载:陆游初娶表妹唐琬,夫妻感情甚笃。因姑媳不睦,唐氏被休,改嫁赵士程。某日,陆游出游,在绍兴沈园与唐氏邂逅相遇。唐氏在赵士程的同意下,以酒肴殷勤款待陆游。陆游当时写下了这首伤感万分、悔恨交织的词,题在沈园的墙壁上。词中的“世情薄,人情恶”等语,流露了他对宋代理学(世情)和自己母亲(人情)的不满情绪。以儒为业的陆游,在南宋那个由儒教统治世情的时代,敢于写出具有反儒倾向的心里话,是很大胆的。

在金兵占领中原,南宋朝廷偏安江左的形势下,一些具有强烈民族意识的人,继承苏轼以诗为词的传统,继续扩大词的题材范围,抒写时事政治,从而开创了一个慷慨悲凉、豪放激越的爱国主义词派。张元千启其源,张孝祥导其流,至辛弃疾而汇成汪洋恣肆之长江大河了。不过,由于朝政操于投降派之手,爱国词人们的抗战主张不能付诸实践,因而在他们的词里同时也流露出向佛道出世思想认同的消极情绪。达则为儒以兼济天下,穷则为佛、道、隐以独善其身,自唐以后,已成为中国士大夫阶层的共同生活模式,南宋的爱国词人们亦不例外。

张元千(1091-?),字仲宗,号芦川居士,永福(今福建永泰)人,向子之甥,曾任李纲行营属官,后为将作少监。他的词风,悲壮慷慨,表达了南宋人民渴望恢复中原的爱国激情,开张孝祥、辛弃疾爱国词派之先声。他声称“不会参禅并学道”(《蝶恋花》),但这并不排除他对某些宗教的向往,以及利用宗教神话意象创造诗词境界。他在绍兴七年(丁巳)7月6日之夜,梦与一道士对歌数曲,次日便写了一首《沁园春》,记述修炼内丹的情景。他还在舅父向氏的影响下,运用神仙意象写了不少祝寿词。如“瑶池清夜宴群仙,鸾笙未吹彻。西母醉中微笑,看蟠桃初结。”(《好事近》)“对木公金母,子孙三世,妇姑为寿满酌。看千龄,举家飞升,玉京更乐。”(《瑞鹤仙》)由此足见词人对道教长生久视理想的浓厚兴趣。

张孝祥(1132-1169),字安国,号于湖居士,历阳乌江(今安徽和县乌江镇)人。绍兴二十四年,他与秦桧之孙秦埙同中进士。主考官为逢迎秦桧,定秦埙第一,张次之。高宗阅卷后,改张第一,秦殿后。从此秦桧对张十分忌恨,曾诬陷其父谋反。张入仕后,先后任秘书郎、尚书礼部员外郎,以及荆南、湖北路安抚使等职。他力主恢复失地,统一全国,对苟且偷安的投降派多所批判。其《六州歌头,长淮望断》写道:“冠盖使,纷驰惊,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词里的“冠盖使”句,就是对主和派求和投降活动的讽刺。乾道五年,他因病致仕,退居芜湖。

张孝祥词风格豪迈,洋溢着爱国激情,同时也杂糅着某些佛道消极情调。汤衡说:张词与苏东坡“同一关键”,“自仇池(东坡)仙去,能继其轨者,非公其谁与哉!”(《于湖词》序)这话的确。张词“骏发踔厉,寓以诗人句法”(同前),以及词中多化用东坡诗文语,都表明张孝祥是上承苏东坡,下启辛弃疾的豪放派巨子。他的词中时有仙佛之气,固然是在投降派不断诽谤打击之下的消极情绪的反映,同时也是受东坡佛道意识影响的结果。

张孝祥词中的消极出世情绪,最鲜明地表现在《水调歌头》(舟过金山寺,或作“咏月”)、《水吟龙》(望九华作)和《念奴娇》(洞庭)等长调中。试看《水吟龙》(望九华作):

竹舆晓入青阳,细风凉月天如洗。峰回路转,云舒雾卷,了非人世。转就丹砂,铸成金鼎,碧光相倚。料天关虎守,箕畴龙负。开神秘,留兹地。缥缈朱幢羽卫,望蓬莱初无弱水。仙人拍手,山头笑我,尘埃满袂。春锁瑶房,雾迷芝圃,昔游都记。怅世缘未了,匆匆又去。空凝,烟霄里。

词人自述乘竹舆晓入青阳县境的九华山区。“峰回路转,云舒雾卷”的山中景象,引导他进入了“了非人世”的幻想世界——仙境。他好像看见了宝鼎炼丹的碧光,看见了虎守天关、龙负箕斗的天上秘密,……还看见了仙人正在拍手讪笑自己“尘埃满袂”地劳碌奔波。词人此际忽地记起,原来自己本是瑶房芝圃中的仙人;只可惜目前“世缘未了”,因而流露出一种盼望追随仙人出世却又求之不得的无可奈何的心情。

