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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西兵变与吕祉的监军角色

时间:2023-07-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五月底,都督府对淮西大军进行了整编。淮西的行营左护军原有十军,整编后变为六军,淘汰了一批不称职的将领。正因为如此,当张浚建议吕祉前往淮西监军时,赵构欣然首肯。“淮西情形,朕已尽知。”上午官家与宰执们商议的结果,张浚向他有所透露。赵构欣然颔首道,“此次付卿宣抚判官之权,处置淮西一应军政事务。”

淮西兵变与吕祉的监军角色

此时在庐州城内,已经危机四伏。

五月底,都督府对淮西大军进行了整编。淮西的行营左护军原有十军,整编后变为六军,淘汰了一批不称职的将领。然而谁知道张浚前脚刚走,淮西大军便开始动荡不安。首先,右军统制郦琼上书吕祉,控告新任都统制王德于绍兴六年煽动刘光世弃守庐州,并在巢县大肆掳掠,杀死有妇之夫,且将其妻占为己有。

吕祉拿着郦琼的状词,沉着脸问:“此事当真?”

郦琼掏出一道书札道:“右军副统制赵买臣有证词在此。”

见吕祉不语,郦琼又道:“选锋军统制靳赛也可以做证。”

吕祉挥挥手道:“当职已然知晓,你去吧。”

对于行营左护军的军纪,吕祉早有耳闻,但败坏到如此地步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自幼便饱读圣人书的吕祉虽然自视清高,喜欢高谈阔论,甚至好大喜功,但做人的道德水准还是具备的,对那些背离三纲五常的忤逆之举深恶痛绝。待郦琼走后,吕祉怒气填膺,对参谋陈克道:“若非国家用人之际,这种军贼理应送大理寺严惩!”

陈克原是都督府准备差遣,被吕祉举荐为幕府参谋一同来到庐州,见状劝道:“相公跟这种人生气不值。”

吕祉长叹一声道:“我哪里是生气!我是觉得与这种人为伍可耻!”

没过几天,王德也递上一份状词。状告郦琼于绍兴六年九月间,北上迎击刘麟,与副统制赵买臣在安丰、霍丘二县屠戮平民三千余人,上报都督府邀功请赏。

吕祉一拍桌案喝道:“属实吗?”

王德一拍胸脯道:“有半个假字,砍我脑袋!”

郦琼获知王德状告自己,当即找到吕祉,说王德的状词不实,是血口喷人:“若朝廷不处分王德,自家们将上呈都督府,请求调离左护军。”

吕祉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七月下旬,他决定回建康面见张浚,同时请教机宜。

郦琼和王德在向吕祉呈递状词的同时,也将申状上送到了都督府。张浚料到郦琼与王德会有矛盾,没想一下子竟闹到了如此地步。

“吕尚书以为该如何处置?”在都督府,张浚绷着脸问吕祉。

吕祉道:“下官以为应双双罢免。”

张浚摇头道:“国难未除,领兵打仗还须王德、郦琼等人。”

吕祉激愤道:“杀良冒功,避敌畏战,这种人不罢,何来军纪?”

张浚依然摇头:“淮西军的根子在于帅。犹如梁,梁不正则房斜,帅不正则军废。”

吕祉不语了,他从张浚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可他这根梁柱至今在淮西并没有正式头衔。

张浚洞悉吕祉的心情,安慰道:“吕尚书也无须焦躁,职衔一事待下官奏请圣上后予以定夺。”

数日后,赵构召集众宰执到朝殿面对。由于不久前沈与求病逝了,宰执大臣只剩下张浚、张守、秦桧和陈与义四人。未等张浚开口,赵构首先向他们出示了御史台的奏本。原来郦琼和王德的告状书不仅上送都督府,还呈给了御史台。

“众卿以为该如何措置?”赵构问。

张浚回道:“淮西军的病症是王德与郦琼不和。臣以为只要将王德调走,矛盾即可迎刃而解。”

行营左护军两员主要战将如此不合,使得赵构十分不快,然而却无法倾吐。遴选左护军统兵人选,张浚推举吕祉,得到了他的首肯。既为首肯,怎么怨得了他人?赵构不免想起岳飞,若是将左护军托付给了他,会不会出现今日局面?

