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家解读荣辱之境

荣辱之境：级别大小不能决定荣辱

主讲：周桂钿

顺境奉孔孟，逆境信老庄，这是古代知识分子不同处境的精神支柱，也是儒道互补的具体体现。现在一些年轻人脆弱到自杀，就是缺乏这种精神支柱，遇到逆境，或者只是很小的精神压力，就无路可走，只能自寻短见。正确地去理解庄子无己、无功、无名的思想，是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可以让失意者到此避风，寻找精神慰藉。而庄子的艺术精神又可以给人开辟一种新世界，深入进去，就像进入世外桃源，摆脱世俗的纠缠，进入高雅的殿堂。

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体验庄子思想，有助于渡过难关，等待时机，重返坦途。这是庄子思想的一个重要的现代价值。

一、时空有大小，谁也别说自己是老大

关于荣辱的问题，庄子认为有大小内外之别。大小又有时间与空间的不同。时间的大小，所谓“小年不及大年”。他举例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逍遥游》）

一种菌类植物，朝生暮死。朔指每一月的第一天，也指早晨；晦指每一月的最后一天，也指傍晚。这里是指早晚。早晨生，傍晚就死了，它不知道早晚是怎么回事。蟪蛄就是寒蝉，它春生夏死，或者夏生秋死，它只经历一两个季节，不知道春与秋的区别。南方有一种树叫冥灵，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秋，一个春秋就是一千年。这就是大年。上古还有一种更长寿的树，叫大椿，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一个春秋就是一万六千年。

时间的大小，差别如此之大。彭祖活了八百岁，特别长寿出了名，人们都将他作为长寿的代表。庄子认为这是很可悲的，这是由于不知道大年与小年的差别。所以，他有的时候说彭祖是夭折了。放在无穷的时间过程里来看，“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大宗师》）时间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长寿、悠久。八百岁的彭祖也不值得骄傲，羡慕，那么其他人自然不在话下了。这种心态，是解放的心态，没有思想负担，自在快活地生活着，不必整天为了健康和长寿而发愁，千方百计为延长寿命而奔忙，结果却可能因此而夭折。就是所谓“以养伤生”，为了保养而伤害生命。总之，一切顺其自然。

空间的大小。“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逍遥游》）

北边海中有一种鱼叫鲲，宽几千里，没有人知道它的长度有多少里。有一种鸟叫鹏，背像泰山，翅膀像云彩，腾飞起来，一下子直冲上去九万里。鲲鹏是以大著称的。

还有一种鸟叫“斥鹌（安鸟）”。“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逍遥游》）一种小鸟，向上飞不过数仞，一仞八尺，数仞就是几丈高。它在蓬蒿之间飞来飞去，自我感觉良好，认为鹏鸟高飞，没有什么必要，要飞到哪儿去？不也就是这样的空间吗？

志向小的不知志向大的，叫做“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小的不知大的，自以为不错了。放眼来看，小的微不足道。庄子认为许多人在狭隘的空间里和短暂的时间中，自以为了不得，实际是一种孤陋寡闻的表现，也是一种无知的表现。

【编辑注评】

现在有的国家很发达，就出现唯我独尊的心态，似乎老子天下第一，自认为是优秀民族，别的民族都是劣等民族。他们不了解世界，不了解历史。现在强的，并非“铁富贵一生注定”改变不了的。纵观天下，文明常在移动中，不会定在某一空间。清朝初年，中国人以华夏为中心，认为其他国家都是夷狄，永远落后于中国。过一百年，中国打了败仗，才逐渐改变唯我独尊的观念，愿意与“平等待我之民族”合作共事。

二、荣辱无级别，头脑清醒比位高权重更值得骄傲

有了时间与空间的大小观念，就为确立正确的宇宙观打下基础。宇是空间，宙是时间。宇宙观、世界观，就是时空观。确立时空观以后，再讨论人生问题，也就有了境界的说法。生长寿命多长算长，活动空间多大算大，财富多少算多，权力多大算大？庄子认为大小都是相对的，大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大。长也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长。因此，多大多长，也都不值得骄傲。所谓“一百步”与“五十步”相比，没有质的区别。再大也不以为荣，再小也不以为辱。不以大小为荣辱。(www.xing528.com)