张孝祥追慕神仙的出世之情,还表现在其他一些作品中。例如:“待相期把袂,清都归路,骑鹤去,三千岁”(《水龙吟·过浯溪》);“回首三山何处?闻道群仙笑我,要我欲俱还:挥手从此去,翳凤更骖鸾”(《水调歌头·舟过金山寺》)等。

在张孝祥词中,除了直抒词人主体的佛道出世之情的作品之外,还有许多以佛道神话意象为艺术表现手段的赠人、叙事、咏物之作。

张氏写了不少以道教神话意象为表现手段的祝寿词。例如记述在舟中为母夫人祝寿的《浣溪沙》:

隐泛仙舟上锦帆,桃花春浪舞清湾。寿星相伴到人间。黄看公传三百字,西王母授九霞丹。银潢有路接三山。

类似的作品,还有《浣溪沙》(母氏生辰,老者同在舟中)、《西江月》(代某某宣教上母夫人寿)、《水调歌头》(方务德生日)等。(www.xing528.com)

除寿词之外,张词中还有一些其他的赠人之作运用了神仙意象。如:“月地云阶欢意阑,仙姿不合住人间”(《鹧鸪天》);“人物风流册府仙,谁教落魄到穷边”(《鹧鸪天·送陈倅正字摄峡州》)等。

张孝祥以神仙意象为喻的咏物词,主要是咏花。例如赞誉红、白莲并开道:“红白莲房生一处,雪肌霞艳难为喻。当是神仙来紫府。双禀赋,人间相见犹相妒。”(《渔家傲》)赞誉牡丹道:“留国艳,问仙乡,自天香。”(《诉衷情》)等等。

以佛道神话意象喻事的张词,一是描述友谊,二是描述爱情。例如:“同是登瀛册府仙,今朝聊结社中莲。”(《浣溪沙·中秋十八客》)这是描述中秋佳会:前一句说,来客都是神仙;后一句说,来客恰是慧远白莲社中的十八位高贤。又如《卜算子》:

万里去担登,谁识新丰旅!好事些儿脱与郎,奴是姮娥侣。若到广寒宫,但道奴传语:“待我仙郎折桂枝,拣个高枝与。”

新丰旅:《旧唐书》说,马周“少孤贫好学,尤精诗传”,某日“宿于新丰逆旅,主人唯供诸商贩而不顾周”。马周怀才而不为人所识,词人以马周自喻。又:我国旧时以蟾宫(月宫)折桂喻举子登科。词中以此旧说为基础,叙郎赴试时,他的情妹叫他捎个信儿给月里嫦娥,请嫦娥拣个高髙的桂枝给自己的仙郎。绍兴二十四年,张孝祥参加廷试,高宗钦定他为状元及第,独占鳌头。这首诗可能是张氏自述。

辛弃疾(1140-1207),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号稼轩居士,历城(今属山东济南)人。他出生于北宋亡国后14年的金政权之下。22岁那年,他秉承祖父辛赞的遗训,在山东聚集了一支抗金队伍。南宋绍兴三十二年正月,他奉义军首领耿京之命,经楚州至建康(今南京)朝见宋高宗,联系率兵南投事宜。同年闰2月,他在北反途中获知耿京已被叛将张安国所杀,遂率50骑飞驰山东,从五万之众中将张劫持而去,解至建康斩首。辛弃疾从此威名大振,并留在南宋,为抗金复国而奋斗了一生。他先后写了《美芹十论》(《御戎十论》)和《九议》等,系统而深入地探讨了抗击金兵、恢复中原的各个环节,充满了“他年要补天西北”(《满江红·鹏翼垂天》)的壮志豪情。然而,南宋朝廷的软弱,主和派政要们的苟且因循,使得辛弃疾以及其他一些爱国之士的壮志难酬,悲愤无比。他在南归后的40年中,虽然先后担任过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东等地安抚使,并一度在抗金前线的镇江招募兵丁万名,为北伐做准备;但在主和派的打击和破坏下,一切宏图大略均破灭了。他唯有在江西上饶的带湖和瓢泉二地闲居度日,消磨了大半生时光,也写下了大量的爱国辞章。其词风远承苏东坡,近继张元千、张孝祥,慷慨悲歌,激越豪放,是一位勇士的战歌。但由于他的爱国理想无法实现,英雄抱负委之东流,失望之余,不免有时向佛门道家寻求慰藉和乐趣。这虽然是消极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辛弃疾词中,作为词人的主体宗教意识包括佛道两个方面。这两种宗教意识,有时在一首词中同时流露出来,有时又分别出现在不同的作品种。例中《南歌子》(独坐蔗庵):

玄入《参同契》,禅依不二门。细看斜日隙中尘,始觉人间何处不纷纷。病笑春先到,闲知懒是真。百般啼鸟苦撩人,除却提壶此外不堪闻。

这首词将佛道二教并提。《参同契》是东汉炼丹术士魏伯阳所作,旨在将周易、黄老、炉鼎三(参)者会同契合,阐述炼丹修仙之道,是道教丹经之祖。“不二门”即佛典所谓“不二法门”,亦即不偏不倚的佛教真理如如。词的最后说百鸟撩人却只有提壶堪闻,乃是以提壶谐音双关“醍醐”。佛典《涅槃经》谓醍醐乃味中第一,药中第一,因此以“醍醐灌顶”喻对人输入佛理智意。此词以佛道义理为指针,抒写出世的情绪。