张浚说完,见圣上不语,又道:“陛下,为稳定淮西军,臣建议调走王德。”

赵构赶紧收回思绪,问众人道:“此议如何?”

秦桧道:“此议可行。王德调走,升郦琼为都统制。”

“不,”张浚摇头,“王德调入行在,郦琼只能除授副都统之职。”

“这是为何?”赵构问。

“郦琼出身军贼。”

“张卿所言极是。”赵构赞同道。

议完对王德与郦琼的安排,张浚又道:“吕祉六月间就已在淮西宣抚司署理军政要务,朝廷应该给一个正式职衔。”

赵构望着众人,问:“比照张宗元,授予宣抚判官如何?”

张守道:“陛下,吕祉乃一书生,不可轻付兵权。”

张浚见张守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脸一冷辩驳道:“张参政,当年陆逊不也是一介书生吗?”

张守也严肃起来:“吕祉岂能与陆逊相提并论?”

“何以不能?”

“陆逊未掌军之前,便跟随吕蒙屡献奇计。陷宜都,克夷陵,攻秭归,收南乡,到统兵拒蜀,陆逊已身经百战。然而吕祉到淮西仅仅两月,便将佐骚动,军情汹汹,足以证明其并非掌军之才。”张守话完,殿内悄然无声。

赵构心有所动,他也开始怀疑派吕祉前往淮西,是否任用非人?

这时,秦桧轻声道:“张相公提议吕祉统军,是维护祖制。”

张浚接着道:“文臣统兵,既是祖制,也是国策。”

张守朝秦桧瞥一眼,退后不言。

赵构心中泛起的疑虑被秦桧一句“维护祖制”打消了,便道:“既然众卿议论不一,召吕祉面对。”

当天下午,赵构在后殿单独召见吕祉。

去年淮中战事,吕祉受命留在赵构身边参议军事,其学识与见解颇为赵构欣赏。譬如,吕祉料准刘光世不会临敌力战,说不定还会不战而退,恳请下旨督厉。从后来的经过看,正是吕祉预防在先,才止住了刘光世的擅自后撤。淮中大捷,与吕祉建言献策分不开。正因为如此,当张浚建议吕祉前往淮西监军时,赵构欣然首肯。

这次召对,吕祉受宠若惊,所以情绪饱满。赵构见吕祉精神昂扬,心中大为妥帖。

“淮西情形,朕已尽知。”赵构微笑着对吕祉道,“朕决定调走王德,擢升郦琼为副都统,卿以为如何?”

上午官家与宰执们商议的结果,张浚向他有所透露。吕祉希望将王德、郦琼一起调走,因此朗声道:“调走王德,大有裨益。至于郦琼,臣以为也不应留在左护军。”

赵构面色和蔼道:“卿的心意朕理解。郦琼虽然少操行,却是敢战。来日对阵,左护军少不了敢战之人。”

“臣谨遵圣裁。”吕祉去庐州时间不长,对左护军将领了解不深,见圣上如是说,只好打消将郦琼也一起调走的念头。

赵构叮嘱道:“左护军也算是西军之后,其中有不少川陕人士,卿要好生对待,既要施之于威,也要施之于德。德威兼用,方能服众。”

吕祉激昂回道:“臣决意不负陛下所托。此去淮西认真练兵,使之成为一支劲旅。”

“若如此,卿便是大功一件。”赵构欣然颔首道,“此次付卿宣抚判官之权,处置淮西一应军政事务。”

吕祉跪下谢恩:“臣德才微薄,当此大任,肝脑涂地不辞!”

面对结束后,吕祉连家都没有回,便怀揣着任命郦琼为副都统的文件赶赴庐州,王德调离淮西的命令则由都督府直接封发。

在庐州宣抚司官厅,吕祉当着众将官的面宣布了朝廷对郦琼新的任命。由于调离王德的文书还没有到达,吕祉念着任命书上的制词,王德的脸便黑了。郦琼发现了王德脸色的变化,眼中也是一片怒火。

制词宣读完毕,郦琼直挺挺地站着,没有任何反应。吕祉来气了,厉声道:“皇恩浩荡,郦太尉为何还不跪谢?”

郦琼愣了一愣,这才慌忙跪下。

吕祉忍不住斥责道:“为将者首先要知恩。唯有知恩方能明廉耻、守本职。若不知恩,何来人伦?”

