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
由 茨
我虽然只在两次演讲会上的匆匆的时间见过鲁迅先生的面，而他给我的印象就那么深刻，于今回想起来，他的仪容，他的声音，就宛如在我的眼前！
我觉得他是一位可亲的老人，庄严而不傲慢，和蔼而不轻佻。
是二十一年——沈阳沦陷后第二年的初冬，他悄悄地从上海到北平来，就给那时的古城里的青年的救国火焰加上了不少的油似的，烽焰更加热烈起来。在他逗留在北平的几天短短的时间，竟为青年的要求而不顾强暴的势力的包围而出席几次演讲会，我就是在这时见过他的面。
冬天，北国的冬天，是一个郁闷的季节，一过了午，太阳格外无力，庭院越显出肃杀，除了几株枯萎的老树干竖立着，便什么都不见，冷清清地，我正和戈对坐着叹息，觉得非常之闷倦，恰巧烈便踏进了门，脱去他那顶破烂的毡帽，便说：
——戈，听说鲁老已经到北平，明天就要在师大演讲。
啊！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消息，我们都兴奋起来，活跃起来，我们很想去瞻仰这闻名已久的巨人的音容，一方面也很想去接受一点正确的理论。
——那我们明天就一齐去吧！
烈因为是住在西直门外，进城来是很不便，我们留他在寓里过夜。
第二天的下午，我们到师大去。师大的门口，已贴一张通告，说明鲁迅先生演讲的时间、题目、会场；在转弯处怕不熟路的人找不着来路，也用纸画了一只手并注明着字来指示。等我们到了大操场时，那里已经挤满了人了。这操场便是会场，听讲的人全都站着，也没有讲台，鲁迅先生是站在一只破旧的书桌上讲话，四周的人都仰望着他。他的脸色很苍白，除了两撇浓黑的髭以外，在鬓边也长出几根很粗硬的须，看去就像好几个月不进理发店。穿着一袭黑布面的山羊皮裘，一条狭窄的腊肠式灰尼西装裤，和一双胶底平等鞋。他的话讲得缓，不响亮，有点沙，但是每一句的意思很清楚，听的人是不会感到厌倦。
那次的讲题我现在记不清楚，大概就是“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一类，我只记得他引用产妇来比喻社会的改革。他说：有血，有污秽，也有婴孩，见了血，污秽，而骇怕生孩子是傻妇女的见解。再进而谈到偏重感情的文人们，只期望着快乐，一朝碰着社会地改革的过程中的困苦便诅咒，逃避……种种的错误。（以上只就记忆写出，手头没有书可参考，如有错误请读者原谅。）
——“鲁老的脸色为什么这样的苍白，身子不是很坏，很危险吗？”(www.xing528.com)
在听完了演讲的归途中，烈这样说。真的，他的不健康的身体是出于我们意料以外。
——“啊！我从前看过他一本书，他说要吃鱼肝油来延长寿命，来骂他所要骂的人，原来就是为了他自己这样的身体。”
戈说。亲热地显出他的挂心和同情。
其后他又到中国大学去演讲一次，会场是在中山纪念堂。在距离演讲的时间还很久，而堂里已挤满了人，迟到的人只得站在门口，窗边，所以有人提议演讲会到外头空地上开，而早占了便宜坐在里头的人很不愿意，便发生小小的吵闹，直闹到鲁迅先生走上讲台，才由他亲口答应在里面讲一次，再到外头来讲一遍。
他的演讲一完便从讲台后面的小门溜出，但他被在那里等候的青年围住了，他从袋里抽出一条纸烟吸着，他行，青年们跟。那条烟还没有吸到半截，被逼迫似的，被青年拥上石阶上，他微微的笑着。又开始演讲。
一阵鼓掌声过了，他的演讲完了，人们还是不肯散开，似乎在要求“再来一个”似的。
在北大还有一次演讲，但赶到那里时，空寂寂，大家便说：为什么鲁迅先生不来呢？大家猜疑着，因为照他预定的讲题，这一场该是有的。
以后，就谣传他在上平津车时被拘捕……当然这是谣传。
而今想起，鲁迅先生的仪容、声音宛在眼前！我觉得：他是一位可亲的老人，庄严而不傲慢，和蔼而不轻佻！
一九三六，十，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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