辛词中较为突出的宗教意识是佛理与禅机。例如《浪淘沙》(山寺夜半闻钟):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这首词上阕的主旨是“万事皆空”,亦即佛理所谓“色空”。下阕叙词人梦入绮罗丛,乃是“我执”(自身执着)的反映,有悖于上阕提出的“我法两空”(主客观世界均空无自性)的佛理;但由于佛教法器钟声的示警,使我蓦然惊觉。这是一首以空观为大前提而破除“我执”的佛理抒情诗。

他的《卜算子》(闻李正之茶马讣音)也表现了相似的情调:

欲行且起行,欲坐重来坐。坐坐行行有倦时,更枕闲书卧。病是近来身,懒是从前我。静扫瓢泉竹树阴,且恁随缘过。

一切随缘适性,决不强出头,这种情绪,正是对“我执”彻底破除的生动表现。

辛弃疾在休闲无聊的生活中,常常以词为戏,以禅为戏。玩禅,写戏谑化的禅词,是宋代士大夫文人的一种文化游戏,大概始于苏轼、黄庭坚,辛弃疾继承了这一传统。在这样的作品中,佛理禅机虽然也是作者主体宗教意识的表现,但是态度却不那么虔诚了,有了一点儿不恭的气味。例如《江神子》(闻蝉蛙戏作):

簟铺湘竹帐笼纱,醉眠些,梦天涯。一枕惊回,水底沸鸣蛙。借问喧天成鼓吹,良自苦,为官哪?心空喧静不争多。病维摩,意云何?扫地烧香,且看散天花。斜日绿阴枝上噪,还又问:是蝉么?

这首词的副题“闻蝉蛙戏作”,说明是借蝉噪蛙鼓玩文字禅游戏。上阕写蛙鼓。“良自苦,为官哪”是借题发挥,暗寓讽刺。《晋书·惠帝纪》说:“帝尝在华林园,闻蝦蟆声,谓左右曰:‘此鸣者为官乎私乎?’或对曰:‘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辛词借以暗示:那些鼓吹喧天者(当官的)不见得为官家(封建国家)办事。下阕写蝉噪。全词主旨在下阕头句,意即做到了“心空”,则不争多少蛙鼓蝉躁都会化“喧”为“静”。这是对禅宗佛教——心宗基本教理的解说。惠能说:“风动幡动,无非心动”;那么只要心如止水,外在世界的一切变化均不存了。依此类推,只要“心空”,那么蛙蝉之声即使有如雷鸣,也等同于一片死寂。“还又问:是蝉么”的反诘,正是此意。这是彻底的主观唯心主义宗教哲学。

再看一首辛弃疾的禅戏之作——《玉楼春》(戏赋云山):

何人夜半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

此词副题也标举一个“戏”字,说明作者写这首词的时候,处在一种玩禅心态之中。词的大意十分明朗。上阕谓常时相对的两三峰夜半忽然不见,大概是四面浮云推走了吧?下阕谓西风一起,云飞雾走,昔日常见的山又从东南天际露出一柱来了。于是老僧借景说法:“且喜青山依旧住。”这是以“不动山”借喻佛教真理之“如如不动”。

禅宗佛教强调顿悟。许多禅宗公案记述学人们向禅师参问,起初不得要领,后来在某一契机的触发下,突然开悟。这是一个顿悟模式。辛词中有一些写景叙事之作,似与顿悟模式同构。例如:“断崖修竹,竹里藏冰玉。路转清溪三百曲,香满黄昏雪屋”(《清平乐·检校山园书所见》);“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西江水·夜行黄沙道中》);“着意寻春不肯香,香在无寻处”(《卜算卜·寻春作》);“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元夕》),等等。这类禅词,字面上不用禅语,而寓禅趣于叙事写景之中。它们好比溶盐于水,思想与形象浑然一体,艺术性颇高,因此历来受人称道。

辛弃疾对于道教的长生久视理想和炼丹、服食等方术,经历了一个从肯定到否定的过程。他曾在作于中年的《南歌子》(独坐蔗庵)这首词里肯定了丹经之祖的《参同契》,后来在晚年的词作中又加以否定。例如他在《柳梢青》这首词的小序中说:“辛酉生日前两日,梦一道士话长年之术,梦中痛以理析之,觉而赋八难之辞”,其词如下:

莫炼丹难。黄河可塞,金可成难。休辟谷难。吸风饮露,长忍饥难。劝君莫远游难。何处有西王母难。休采药难。人沉下土,我上天难。

同年,词人在《江神子》(侍者请先生赋词自寿)中又写道:“莫道长生学不得,学得后,待如何?”从而再次否定了道教长生之术。

道教被辛弃疾否定了,道家的老庄之学遂取代了道教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在《感皇恩》(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中写道:“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这是因为老庄的遁世哲学,与政治理想破灭后的晚年辛弃疾的消极情绪,彼此十分合拍。他不但从老庄的处世哲学中找到了医治心灵创伤的止痛剂,而且从老庄的著作中找到了玩弄文化游戏以娱晚年的新材料。例如《卜算子》(用庄语):

