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斯的改革之路：重新审视法律的道德性

雷克斯是怀着改革家的热诚登上王位的。他认为先王们的最大失败是在法律领域。数代以来法律系统一直未曾经历过根本性的改革。审判程序十分繁琐，法律规则用另一个时代的古老语调来言说，法官懒散懈怠，有时甚至腐败。雷克斯决心矫正所有这些弊端，并且作为一位伟大的立法者而名垂史册。这一野心的落空是他的不幸命运。实际上，他失败得十分惨烈，因为他不仅未能成功地引进所需要的改革，而且甚至未能成功地创造出任何法律，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不过，他的第一项正式举措是大刀阔斧和锐气十足的。因为他需要一块白板，好在上面书写自己的新篇章，所以他向自己的臣民宣布立即废除所有的现行法律，不论这些法律属于什么类型。然后他开始着手起草一部新的法典。不幸的是，由于他过去是作为一位孤独的王子而接受特殊的训练，他所受的教育是很有缺陷的，尤其是他发现自己没有能力进行最简单的概括。虽然在裁断具体争议方面他并不缺乏自信，但为任何结论给出明确理由的努力都会令他的能力接受严峻的考验。

由于逐渐意识到自身的局限，雷克斯放弃了起草一部法典的计划，并且向他的臣民们宣布：从此以后他将亲自裁断臣民们之间发生的任何纠纷。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在各种具体案件的刺激下，他的作出概括总结的潜在能力能够被开发出来，他可以藉此逐渐提炼出一套规则体系，并且最终将它们整合到一部法典之中。不幸的是，他的教育背景的缺陷远比他自己所认识到的情况还要深重。这项冒险也以失败而告终。虽然他的的确确亲自作出了上百项裁决，但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他的臣民都无法在这些裁决中辨识出任何范式（pattern）。在他的意见中所体现出来的这种进行概括总结的尝试只是加重了混淆，因为它们往往背离他的主旨，并且使他本来就很贫乏的判断能力在此后的案件中无法得到平衡发挥。

经历这次惨败之后，雷克斯认识到有必要重新开始。他的第一步是接受一系列概括总结方面的训练。随着他的智识能力得到加强，他重新恢复了起草一部法典的工作，并且在经过了长期的独自劳作之后，成功地起草出一份相当冗长的文件。不过，他仍然不敢确信自己已经完全克服了先前的缺陷。因此，他向臣民们宣布：他已经拟定了一部新的法典，从此之后将根据它来裁断案件，不过，在未来不确定的一段时期之内，这部法典的内容将作为一项正式的国家机密，只有他和他的代笔大臣（scrivener）才知道它的内容。令雷克斯甚感惊讶的是，这一通情达理的安排引起臣民们的深切反感。他们宣称任由某人的案件依凭某项人们无从知道其内容的规则来处理是一件令人十分不快的事。

受到臣民们强烈反对的惊吓，雷克斯开始认真反省自己的强项和弱点。他认识到，生活已经给他上了清楚明了的一课，那就是：与其试图预见和控制未来，不如借助事后聪明来决断事务。后见之明不仅使对案件的裁断变得更加容易，而且使得为判决给出理由的工作也变得更加容易——这一点对于雷克斯来说是无比重要的。雷克斯决定好好利用一下这一洞见，于是想出了这样一个计划。在每一年度开始的时候，他将着手裁断上一年度中臣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争议。他会详细阐述自己做出每一项判决的理由。当然，这里所给出的理由应当被理解为不能左右来年的判决，因为，如果允许它们对来年的判决发生控制作用的话，这项新安排的整个目的就会落空，因为这项新安排旨在利用后见之明的好处。雷克斯信心十足地向臣民们宣布了这项新计划，表示自己将公布判词的全文，并在其中列明自己所适用的规则，从而平息对上一个计划的最主要抱怨。雷克斯的臣民们默默地领受了这一公告，然后平静地通过他们的领袖们向雷克斯解释：当他们说他们需要规则的时候，他们的意思是需要事先知道规则，以便按照这些规则来调整自己的行为。雷克斯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些什么，大概意思是说：“你们早该把这点说清楚”，但同时他也表示会看看能做些什么。

雷克斯现在认识到颁布一部法典来宣告适用于未来纠纷的规则已经成为一项无可逃避的任务。在继续接受概括能力方面的培训的同时，雷克斯勤勉地致力于草拟修订版的法典，并且最终宣布这部法典很快就会公诸于世。臣民们怀着满意的心情接受了这一宣告。因此，当他的法典终于出台，而臣民们发现它的确可以称得上是晦涩难懂的“极品”的时候，他们倍感沮丧。法律专家们在研究之后宣布，这部法典中没有任何一个句子是普通公民或者专业法律人所能够理解的。愤慨之情很快在臣民之间散布，一群示威者聚集在王宫前面，高举着这样一幅标语：“规则如果无人懂，守法如何行得通？”

