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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在最后一天的见面

时间:2023-05-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最后一天的鲁迅[日]池田幸子十月十七日的午后,意外地迎接了鲁迅到我们的寓所。大约过了三四十分钟罢,大个子的H跟在后面,鲁迅微笑着走进房里来了。“中国的鬼也没有脚;似乎无论到那一国的鬼都是没有脚的——”以后在鲁迅和鹿地亘之间,古今东西的文学中所记的鬼成了话题。把德国、苏联的优秀的木版画介绍于中国,把这个艺术移植于青年美术家之中而培养了它的萌芽的人,这是和在别的文化领域中同样,也就是鲁迅。

鲁迅在最后一天的见面

最后一天的鲁迅

[日]池田幸子

十月十七日的午后,意外地迎接了鲁迅到我们的寓所。

那天从早晨起,鹿地亘和H为了先生的杂感集的翻译而非常忙碌。H说“出去一下子来,”我不客气地托他说:“如若到先生那里去,请把《中流》带来。”

大约过了三四十分钟罢,大个子的H跟在后面,鲁迅微笑着走进房里来了。向北的房子里,当时刚吹起来的风不留情地吹进来,冷气从足边升上来。我连忙把窗子统统关上了,只希望先生的病体不受妨害!我们请他坐唯一的帆布的长椅子。

“这似乎是不稳当的……”他亲自拉近了方形的坚固的椅子。我赶快放上了小小的红垫子,同时说有一次H把巨大的身体一屁股坐下去而折断了椅心的事情而大笑。

“请把这个送给日本的朋友。”他这样说,而把《中流》和英文的VoiceofChina以及缩版的凯绥 珂勒惠支版画选集二册一同放在桌上;又说道:

“这一次写了《女吊》,”他把脸孔全部挤成皱纹而笑了。我说道:“先生,你前个月写了《死》,这一次写了吊死鬼,下一次还写什么呢?真可厌呀——”

在今春大病的时候,H和我说过,先生的肺原来是五年前已经溃坏了的;而枯瘦的先生竟还坦然描写死,或关于死的事情,我觉得寒心可怕,是可厌的。

鲁迅笑而不答,突然问道:

“日本也有无头的鬼吗?”

鹿地亘回答道:“无头鬼没有听到过——脚倒是没有的。”

“中国的鬼也没有脚;似乎无论到那一国的鬼都是没有脚的——”

以后在鲁迅和鹿地亘之间,古今东西的文学中所记的鬼成了话题。《聊斋志异》、《红楼梦》、《雨月物语》,还有别的不听惯的书中的事情,我忘记了。H和我因为没有听见过鬼这种东西被人这样有趣可笑地谈论过,时时发出奇声而笑个不停。

“我回国后在本乡(绍兴)的学校里服务的时候,从学校回家的路是这样弯曲的,”鲁迅以细细的手指沿桌角画了一条半月形的弧线,又说道:

“学校和家里各在一端,夜里黑暗而静寂。有一条斜行的近路,是经过坟墓之间的。某天晚上,在学校里弄得时候迟了。回家时心里想:走那一条路呢?我选定了近路。两边草很高,我依正中的小路走去,忽然看见从正对面有白东西毫不做声地走近来了。他渐渐变为矮小向我这边近来,终于成为石头那样不动了。唉呀……我当然不相信鬼类的东西,但也觉得害怕,这里——”他按着干薄的胸部说:

“——跳动起来了。我想:还是回头去呢?或者怎么办呢?但我不管心跳,仍旧向前去了……白东西不动……走近去一看,原来是一个人蹲在那里。我怒喝道:‘在干什么呀!’踢了他一脚,他就向草中逃走了。到了家里之后,还尽是心跳,那似乎是个小偷。”

“最可怕的是日本的鬼。在日本戏里有的,是叫做什么呀?是的,那叫做牡丹灯笼……还有御岩。我在仙台时常化费八分钱去立着看戏。可是御岩很脏,是讨厌的。

中国的鬼,有更奇特之点,……女子常常出来。常有与鬼亲昵的男人的故事。这是很真切地表现了当时的小资产阶级的心理的东西。因为是鬼,只在夜里出来;在不必要时就隐灭了,别人不会知道;而且无须给养。我以前想:若有那样的鬼倒是好的。”

他这样说过,便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们热心谈天的时候,风大起来了。鲁迅时时地轻声咳嗽着,似乎有痰塞上来。我想用空烟盒以代痰罐,但因欲避免使鲁迅心烦,好多次中止了。

“鬼的时节在日本是夏天,所以在那时候演戏。现在已经是秋天了,鬼要渐渐隐退了罢……”鹿地亘这样说。

鬼魂是隐退了,却由自杀接替它而成为话题。鲁迅向着我是常混入青年女人的语调而说话的。

“现在谈谈吊死罢。这也是女人常做的。在中国,吊死在男子是很少的。据传说,因为死了的鬼魂来把活人哄去,所以有这种自杀。古时王灵官这个人把男吊打死了,所以只剩有很少的了;而女的却没有被打死,所以常常出来带活人去。因此说起吊死鬼,照例是指女子而说的。”