一以我为牛,一以我为马。人与之名受不辞,善学庄周者。江海任虚舟,风雨从飘瓦。醉者乘车坠不伤,全得于天也。

此词副标题标明:全用《庄子》语栝而成。“一以”两句出自《应帝王》篇,“人与”句出自《天道》篇,“江海”句出自《山水》篇,“风雨”句以下,出自《达生》篇。

还有《哨遍》(池上主人),也是一首探讨《庄子》语义的作品。晚年辛弃疾不仅玩禅,而且玩道(道家)

在辛词中,有些宗教意象并非词人主体宗教意识的自我表现,而是作为描写生活的艺术手段出现。其中有佛教神话意象,也有道教神话意象。词人晚年从理性上否定了道教,并不妨碍他在艺术上运用道教神话作为创造浪漫主义形象的素材。例如大约作于1196-1197年(56-57岁)的《满江红》(寿赵茂嘉郎中,前章记兼济仓事):

我对君侯,怪长见两眉阴德。还梦见玉皇金阙,姓名仙籍。旧岁炊烟浑欲断,被公扶起千人活。算胸中除却五车书,都无物。山左右,溪南北。花远近,云朝夕。看风流杖屡,苍髯如戟。种柳已成陶令宅,散花更满维摩室。劝人间且住五千年,如金石。

这首词运用佛道意象各一,以赞美赵茂嘉。上阕的“还梦见玉皇金阙,姓名仙籍”句,出自道书《仙传拾遗》:“木公亦云东王父,亦号玉皇君。”下阕的“散花更满维摩室”句,出自佛典《维摩诘所说经·观众生品》:“维摩诘以身疾,广为说法。佛告文殊师利:汝诣问疾。时维摩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花散诸菩萨大弟子上。”

其他如:“补陀大士虚空,翠岩谁记飞来处?”(《水龙吟·题雨岩》)“笑拍洪崖,问千丈翠岩谁削?”(《满江红·游南岩》)这是借佛道神话意象写景。“西真人醉忆仙家,飞佩丹霞羽化”(《西江月·和杨民瞻赋牡丹》),这是借神仙意象喻花。“春到蓬壶特地晴,神仙队里相公行”(《定风波·施枢密圣与席上赋》),这是借神仙意象叙艳情。“唤双成,歌弄玉,舞绿华。一觞为饮千岁,江海吸流霞”(《水调歌头·寿赵漕介庵》);“蟠桃结子知多少?家住三山岛”(《醉花阴·为人寿》):这是以仙喻寿,等等。

刘克庄(1187-1269),字潜夫,号后村居士,福建莆田人,他于淳祐元年赐同进士出身,曾任工部尚书兼侍读、龙图阁学士等职。他的词作属张孝样、辛弃疾一派,多有感事伤时,反对南宋朝廷苟安妥协的爱国情绪。其壮语有云:“国脉微如缕。问长关何时入手,缚将戎主?”(《哨遍》)但他也同张孝祥、辛弃疾一样,其晚年作品中流露出鲜明的佛道意识。例如《水调歌头》(解印有期戏作):

老子颇更事,打透名利关。百年扰扰于役,何异入槐安!梦里偶然得意,醒后才堪发笑,蚁穴驾车还。恰佩南柯印,仿佛毂曾丹。客未散,日初昧,酒犹残。向来幻境安在?回首总成闲。莫问浮云起灭,且跨刚风游戏,露冷玉箫寒。寄语抱朴子,候我石楼山。

这首词作于刘克庄即将解组归田之际,回顾一生,展望未来。他借用唐传奇《南柯太守传》故事,把自己一生“扰扰于役”而获得的名与利,比作南柯之梦一场空,流露出万法皆空与破除我执的鲜明佛教情调。词的结句则明确表示了词人追随道士抱朴子——葛洪的愿望。

刘克庄学佛,经常以佛徒自许。他说:“身如罢讲吴僧”(《临江仙》);又说:“维摩病起,兀坐等枯株”(《六州歌头》)。他像许多奉佛的士大夫文人一样,也把自己比喻为维摩诘居士。

刘克庄对道教神仙的向往,在两首《清平乐》(五月十五夜玩月)中,被表现得极其生励而富于绚丽的浪漫主义色彩。词如下:

(一)纤云扫迹,万顷玻璃色。醉跨玉龙游八极,历历天青海碧。水晶宫殿飘香,群仙方按霓裳。消得几多风露,变教人世清凉。

(二)风高浪快,万里骑蟾背。曾识姮娥真体态,素面元无粉黛。身游银阙珠宫,俯看积气蒙蒙。醉里偶摇桂树,人间唤作凉风。

词人展开幻想的翅膀,想象他跨龙骑蟾,遨游八极仙境,大快生平,做了一个畅快淋漓的游仙梦。

刘克庄晚年好佛嗜道,却又对佛道抱着一种怀疑情绪。他在《鹊桥山》(戊戌生朝)中写道:“玄花生眼,新霜点赞,不肯遮藏老态。人间何处有仙方,擘划得二三百岁?”词人无计回避老态的降临,不禁哀叹延活二三百岁的仙方之不可得,更毋庸说不死之药了。他在另一首写于自己生日的词中,更是无可奈何地宣称:“晚学瞿聃无所得,不解飞升灭度”(《贺新郎·鬓雪今千缕》)。他的这种求仙拜佛而毫无所得的失望情绪,还形象地表现在他的一首作于梦里的《沁园春》(癸卯佛生,翌日将晓,梦中作;既醒,但易数字)中。词如下:

有个头陀,形等枯株,心犹死灰。幸春山笋贱,无人争吃;夜炉芋美,与客同煨。何处幡花,忽相导引,莫是天宫迎赴斋?又疑道,向毗耶城里,讲席初开?这边尚自徘徊。笑那里,纷纷早见猜。有尊神奋杵,拳粗似钵;名缁竖拂,喝猛如雷。老子无能,山僧不会,谁误檀那举请哉!山中去,便百千亿劫,休下山来。

在这首词中,词人以深山苦行僧——头陀自比,表示自己学佛之诚。他在梦中忽然被幡花导引,心疑正走向仙宫佛国。不料仙宫有尊神拦路,佛国有名缁挡驾。词人不得其门而入,只好仍旧回山。他做不了佛,也成不了仙。

宋代理学自周敦颐开其源,程颢、程颐畅其流,至朱熹而总其成。理学是以释、道思想为理论支柱的新儒教。理学大师朱熹的诗,就是这种新儒教意识的载体。

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侨居建阳(今属福建)崇安,后迁考亭。他在绍兴十八年登进士第,先后任主簿、刑狱、知州、安抚使、宝文阁待制、侍讲等职。他毕生关心国计民生,力主抗金。但由于与执政者政见不合,多次辞官或被免职,因此一生仅为官九年,大部分时间是在著述和讲学中度过的。他是继周敦颐和二程之后的著名理学家。他认为:从自然界到人类社会,包括儒家伦理规范在内,都是“理一分殊”的表现,都是“天理”的创造。因此,他在《白鹿洞书院揭示》中,将儒家“五教”列在首位,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在文学上,他主张文道会一,认为“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反对唐宋以来古文家重文轻道的倾向。他的父亲朱松和老师刘子翚都是有名的诗人,朱熹在他们的影响下亦擅长于诗。朱熹的诗,是理学化的诗,是诗化的理学,是理学家兼诗人的朱熹实践其文道合一主张的结果。他的一些寓理于景的名篇名句,脍炙人口,传唱不绝。

南宋朝廷苟且偷安于江南,辽金虎视眈眈于江北,生活在危如累卵形势下的朱熹,他的新儒教忠君伦理观与爱国忧民思想,水乳交融地渗透在他的诗中。例如《送张严辅赴阙》:

执手何草草,送君千里道。君行入脩门,披胆谒至尊。问君此去谈何事?袖有谏书三万字。明堂封禅不要论,智名勇功非所敦。愿言中兴圣天子,修政攘夷从此始。深仁大义天与通,农桑万里长春风。朝纲清夷军律举,边屯不惊卧哮虎。一朝决策向中原,着鞭宁许他人先!

可谓忠心耿耿,纸短情长。后来他在《和子澄白虎之句》里,把这种思想感情高度概括为“徘徊未厌诗书乐,感慨难忘忠孝心”这样两个诗句了。

朱熹理学的精髄,实从佛道中汲取而来。他根据佛教华严宗“一即一切”和“四法界”说,创立了“理一分殊”说。他又根据佛教禅宗所谓“一法遍含一切法”,提出“一理之实而万物分之以为体”(《朱子语类》卷九四)的说法。他还继承周敦颐《太极图说》,根据《易·系辞上》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之说,把他的所谓“理”名为“太极”。这个“太极”之“理”,乃是“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实造化之枢纽,品汇之根柢也”(《太极图解说》)。朱熹在提出上述客观唯心主义性质的“天理”论的基础上,又提出了以认识“天理”为目的的“格物致知”认识论,即“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大学章句》)。

朱熹这一格物致知——从万事万物入手以认识“太极”——“天理”的认知模式,常常借诗歌形式表现出来。由于朱熹不但是个援佛道入儒的哲学家,而且是个懂得形象思维的诗人,所以他的格物致知哲理诗往往能寓理于形象描绘之中。试看《春日》: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有人指出,朱氏此诗脱胎于某尼悟道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捻梅日噢,春在枝头已十分。”(载《鹤林玉露》)原诗以春喻禅。朱氏加以点化,以春喻理。其结尾两句,就是他对“格物致知”和“理一分殊”的形象化解说。

其他如:

(一)闻道西园春色深,急穿芒去登临。千葩万蕊争红紫,维识乾坤造化心?(《春日偶作》)

(二)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观书有感》)

上面这些诗,表面上看似对风景的赞赏,实则为格物致知的理学哲理诗。凡是了解朱熹理学的人(这种人在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中极多),都会从中读出其味外之味,象外之旨,即一切美景都是“理一分殊”的具体表现,都是从“太极”——“天理”化生出来的。

但是,朱熹有时也会把他的客观唯心主义理学原则,写成押韵的记录。例如《送林熙之诗》之三:

天理生生本不穷,要从知觉验流通。若知体用元无间,始笑前来说异同。

在理学思想体系中,与“天理”相对立的是“人欲”。理学家们的奋斗目标,就是“存天理,去人欲”。正如朱熹在《宿梅溪胡氏客馆观壁间题诗自警》中说的:“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朱熹在这方面身体力行。他在许多自叙性抒情诗里,表现了一种与世无争的冲和淡泊情调。例如《晨起对雨》之一:

晨起候前障,白烟眇林端。雨意方未已,后土何时干?倚竹听萧瑟,俯涧闻惊湍。景物岂不佳?所嗟岁已阑。守道无物役,安时且盘桓。翳然陶兹理,贫悴非所叹。

此诗主旨乃是安贫乐道,遏制人欲。这一思想还散见于朱熹的其他许多诗中,例如:“诸君莫惆怅,吾道固当穷”(《和林泽之凤凰山韵》);“隐去复何求?无言道心长”(《隐求斋》);“终遣谁为侣?独此淡冲襟”(《秋夕》);“君能触处真齐物,我亦平生不怨天”(《次刘明远宋子飞反招隐韵》),等等。

前面说过,朱熹的理学有三个来源,即儒、释、道。理学就是三教合流在宋代的一个新形态。因此,朱熹诗集中时时出现习佛求道之作,就不足为怪了。其佛诗如:

(一)端居独无事,聊披释氏书。斩释尘累牵,超然与道俱。门掩竹林幽,禽鸣山雨余。了此无为法,身心同晏如。(《久雨斋居诵经》)

(二)晨起踏僧阁,徙倚望平郊。攒峦夏云晓,苍茫林影交。斩释川途念,憩此烟云巢。聊欲托僧宇,岁晏结蓬茅。(《晨登云际阁》)

其道诗如:

(一)岩居乘贞操,所慕在玄虚。清夜眠斋宇,终朝观道书。形忘气自冲,性达理不余。于道虽未庶,已超名迹拘。至乐在襟怀,山水非所娱。寄语狂驰子,营营竟焉如?(《读道书作》)

(二)弄舟缘碧涧,栖集灵峰阿。夏木纷已成,流泉注惊波。云阙启苍茫,高城郁嵯峨。眷言羽衣子,俯仰日婆娑。不学飞仙术,累累丘冢多。(《过武夷作》)

其他慕道羡仙之作云:“超世慕肥遁,炼形学飞仙”(《寄山中旧知》);“晨兴香火罢,入室披仙经”(《寄山中旧知》),等等。

上述朱熹佛诗中的所谓“斩释尘累牵”和“斩释川途念”,道诗中的所谓“寄语狂驰子,营营竟焉如”等,都是借佛道禁欲主义对“人欲”的批判。由此可见,理学的“存天理,去人欲”的新儒教戒条,与佛道宗教禁欲主义是一脉相通的。

在宋词中,道教神仙意象是美化士大夫生活的重要艺术手段。北宋的士大夫文人以仙喻妓,南宋的士大夫文人则以仙喻寿。在前面介绍过的南宋词人中,向子、张元千、张孝祥等都写过一些以仙喻寿词。除了他们以外,还有杨无咎、曹勋、史浩、张炎等,也是好写仙道词的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仙寿词占了一定的比重。

杨无咎(1097-1170),字补之,清江(今属江西)人。他著有《逃禅词》1卷。杜甫诗云:“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逃禅词》命意,源出于此。该词集收词172首,其中祝寿词29首。宋代词人自柳永以后,多好以神仙意象借喻士大夫文人的青楼之恋。杨无咎词中也多有咏妓之作,但却不大使用神仙意象;倒是把神仙意象都用到祝寿词中去了。例如:

(一)五云楼阁蓬瀛路,空相望,无由去。弱水渺茫谁可渡?君家徐福,荡舟相访,却是曾知处。群仙应问来何暮,说与荣归锦封句。句里丁宁天已许,要教强健,召还廊庙,永作商岩雨。(《青玉案·徐侍郎生辰》)

(二)东风初到,小梅枝上,又惊春近。料天台,不比人间日月,桃萼红英晕。刘郎浪迹凭谁问?莫因诗瘦损。怕桑田变海,仙源重返,老大无人认。(《探春令·刘伯玉生辰》)