这部法典很快就被撤回了。雷克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需要协助，于是任命了一个专家小组来负责修改法典。他指示专家们不得更改任何实质性的内容，只能从头到尾澄清其中的表述。经过这样处理的法典成了表达清晰的典范，但稍加研究就会发现：它新近获得的清晰性只是使其中所充斥的矛盾变得显而易见而已。据可靠报道，这部法典中没有任何一项条文没有被另一项与之相矛盾的条文抵消掉。示威群众再次出现在王宫前面，他们所举的标语上写着：“国王终于说清楚，忽而指西忽指东”。

这部法典再次被撤回来进行重新修订。不过，这时的雷克斯对他的臣民们失去了耐心，他再也难以容忍他们对自己试图为他们做的所有事情表现出来的否定态度。他决定给他们一个教训，并且令他们的吹毛求疵到此为止。他指示他的专家们清除法典中的矛盾之处，但与此同时大幅度地收缩其中所包含的每一项要求，并且增加一系列新的罪名。于是，以往应召面圣的公民有十天的时间来报到，而修改后的法典将报到时间缩减为十秒。在国王面前咳嗽、打喷嚏、打嗝、晕倒或跌倒都构成犯罪，处以十年监禁。不理解、不相信或不能正确表述进化论的、民主的救赎学说构成叛国罪。

当新的法典颁布的时候，它差点儿引发一场革命。公民领袖们公开了宣布了嘲弄法典条文的意图。有人在一部古书中找出了这样一个看起来很切题的段落：“令人行不可能之事者不是在立法，而是在毁法，因为无法遵循的命令惟有导致困惑、恐惧和混乱”。这段话很快就被引用到提交给国王的上百份请愿书中。(www.xing528.com)

这部法典再一次被撤回，并且由一个专家小组来进行修订。雷克斯给专家们的指示是：每当他们遇到一项要求不可能之事的规则时，就应该对之进行修改，从而使对它的服从成为可能。随后发生的情况表明，为了实现这一结果，法典中的每一项条款都不得不在很大程度上重新拟定。不过，最后出来的成品还是代表着高超的法律起草技艺的胜利。它清楚明了、内部逻辑一致、并且没有要求臣民为不可能之事。它被印制出来，并且在街头巷尾免费发放。

不过，在这部新法典的生效日来临之前，人们发现对雷克斯的原始草案进行的持续不断的修改已经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其间发生的许多事件已经使这部法典的内容严重滞后。自从雷克斯登基以来，普通的法律程序就一直处在暂停适用的状态，这导致这个国家在经济和制度方面发生了重大的改变。要适应这些改变后的情况，就要求对法律进行大量实体上的修改。因此，新法典从正式生效的那一天起就必须天天得到修正。民众的不满再次高涨起来；一份匿名的小册子流传于坊间，其中有恶意取笑国王的漫画，还有一篇主打文章，题目是：“一部天天更改的法律比无法状态还要糟糕”。

在较短的时间内，这种引发不满的根源开始随着法典修正步伐的逐渐放慢而进入自我疗伤的阶段。不过，在这一过程尚未发展到任何引人注目的程度之前，雷克斯又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决定。在反思了自己统治期间的种种不幸之后，他总结出：有许多麻烦是由于自己从专家那里接受了糟糕的建议所致。于是他宣布自己将重新亲自行使司法权。通过这种方式，他可以直接控制新法典的适用，并确保他的国家不致陷入另一场危机。他开始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审理和裁断新法典颁布以后所发生的案件。

随着国王着手履行这项任务，他的未能得到充分开发的概括能力似乎终于像迟开的花朵一般成熟起来了。实际上，当他巧妙地区分自己先前的判决、展示他赖以行动的原则并且为处理将来的争议确立准则的时候，他的司法意见开始展示出一种自信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凡的鉴别力。对于雷克斯的臣民们来说，一个新的时期似乎即将来临，他们似乎终将可以按照一套一以贯之的规则体系来安排自己的行为。

但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碎了。随着雷克斯判决汇编的公布以及对它们所作的细致研究的发表，他的臣民们惊讶地发现：在这些判决与它们声称适用的法律之间不存在任何可以辨识出来的关联。就其在对争议的实际处理方式中所起的作用而言，新法典就好像根本不曾存在过。然后，在几乎每一份判词中，雷克斯都会再三宣布这部法典是他的王国的基本法。

公民领袖们开始召集秘密会议来讨论除了公开造反之外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国王离开审判席而专心去处理他的朝政。在这些讨论正在进行之中的时候，由于过分操劳而早衰、同时又对自己的臣民们深感失望的雷克斯突然驾崩。

新君雷克斯二世继位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宣布他要将政府权力从法律人手中收回，而交给精神病医生和公关专家们去行使。他解释说，通过这种方式，人民就可以在没有规则的状态下幸福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