推而广之，“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你到一个地方打听一二，哪个人最出名，不管他是一个绅士也好，流氓也好，他的行为在这个乡村比起来呱呱叫，真可以做一个“老大”。但是在一个乡村里比起来，他是老大，是顶尖人物，拿到更大的范围去比就不行啦，因为人才更多了。“德合一君”，有的人德性刚好和皇帝合得很好，他两个在一起，可以搭档二十多年，如果换了一个人，怎么都用不好。这是人生历史的经验。你看古今中外历史上的人物，有汉高祖就有萧何，萧何不碰到汉高祖，换上其他两个人就合不来，合不好。这就是“合”的道理。“而征一国者”，“征”，经验，效果。有的人治理国家当领袖，或者当第二号人物，他的聪明智慧能够发挥，如果叫他下来开小店，他绝对受不了，他光会大的，小的干不好。“其自视也，亦若此矣。”每个人的知识境界，“比量”不同，自己看自己都了不起，都像那个小鸟一样，你大鹏鸟飞那么高那么远干什么？有什么了不起？我“咚”的一声，就跳到那棵树上去了，我这样还不是也在飞。所以用中国文学来批评就是：“自视甚高”，自己看自己很高。

智慧可以胜任一个官职，品德可以团结一乡群众，道德适合一国君主，能力得到全国人的信任。他自己也是这么看的。这又怎么样呢？是否值得骄傲呢？一个人在社会上的影响有大小的差别，影响大的，未必值得骄傲。当官的，有不同的级别，级别高的未必就比级别低的更加荣耀，级别低的未必就是耻辱。历史上有许多高官落个千古骂名，遗臭万年。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的最后，很感慨地说：“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当官的当时有权有势，很荣耀，很多人死后就被人民忘记了。而孔子是个平民，传了几百年，仍然受到学者的尊崇。相比较，谁更荣耀呢？这就是要有清醒的头脑。

【编辑注评】

现代有些高官，刚向群众作完神气的大报告，就进了监狱。而那些地位低的平民、穷人，精神却往往能感动天下，流芳千古。儒家讲“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这三方面都应该是符合真善美的，符合人民利益的。官大小，钱多少，年寿夭，都不是荣辱的依据。

三、思想最高境界，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吧

什么是最高境界？庄子提出的境界：“举世而喻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举世，就是全世界。喻，表扬。非，批评。劝，劝勉。沮，沮丧。就是说：全世界人都表扬他，他也不会因此而更加积极；全世界人都反对他，他也不会因此而更加消极。孔子就是一个名人，有时举世而喻之，有时举世而非之，他如果还活着的话，可能会影响他的情绪。庄子认为，即使这样也不会影响情绪的才是高境界。

庄子认为，还有更高的境界。这就是冯友兰先生说的天地境界。庄子认为列御寇可以“御风而行”，非常自由幸福了。但是，也不是最高的。还有更高的，那是至人、神人、圣人。他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他们是无所求的，不需要什么条件。不为自己的利益而奔波，不为立功创业而忙碌，不为名声而操心。那还要什么条件呢？这三种人当然不是凡人所追求的境界。

在社会上，能够做到“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就很好了。要做到“举世而喻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就更了不得了。冯友兰先生到九十岁时，对向他祝寿的弟子与朋友说，他认为“举世而喻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这两句话可以作为座右铭。说明冯友兰先生已经认识到这个境界的崇高。冯友兰先生是绝顶聪明的中国现代大哲学家，一辈子研究哲学，到了九十岁才体会到庄子这两句话的深刻性。

这说明庄子的思想深刻，冯友兰先生的体会也深刻。至于后面的至人、神人、圣人的境界，那就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冯友兰先生将境界分为四等：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功利境界都是以“占有”为目的。道德境界都是以“贡献”为目的。贡献的质量与数量不同，可以说道德境界是分层次的，儒家按立德、立功、立言的贡献内容不同，分为“三不朽”，正是老子说的“死而不亡”。

庄子将世俗的最高境界概括为“举世而喻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讲境界的冯友兰先生将它作为座右铭，可以说明这一点。庄子认为还有三种人（至人、真人、圣人）的境界，相当于冯友兰先生说的“天地境界”。有天地境界者，不但要了解社会之全，还要知宇宙之全，不但要对社会有所贡献，还要对宇宙有所贡献。

庄子的这一思想是继承了老子的自然无为的思想，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一般人批评老子这句话为阴险、刻薄，看事情太透彻。因为他们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天地无所谓仁不仁，生了万物，又把万物当刍狗来玩弄。

这是对老子思想的误解，或者故意曲解来做幽默用的。老子“刍狗”的本意，就是草做的狗。刍狗做好以后，在还没有用来祭祀之前，大家对它都很重视，碰都不敢随便碰；等到举行祭祀以后，就把它丢到垃圾堆里去了。

【编辑注评】

儒家常说天地有仁心，滋生了万物；老子则说天地无所谓仁，也无所谓不仁。天地生了万物，并没有想取回什么报酬。人帮助了人，都往往附带了条件，希望有所回报。于是老子说人要效法天地，做了就做了，没有条件。真正要成为圣人，就要效法天地的这种精神，养成这样的胸襟。所以老子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真正意思是：天地看万物和那个丢掉的草狗一样，并没有对人特别好，对其他的万物特别差。人之所以对万物差，是因为人的主观，人的自私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