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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许广平与她不寻常的坚强和痛苦

时间:2023-05-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母亲许广平有时一个人的脾气真奇怪:看见了别人家慈祥的母亲,心中会陡然发生一种被压迫似的感觉,难受到想找一个地方逃开,毫无感动地较为舒服些。这情形我碰着了多少次,尤其鲁迅先生的母亲,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印象。做了“学匪”的母亲,我们想:她一定痛恨那些“毛丫头”多生事端,或者会拿起“母权”出来,干涉儿子们的行动。她不是这样的母亲。这慈祥的母亲和儿子一样强硬,但精神却被打击得太惨了。

母亲许广平与她不寻常的坚强和痛苦

母  亲

许广平

有时一个人的脾气真奇怪:看见了别人家慈祥的母亲,心中会陡然发生一种被压迫似的感觉,难受到想找一个地方逃开,毫无感动地较为舒服些。这许是因为自己从小就没有了母亲的缘故罢。

这情形我碰着了多少次,尤其鲁迅先生的母亲,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印象

一位乡下人出身的老太太,我们料想她一定很顽固的罢,其实倒不尽然!她是最能够接受新的环境的。在看不过家里晚辈的小脚,特自先把自己的解放起来,作为提倡。不久她变成半天足了,而那晚辈的脚还是较她细小。后来看见女人们剪发了,虽然是七十高龄的老者,也毅然剪了下来。在夏季,人们多要穿白色鞋子了,这在顽固的年老人,是会看了不高兴的,记得我小的时候就眼见哥哥们不得允许。而这位老人家,暑天也穿白色鞋子了,头发并不很白,面孔是细致,白img85而圆圆的,戴起蓝眼镜,穿起玉蓝色旗袍,手撑蓝洋伞(她欢喜蓝颜色),脚登白色鞋,坐在人力车上,实在足够精神。所以偶然外出,人家总以为她是儿子的同辈呢。

她还有一点好处:就是从不迷信,脑里没有什么神鬼在作怪。一切都自然地生活,又从不唠叨,不多讲闲话,和年轻的最合得来,所以精神活泼而强健。

忽然觉得年轻人拿织针编东西有趣了,她也要学习。待预备好了一切,就从头学起,做得不好就拆掉,重新学过,一次又一次,日夜如此,坐下来也拿着织针,半夜睡醒也拿着织针。终于很复杂的花纹都给织出来了,衣服也能编成功了。七十岁的高龄,就如同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样埋头苦学,始终不倦。儿子也佩服了。他说:“我的母亲如果年轻二三十年,也许要成为女英雄呢。”

她老人家,现时已经八十岁了。我们除了民国的二十多年,再上溯五十五年,她是生在前清咸丰时代,那时思想极端闭塞,女人整天关在家里,多不识字的。而这位好母亲,她凭了一点毅力,自修到能够看书,这多么够强韧。她的生活就从这里出发,使自己勃勃有生气,毫不沾染一些老太婆讨厌的神气,更没有一点冷酷不近人情的态度。

在“三一八”的前夜,因了学校的风波,我们有几个同学跑到平夙敬佩而思想比较革新的先生们之前,恳求主持正义。自然鲁迅先生也是其中的一位。因了同情被压迫者,许多先生起来和黑暗势力战斗了。正面迎来的章士钊,《现代评论》派陈源等背后靠着“三一八”的主凶“段执政”,更有外力做后盾,给新的势力大加压迫、围攻。所以那时的国民党员是作地下生活,一被发见,就有被捕之虞的。而同情的人,也一样的遭受敌视。这一派的势力深入到一部分的学校当局,所以反对学校,反对政府,就是“大逆不道”,随便可以枪杀。而被目为“学匪”,自然也并不是怎么舒服的。做了“学匪”的母亲,我们想:她一定痛恨那些“毛丫头”多生事端,或者会拿起“母权”出来,干涉儿子们的行动。