郦琼见自己仅仅升了个副都统,心底原本就郁郁不乐,如今又没头没脑挨了吕祉一顿训斥,心底的郁郁不乐在快速发酵,一股怒气迅速蹿遍全身,恨不得将任命书夺过来撕个粉碎。

几天后,朝廷调离王德的命令到达。对于这个命令王德也不高兴,他希望统领整个行营左护军,而不仅仅是八千人的前军。郦琼见王德不仅没有受到惩处,反而去了都督府,直接由张浚管辖,胸中的怒气更盛。

七月底的淮西大地骄阳似火,行营左护军顶着烈日天天练兵。这一天,吕祉来到选锋军训练场,发现统制靳赛不在

“你们的靳统制呢?”吕祉问副统制康渊,“去,把靳统制找来!”

好半天靳赛才慌慌张张来到训练场。吕祉一见就火了,靳赛两眼惺忪,肯定是通宵未眠。

“身为统制,不知军纪,如何带兵?”吕祉厉声叱责,“从即日起,选锋军由康渊代理。”

对于靳赛,吕祉也无好感,因为他跟郦琼一样出身军贼。当初由十军裁减为六军时,吕祉建议将靳赛降为副统制,张浚没有同意。因为靳赛的选锋军有五千余人,在左护军中战力较强。现在,靳赛犯了军纪,吕祉一怒之下罢免了靳赛的统制之职。

训练仍在日复一日地进行,一股暗流却在悄悄涌动。一天,陈克告诉吕祉,说军中有人反映,一伙将领晚间经常在郦琼府中聚会,有时夜半方散,有时甚至通宵达旦。

吕祉警觉起来,当即召来中军统制张景。张景跟郦琼、靳赛等人不一样。他曾是一名太学生,靖康后从军,因功升至统制。

“张太尉是否参加过郦太尉的家宴?”吕祉开门见山问道。

“参加过。”张景老实回答。

“仅就喝酒玩乐?”

张景摇头道:“不,也论事。”

“所论何事?”

“下官不敢说。”

“但说无妨。”

“说相公不学无术,妄自尊大,藐视众太尉。”

“还有呢?”

“还有就是……就是……就是欲取相公的首级。”

闻言,吕祉勃然大怒道:“无知武夫,混账至极!”

张景道:“这些将领全都是靳赛串联来的,就连郦副都统也为靳赛鼓动。”

吕祉拍案而起,正要吩咐亲兵去缉拿靳赛,但转念一想自己在整个左护军除了参谋陈克,属孤家寡人,就连门外的亲兵是否可靠都未可知。吕祉只好按下万丈怒火,安慰了张景几句,命令他密切注意靳赛、郦琼一伙人的动向。

送走张景,吕祉赶紧起草了两份公文,一份是给赵构的奏疏,另一份是给张浚的申状。大意是郦琼、靳赛等人暗中勾结,蠢蠢欲动,建议朝廷迅速调派大军前来庐州,以防不测。

张浚接到申状后大吃一惊,急忙进宫面见赵构。赵构也接到了吕祉的奏疏,问道:“此事当真?”

“臣以为,可能是郦琼等人不服吕祉管辖。”张浚拿不定真假。

赵构阴着脸道:“郦琼、靳赛乃军贼出身,反复无常是其本性。可命张俊为淮西宣抚使,选派大军接管庐州。”

张浚建议道:“张俊在盱眙,路途遥远,旬日之间难于抵达庐州城下。臣以为,命刘锜为淮西制置副使,选派一支锐旅直奔庐州。”当时刘锜为侍卫马军司主管,驻扎建康,距离庐州最近。

“如是甚好。可密令刘锜一旦兵临庐州,即刻罢免郦琼的军职。”赵构点头,顿了顿又道,“靳赛就地正法。”

当日,都督府发出两道密令,一道给刘锜,一道给吕祉。

吕祉命张景注视郦琼、靳赛等人的一举一动;靳赛、郦琼也就紧盯着吕祉的一言一行。

庐州有四门,值守的兵将早已换作了郦琼的亲信。庐州城内的公文进出,郦琼、靳赛一清二楚。

在吕祉身边,他们还安插了眼线,即书吏朱照。

朱照籍贯庐州,吕祉来庐州后遣散了原宣抚司的旧班底,改从民间招募新人,朱照是其中之一。所谓书吏,类同秘书,职责为抄录和保管各种文件,权力不大,位置重要。吕祉用朱照为书吏,看中的就是他为人本分、忠厚。然而谁想到这个一肚子墨水又老实巴交的小文吏,竟监视着吕祉的一举一动。

朱照背叛吕祉的经过很简单,郦琼找到朱照,威胁要是不依,就杀他满门,老幼不留!