第一首词以徐福入海寻仙故事祝人寿比神仙,第二首词以刘阮天台遇仙故事祝人寿比神仙。

曹勋(1098-1174)有《松隐乐府》词集,充满了道教感情和神仙意象。他的《法曲·道情》11首,叹人生易逝,盼修道成仙,以达到长生不死的目的。他还写了大量的歌颂帝王后妃的祝寿词以及咏花词,其特点是以仙喻寿和以仙喻花。他在南宋朝能够官至节度使加太尉,与他善写这类装点太平盛世假象的词作不无关系。今举其描写道士修道生涯的《点绛唇》一首如下,以见一斑:

石洞清寒,柳烟吹散松风静。日华光映,翠水环云径。道境多闲,不是人间景。谈清净。道师歌咏,花转云房影。

史浩(1106-1194)著有《峰真隐漫录》。他的《采莲·寿乡词》8首,以仙乡之主喻孝宗皇帝,为之祝寿。他官至太师,封魏国公,赠会稽郡王,当然与他善写这类美化帝王之作有一定关系。他高官厚禄,养尊处优,日夕以歌舞自娱。他以浓厚的道教意识,编撰了《采莲舞》、《太清舞》、《柘枝舞》、《花舞》、《剑舞》、《渔父舞》等乐舞脚本。这些作品的共同艺术特色是:以仙境喻己境,以神仙自况。例如《渔父舞》中有扮渔父者念诗云:“城中有蓬莱岛,不是神仙那得到?”又如《采莲舞》中的一曲《渔家傲》下片道“舴艋飘飖来复去,渔翁问我居何处。笑把红蕖呼鹤驭,回头语:壶中自有朝天路。”这些诗词,乃是作者自诩神仙的证明。

曹勋的模式——“我想做神仙”。在他的词里,“我”与“神仙”处在对立的两极。史浩的模式——“我就是神仙”。在他的词里,“我”与“神仙”合二为一。

在士大夫文人中,有两种人好把自己想象为神仙。一种是相信确有神仙而积极修道者,一种是不相信世有神仙而及时行乐者。南宋末年的张炎属于后一种。张炎(1248-1320?),字叔夏,号玉田,又号笑乐翁,祖籍西秦(今陕西),后迁临安(今浙江杭州)。他写了很多优游名山胜水和吟风弄月的词,表现一种清空的情调。在这些寄情湖山、自得其乐的词作中,特别是那些涉及道教景观的词作中,也表现了他对道教神仙之说的否定态度。试看《忆旧游·登蓬莱阁》:

问蓬莱何处?风月依然,万里江清。休说神仙事,便神仙纵有,即是闲人。笑我几番醒醉,石磴扫松阴。任狂客难招,采芳难赠,且自微吟。俯仰成陈迹,叹百年谁在?阑槛孤凭。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正目极空寒,萧萧汉柏愁茂陵。

词人登上蓬莱阁,自然地联想起道教神话中的蓬莱仙境。但他对此作了否定。上阕,一落笔就提出质疑:蓬莱仙境何在?接着以眼前的风月江流作答。换句话说,这不是神话中的海上仙山。张炎对仙境的否定,在《南楼令·题聚仙图》里表述得尤为直接:“拍手笑相呼,应书缩地符,恐人间天上同途。”《忆旧游》词上阕笫二句,承前意进一步提出“休说神仙事”,然后一转,退一步说,纵有神仙,那就是人间的“闲人”。此“闲人”不是别个,而是张炎自己。他经常以“闲人”自许:“烟波自有闲人”(《声声慢·赋渔隐》)、“林下一身闲”(《甘州·题戚五云山图》)、“投闲,寄傲怡颜,要一似白鸥闲”(《木兰花慢·赵鹤心问余近况,书以寄之》)。《忆旧游》上阕第三、第四两句,是对“闲人”的写照,突出一个“闲”字。下阕否定求仙。先提出古今人事之变迁是任何人也无法逆转的自然法则。接着写景,由近及远,最后落到“萧萧汉柏愁茂陵”。这是对李贺诗句“刘彻茂陵多滞骨”的化用。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墓,汉武帝求仙,终不免死做茂陵之鬼。一个“愁”字,透出一丝对求仙者的嘲讽意味。

此外,张炎的另一首道教题材词《木兰花慢·游天师张公洞》,也表现了词人对修仙炼丹神话的否定态度:“想邃宇阴阴,炉存太乙,难觅飞丹。泠然洞灵去远,甚千年,都不到人间。见说寻真有路,也须容我清闲。”

张炎不相信神仙,但世俗以为有。于是他在许多词中辩论道:若说有神仙,神仙就是我张炎。这是张炎词的一个抒情模式,是他自号“笑乐翁”的注释之一。前述《忆旧游·登蓬莱阁》中的“便神仙纵有,即是闲人”,就是一条这样的注文。另如《满江红·己酉春日》:

老子今年,多准备,吟笺赋笔。还自喜,锦囊添富,顿非畴昔。书册琴棋清队杖,云山水竹闲踪迹。任醉筇,游屐过平生,千年客。回首梦,东隅失。乘兴去,桑榆得。且怡然一笑,探梅消息。天下神仙何处有?神仙只向人间觅。折梅花,横挂酒壶归,白鸥识。