她不是这样的母亲。

她把旧式的日夜消遣的小说丢开,每天开始学习看报纸(直到现在,没有一天间断。遇着生病了,也要找人给她读报)。大清早起来,抢先把儿子——鲁迅先生——要看的报拿过来,戴起眼镜细看一通。这时最欢喜看见我们“毛丫头”的到来,得以详尽地从报纸各节过细研究、讨论。遇到不平之处,大有慷慨激昂,愿意骂倒一切之状。反而惹得儿子好笑起来了,说:“娘何必这样的气呢?”(www.xing528.com)

老人家这时变成了二十多岁的青年似的焦急,等不到第二天的报纸,自己买起晚报来看了,必要时竟买好几份。看报之后,除了和有知识的人们打听国家大事,对不识字的,她也一点点慢慢地解释给她们听。可惜这一着大大地失败了。讲了半天,那些中年人漠视她的苦口婆心,敷衍了事。这足见年龄和思想并不一定是成为正比例的。而她的日常生活,因此也相当的烦闷。

看报之后,和现社会接触了,晓得小我和大我的关系。对于儿子的举动,就尤其了解。为了野狗们的凶横、疯狂,犯不着作无益的牺牲,终于在她那一次病中被电召到京(那次经不起朋友们邀请,曾演讲了几次,立刻就有人造谣,说他负有某种使命北上,致引起当局注意。)之后,没能够再北上。她绝不叫他再归省一次,她一点自私的心思都没有,虽则衷心是希望时常见到她的爱子的。她了解儿子肩头的重任是一刻也休息不下来的,转而设法自己南下了。我们自然万分的欢迎,然而终于没有能够实现。这失掉的机会,恐怕会使她现在想起来都增加不少的难受。

我们晓得有些老太婆是颇吝啬的,她却不然。她把自己不多的零用钱,时常拿给急需的人。别的什物也并不怎么珍视。有一回,忽然赠给邻居木匠的小孩一个带响声的“集团”风车。——北京新年,市上常有的,一条直干,两旁横搁着十多个并排的带小鼓的风车,所以我就给它起一个“集团风车”的名字。——那家人想了一种表示谢意的方法,特地高竖在墙头上,与众共赏。不料整天风车转动,推动十几个小鼓,蓬蓬乱敲,使得好静的儿子莫名其妙,这时做“娘”的也大窘了。

这种脾气,儿子也一样秉承下来。他欢喜分书给人,就是不认识的,有时信来了,他总千方百计给寄出去,在可能范围之内。而那第三代的小海婴,也遗传得一些。他时常把新得来的自己爱好玩具奉送小朋友。保姆生怕受责骂,有时先解释说小孩子不懂事,东西都送把人了。这时做父亲的总带笑说:“不要紧的,我记得我父亲早先一句话:‘要分给别人才好呢,我们要是专待人家分给倒不好了。’”这恐怕就是这一家人的人生哲学罢。

这回最疼爱的儿子死掉了,人家通知她,当时很镇静,不怎么哭,但之后不会走路了,寸步都需要扶持。她后来对人说:“我听到了这消息,我倒不哭。不过两腿发抖得厉害,所以简直不能独自举步了。”这慈祥的母亲和儿子一样强硬,但精神却被打击得太惨了。

她于是广求关于儿子死后的一切记载,尽其力之所能及,满满的堆了半床。甚至《作家》、《中流》都搜到披览。她对人家说:“有些人想遮瞒我,哪里瞒得住我,我会看书的。”是的,这就是知识者的她的不同之处了。

看到各方面人士对于儿子普遍的悼念,真诚的爱戴,老怀宽放了。她自慰自解的说:“还好,这样子,儿子死得也不太冤枉。”

儿子是不赞成死后的一切纪念的,而这一着就给与亲爱的慈母一种莫大的安慰。这恐怕做儿子的也没有计及到的。

鲁迅先生说过:“女人有时候有母性,有时候有女儿性,没有妻性。妻性是不自然的。”看见了这位老母亲,或者会相信上面几句话所含的深远的意义罢。

(1937年3月25日上海《工作与学习丛刊》之二:《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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