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友人书（1875年）
薛福成白：辱惠书，知吾兄近攻舆地之学，欲考证塞外形势山川地名沿革，勒为一书，以蕲达之于用，甚盛，甚盛。国朝诸老为此学者，如嘉定钱大昕辛楣，钱塘龚自珍拱祚，平定张穆石舟，邵阳魏源默深，光泽何秋涛愿船，皆各有撰述。迩者李员外凤苞、方典簿恺，奉曾文正公命，方著《地球图说》。彼二子者，皆以绝人之资，覃精竭能，博稽古籍，复参以今所闻见，他日成书，必斐然可观。足下志力勤敏，或可与二子骖靳争先，幸努力为之毋怠。承询近日洋务，云南一案，渐有端倪。英国公使威妥玛在京师，龂龂相争，百方恫喝，固已变诈多端矣。然以中外全力，勉与枝梧，犹可以蒇厥事。不佞所鳃鳃过虑者，滇事虽蒇，而四方之衅，正未艾也。方今俄人西踞伊犁，东割黑龙江以北，包络外盟蒙古兴安岭，绵亘二万里，周匝三垂，蓄锐观衅。法人蚕食越南，取其东京以为外府，撤我滇粤之藩篱。英人由印度规缅甸，尽削其滨海膏腴地，以窥我云南西鄙。日本虽自台湾旋师，而睨隙思逞，今又有事朝鲜矣，朝鲜固中国之外蔽也。夫以我疆圉如是之广，而四与寇邻，譬诸厝火积薪，廪然不可终日。乌虖！中国不图自强，何以善其后。夫今日中国之政事，非成例不能行也，人才非资格不能进也。士大夫方敝敝焉为无益之学，以耗其日力，所习非所用，所用非所习，一闻非常之议，则群骇以为狂，拘挛粉饰，靡有所届。而彼诸国则法简令严，其决机趋事，如鸷鸟之发。如是而外国日强，中国日弱，非偶然也，皆其所自为也。今虽贤王勋臣，内外夹辅，仅能补苴搘持。一二十年后，吾辈恐未得高枕而卧也。来书又谓今之自强，不过摹仿他人之强，夸耀他人之强，与自字义相反，允矣。然使因恶他人之强，而遂不愿自强，此又因噎废食、讳疾忌医之见也。今有数人并驾于通衢，一人行百里未息；一人望尘追逐，仅至乎中道；一人惎他人之我先，不屑碌碌随人后，终不离故地一步。夫其仅至乎中道者，诚宜以不能争先为耻，然犹愈于跬步未移，而自以为高者也。开辟之初，人与万物偕生，所需于世者盖寡。其后不能无以自养，不能不相往来，即不能无争斗。圣人者出，于是有耒耨之教，有舟楫之利，有弧矢之威。迄于今造化之机日泄，而泰西诸国之人，研之愈精，于是有农织之机器，有火轮之舟车，有铜铁之枪炮。时势之相推移，虽圣人莫之能违。夫今之不能不用机器、轮船、枪炮，犹神农氏之不能不制耒耨，黄帝氏之不能不作舟楫弧矢也。谓神农、黄帝，于耒耨、舟楫、弧矢之外，无治天下之要道则不可，必谓并耒耨、舟楫、弧矢而废之则惑矣。尝谓中国人民物产风俗甲于地球诸国，若能发愤自强，原可操鞭笞八荒之具。弊在不能删成例以修政，破资格以求才。士大夫不肯捐除故见，务为有用之学。其聪明才杰之士，又往往讳言洋务。仅使一二当事者，区区于轮船枪炮，慕效西人，此犹见人之行百里，而劳神惫形以随之，不能具轻车、购骏马，以骋长途而遐瞩千里也。大抵天道数百年小变，数千年大变。自尧舜至今世益远，变益甚。吾辈读书致用，不可复为一切成说所拘，如能会通其理则几矣。足下开敏善悟，向不锢于俗学者，故略抒所怀以相质证。如有所见，幸以教我。冬寒，惟珍卫不宣。(www.xing528.com)
（选自《庸庵文外编》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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