此外还有:“眼底烟霞无数,料神仙即我,何处崆峒?”(《一萼红·束季博园池》)“著我白云堆里,安知不是神仙!”(《风入松·酌惠山泉》)等等。

从张炎的主体意识看,他不信神仙之谈。但世俗以为有,于是他在赠人之作中,又常用神仙故事以媚俗,特别是在祝寿的词作中。例如《南楼令》(寿邵素心席间赋):

一片赤城霞,无心恋海涯。远飞来,乔木人家。且向琴书深处隐,终胜似,听琵琶。休近七香车,年华已破瓜。怕依然,刘阮桃花。欲问长生何处好?金鼎内,转丹砂。

为了“祝你生日快乐”,词人说了一通违心的仙话:“赤城霞”呐,“转丹砂”呐,等等。这种应酬敷衍语,在旧时士大夫诗朋酒侣中是必不可少的。

又如他的《壶中天》(陆性斋筑葫芦庵,结茅于上,植桃于外,扁曰“小蓬壶”):

海山缥缈,算人间自有,移来蓬岛。一粒粟中生倒影,日月光融丹灶。玉洞分春,雪巢不夜,心寂凝虚照。鹤溪游处,肯将琴剑同调。休问挂树瓢空,窗前清意,赢得不除草。只恐渔郎曾误入,翻被桃花一笑。润色茶经,评量山水,如此闲方好。神仙陆地,长房应未知道。

词人为了庆贺友人新居“小蓬壶”落成,当然不能不切题而投其所好,所以在词里征引了蓬莱、桃源、壶公等仙话典故。但由于张炎本不信仙,便把仙话中的仙人仙境做了友人及其新居的陪衬,意谓海上蓬莱虽然缥缈无踪,但人间自有“小蓬壶”,“小蓬壶”主人闲中取乐,好比陆地神仙,即使仙话里的壶公费长房也不及。

南宋文人中之写作三教诗词者,还有很多,如吕本中、陈与义、范成大、杨万里、张抡、汪莘等。其中,陈与义、张抡、汪莘三人的词集均以佛道语命名,最令人瞩目。

陈与义(1190-1138)有《无住词》一卷。“无住”一语出自佛典,意谓万事万物永远处于生灭无常的过程中,永无凝住不变;人的认识亦应相适应,不能以一成不变的概念去理解万事万物。《大智度论》所谓“观诸法念念无常,无有住时”,就是这个意思。这本是一种辩证思维,但它在佛教哲学体系中,却成了支持诸法性空的唯心主义本体论的论据。《维摩诘经·观众生品》说:“从无住本立一切法。”鸠摩罗什对此阐释道:“法无自性,缘感而起。当其所起,莫知所寄。莫知所寄,故无所住。”就是说,一切法(现象)均无自性,因而亦无住。陈与义把他的词集命名曰“无住”,这表明他对这一佛教唯心主义辩证法颇有体会。《无住词》虽然仅存19首,但其中确有体现“无住”佛理的主题歌。他在《清平乐·木犀》中写道:“无住庵中新事,一枝唤起幽禅。”他把自己的住所名曰“无住庵”,并说他在借木犀花参禅——取“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之意。“无住词”无疑就是体现无住庵主人的“无住”思想的。试看其《渔家傲·福建道中》:

今日山头云欲举,靑蚊素凤移时舞。行到石桥闻细雨。听还住,风吹却过溪西去。我欲寻诗宽久旅,桃花落尽春无所。渺渺篮舆穿翠楚。悠然处,高林忽送黄鹂语。

在这首词中,词人以两个自然现象——雨声和春光说明了他对“无住”的理解。上阕写雨声,从“闻细雨”到“听还住”,再到“过溪西去”。下阕写春光,从“桃花落尽”到“忽送黄鹂语”。两件事,都是“无住”过程。

张抡自号莲社居士,有《莲社词》一卷。但他不仅景仰东晋名僧慧远建立的白莲社,而且更加向往于长生久视的神仙。他写了《点绛唇》、《阮郎归》、《醉落魄》、《西江月》各十首,分别题咏春、夏、秋、冬四季;他还写了《踏莎行》十首咏山居,《朝中措》十首咏渔父,《菩萨蛮》十首咏酒,《诉衷情》十首咏闲,《减字木兰花》十首咏修养,《蝶恋花》十首咏神仙。在以上成套的系列词作里,道情佛意,双管齐下。但在两者之中,词人尤热衷于炼丹、釆药和对神仙的执着追求。

汪莘,额其庐曰“方壶”,自号方壶居士,有《方壶词》二卷。他神往于传说中五神山之一的方壶,故以此自许。他的词,的确很有方壶神仙韵味。请看他在《沁园春·自题方壶》中的自我写照:“南皋境界何如?舍明月清风谁与居!望蓬山路杳,万株翠桧;方壶门掩,四面红蕖。中有佳人,绰如姑射,一炷清香满太虚。尘寰外,被鸣鸾报客,飞鹤传书。”《方壶词》中的其他作品,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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