“女人自杀,近来往往吞咽金子等东西。因为金子是重的,停在肠里,引起肠炎。这种自杀,因为不是直接的,而是由炎症而来的死,很费时间,所以有的人弄得不愿意死了。医生用使金和排泄物一同出来的方法来救治。女人等到痛苦停了之后最先查问的事是:‘先生,我的戒指呢?……’”

我们又大笑了。鲁迅先生把现今的一群女人这样说成一种典型。

由先生说起来,无论是鬼或自杀,说时都没有忘记破坏偶像的意思,启蒙和尖锐的讽刺。他的杂谈被用笔写了起来,就无不成为那种激烈的杂感。

“我要静默三分钟,”先生从衣袋里拿出体温计来而说道:

“每天四点钟左右要测一次体温,”他把体温计插进口里了。我们在那时候也没有停止谈话。

“热倒没有。”(www.xing528.com)

“时间太短咧”。

“这是因为必须给先生看的,这样就可以了。”他这样说,立刻把体温计装进袋里去了。

话题改换为木刻展览会的批评等等了。

从十月六日至八日在八仙桥的青年会馆举行了“第二回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

德国苏联的优秀的木版画介绍于中国,把这个艺术移植于青年美术家之中而培养了它的萌芽的人,这是和在别的文化领域中同样,也就是鲁迅。

青年美术家们付托全心于一枝凿和一块木板,默默地雕刻。这里无需口号的论争,无须政治家的策略。全国的美术家只专心雕刻,而把作品汇集于一堂,并且举行移动展览会,使在全国的都市——直至贵州,云南——都盛开艺术之花。

在中国,学习文字而到能够自由使用为止是要费长久的年月,有许多困难的,以文学而被开拓的民众在现在还很有限。新出的木刻在启蒙上发挥了巨大的功效,在短时日之间迅速发展,技术日渐提高,出了许多优秀的作家;力群的正确的Design;陈烟桥的舒畅广大;新波的希有的纤细美;野夫的积极的主旨的把握;李桦的热和力量——我看了这些及其他作品,心里想:这种艺术及其艺术运动不是在中国的一切艺术中最为进步的吗?

“先生,听说你去看过木刻展览会了罢。成绩那样好,实在觉得惊异。除了苏联以外的国家,木刻艺术这样进步的地方还有吗!”

“嗳,很有进步,我也没有期待能是那样的。”

鲁迅好像快乐地观看自己的孩子们的长大的父亲似地细起了眼睛说:

“不过人的脸孔都像外国人,中国人是有中国人脸孔的……可是青年们很肯努力。”

其后有了关于两三个作家的作品的批评。被印象于鲁迅的心里的东西,似乎是Design正确的,用新写实主义描写的一切作品。他对于旁的艺术,如同对于一切文学一样!不是用理论给人讲解,而是以伟大的艺术家的感觉寻出它,并且给人看的。

我们的谈话似乎没有穷尽似地继续下去。

懂得言语是多么便利呀!我希望和这个国家的其他朋友也能这样自由地谈天,或以文章而被启导,自然把学中国话的困难向先生诉说了。

“我也用日本话写过文章,实在麻烦。不能不一一细想×行的×段等事情。那样的东西,究竟也可以算是日本文吗?”

“怎么不能算,好得很呢。而且有含有以前日本话里没有过的妙味的话,来得很适切……”

“哈哈,连外国话都会创作——实在不敢当……”

先生装起了可以说是满脸胡子那样的多疙瘩的脸儿而大笑。

“我学外国话的时候,当初乱读了很多。若是碰到疑问而只看那个地方,那么无论到多久都不会懂的,所以就跳过去,再向前进,于是连以前的地方都明白了。只要多读多译就好,没有别的秘诀的。”

“那么请你们再做工作罢。我先回去……不要送。”

鲁迅喝了快冷了的红茶,阻止H去送他而立起来了。我们也立在门口,只有说:“请好好保养!”鹿地亘和H立即回到楼上,继续工作。我走到门外再向先生说一声:“再会!好好保养!”已经开步走的鲁迅不再回顾了。

“谢谢!”

只有温和的声音传来。不送他也可以吗?风这么大——为了成都事件,水兵射杀事件等等,上海增加了日本陆战队的步哨,走出我家的弄堂,最先看到的就是巨大的陆战队本部。左右有执枪穿铁马甲的卫兵森严地守着。野蛮的杀伐的气味会激动鲁迅的生病的心胸罢。

鲁迅的心会痛罢!但这种悲痛,总是成为不屈不挠的斗志,对于任何东西都不畏怯地奋斗过来,这是先生的生涯。

狂风要把他的深紫色的长衫的衣裾吹去;而他却毅然头也不回地跨步而去。沉静的步调没有纷乱。我自己安慰不曾送先生去。“先生是倔强的,身体也不久就会复原罢。在《为了忘却的记念》里不是这样说吗:一个被杀害了的青年作家柔石和先生一同走路时,他总担心先生或许被汽车轧死,先生也为他担心,看到他疲劳,先生自己也就疲劳!”

我稍抬起脸儿,目送先生一直走出了弄堂的铁门而弯过去了。

这在鲁迅先生是最后的访问。是我们最后的会见。

(1936年11月15日上海《作家》月刊第二卷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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