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间
〔明〕夏完淳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guān)。
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
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初看诗歌标题，很容易想到这是一场浪漫的离别，风神爽朗，快意飞扬，甚至超凡脱俗，高蹈云天，因为“云间”是一个别致美丽的词语，很容易诱发人们美妙的联想。其实，读了诗歌，了解诗人境况，才明白，诗歌所言并非一场浪漫的离别，相反却是一场痛断肝肠、碎裂心肺的永诀，十七岁的诗人夏完淳永别故土家园，永别父老乡亲，永别大明王朝，那个痛啊，就连心如刀割、万箭穿心这些形容词也难以表达。“云间”欺骗了我们，不是西天的云彩，不是东方的晚霞，是诗人的故乡，如今的上海松江区，古时候叫作云间，诗人的家乡。一个见证了诗人成长和斗争的地方。(www.xing528.com)
顺治二年（1645），夏完淳十五岁，从父允彝、师陈子龙在松江起兵抗清。兵败之后，其父允彝自沉于松塘而死。夏完淳与其师陈子龙继续坚持抵抗。次年夏完淳与陈子龙、钱旃歃血为盟，共谋反清复明大业，上书鲁王（朱以海），鲁王遥授中书舍人，参谋太湖吴易军事。顺治四年（1647）夏，诗人因鲁王遥授中书舍人之职而上表谢恩，被清廷发觉，遭到逮捕，被解送南京。《别云间》即是作者离开故乡，被解送往南京之前所作。
首联叙事，回忆过往，点明现状，心潮起伏，感慨万千。最近三年以来，我为抗击清兵，东奔西走，颠沛流离，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险、困窘，今天兵败被俘，沦为囚徒，又是凶多吉少，险象环生。其中“羁旅”一词极具概括力，原指人在旅途，辗转奔波，行踪不定，身心困窘的状况。这里概括少年诗人跟从父亲和老师起兵抗清的三年斗争生活，可谓艰苦卓绝，历尽凶险。南冠，被囚禁的人，语出《左传》。楚人钟仪被俘，晋侯见他戴着楚国的帽子，问左右的人：“南冠而絷者，谁也？”后世遂以“南冠”代被俘。诗中“又”字暗示几经凶险，处境堪忧。此联平静叙述，但是，细细品读，不难体会字里行间流露出诗人的满腔心酸与无限沉痛。
颔联极目山河，痛彻心扉，理想落空，无限痛楚。“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山河辽阔广远，无限美好，可是支离破碎，令人伤心落泪，谁还敢说我大明江山天宽地阔？！山河沦丧，满目疮痍，衰颓破败，一片萧索。泪水蒙眬了双目，泪水也黯淡了天地。诗人不仅文才出众，少年成名，更由于受到家庭环境和社会交往的影响，早有少年大志，亦曾追随父辈，投身抗清复明大业，及至沦落敌手，怎不感叹壮志难酬，理想沦空？诗人一直冀盼明王朝东山再起，可最终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恢复故土、重整河山的爱国宏愿一次次落空，他禁不住深深的失望与哀恸，忍不住向上苍发出“谁言天地宽”的质问与诘责。“谁言天地宽”，是反问，更是质问，诗人不愿意相信，不能够接受，但是又不能回避，不能不接受现实，内心的煎熬、痛苦可想而知。
颈联抒情，立足现实，感伤离别，依恋故园，无限痛楚。如果说，颔联是痛悼山河，潸然落泪的话，那么，颈联则是侧重永诀亲故，悲恸无极。“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我已经知道黄泉之路正在逼近，想到永别故乡实在心有不忍。一个“难”字触目惊心，动人心魄。诗何以难别故乡呢？原来，翻涌心头的不仅有国恨，还有家仇。父起义兵败，为国捐躯。而自己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此次落入敌手，自是凶多吉少，难免一死，这样，家运不幸，恐无后嗣。想到自己长年奔波在外，未能尽孝于母；想到让新婚妻子在家孤守两年，自己亦未能尽为夫之责任。想起这些，诗人自然深感愧疚、万分痛苦，同时也无限依恋。
尾联设想死去，魂魄归来，不见乾坤朗朗，决不善罢甘休。英雄之气贯长虹，侠义之志冲云天。“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鬼雄魂魄等到归来那一日，灵旗下面要将故乡河山看。似乎想起李清照笔下的西楚霸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夏日绝句》）似乎又想起了屈原笔下的豪壮诗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九歌·国殇》）生前，抱定誓死不屈、抗清复明的决心，可惜大业未成；死后还是一腔忠魂毅魄，矢志不渝，一定要亲自看到后继者率部起义，恢复大明江山。正如南宋诗人陆游绝命诗所写：“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诗作以铿锵有力的誓言作结，鲜明地昭示出诗人坚贞不屈的战斗精神、精忠报国的赤子情怀，给后继者以深情的勉励，给读者树立起一座民族精神的不朽丰碑。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英雄离开了这个世界，与他生死捍卫的那个王朝一道消失在历史的风烟深处，不过，几百年之后，我们耳畔还回响着他豪迈干云的声音：“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泪水为山河而流，仰头向天地发问：“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魂魄郁结在山河之上，笑颜绽放在天地之间。是的，魂兮归来，英雄万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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