朱照清楚,眼前这个郦琼人称“活阎罗”,杀人不眨眼皮,别说在庐州,就是在整个淮西大地,他的名声人人尽知。

都督府的密令是八月七日酉时送达庐州城的,吕祉看过后交付朱照收藏。当天夜晚,朱照盗出文件交给了郦琼。郦琼看罢又惊又怒,赶紧派人召来靳赛。靳赛见宋廷要拿他开刀,顿时气歪了鼻子,咬牙道:“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翌日黎明,吕祉洗漱完毕,刚刚来到宣抚司,门外便传来喧哗。吕祉正要派人查问,陈克歪歪斜斜奔进来,语无伦次道:“大事不好了……相公……郦琼反了!”

一语未完,郦琼手持铁挝冲进官厅,扬手一挝,陈克顿时脑浆迸流。

“郦琼,你……你想做什么?”吕祉霍地站起,面无惧色,“朝廷待你恩重如山,你……你想造反不成?”

郦琼从袖中掏出张浚送来的密令,冷笑道:“我想造反,这是什么?”

见状,吕祉神情大变。这是密令的原件,显然是朱照盗出后交给了郦琼。

“朱照,亏得你饱读圣贤诗书,你是千古罪人!”吕祉仰天长叹,双泪长流。

靳赛对郦琼道:“说这些废话做什么,杀了这腐儒!”

郦琼摆手道:“不,暂且留着。”

由于兵变来得仓促,中军统制张景、左军统制刘永衡、宣抚司同提举一行事务乔仲福、前庐州知州赵康直等相继遇害。紧接着,郦琼指挥四万叛军在庐州城中大肆掳掠,然后连同叛军家眷共十万余人向霍丘北遁。

三日后,刘锜亲率最精锐的前军和右军赶到庐州城下,然而庐州城内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刘锜没有停留,即刻命右军统制焦文通率军追赶。

此时,叛军已经抵达淮水南岸。只要渡过淮水,便离开了大宋境地。许多兵士及中下层将领都无意反叛,只因裹挟其中无法动弹。现在离境在即,这些无意叛乱的兵士及中下层将领纷纷犹豫起来。吕祉见状,大呼道:“我等生为宋人,死为宋鬼!众军中难道就没有忠义之士了吗?”

聚集在淮水岸边的数万将士为之肃然。

“刘豫乃大宋败类!依附金人,掘我皇陵,役我父兄,奸我姐妹!如今郦琼等贼投降刘豫,此乃忘宗背祖,逆天而行!众将士多年来捍疆卫土,披矢浴血,立下巍巍功勋,如今岂能甘心做奸人的奴才?”

在吕祉声嘶力竭的嘶喊中,许多兵将低下头颅。

就在这时,郦琼、靳赛以及后军统制王师晟闻讯赶来。郦琼怒道:“吕相公,事已至此你还在口出狂言?自家可以饶你不死,但你必须与自家一起投奔刘齐。”

“呸!军贼!”吕祉啐道,“反复小人,无耻之尤!”

“王统制,你不是要取这腐儒首级吗?自家让与你。”郦琼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猛然举起铁挝,又缓缓放下。

王师晟曾因嫖宿被吕祉责打了二十军棍,因此怀恨在心,放言要亲手斩杀吕祉,可此时他却摇头道:“吕祉有罪,但罪不至死。”

郦琼向靳赛一努嘴,他挺刀上前,从背后将王师晟斩于马下。

后军见主将被杀,顿时大乱。郦琼执挝在手,大喝道:“快快渡过淮水,违令者杀无赦!”

“杀吧军贼!我吕祉绝不做异乡之鬼!”吕祉一语未了,被郦琼身边一员偏将斩下头颅。

淮西兵变的消息传到行府已是五日后。

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建康城内已经有了很浓的喜庆氛围。一些有钱人家早早地挂上了红灯笼,有的甚至还在自家门前扎了彩楼。坐落在小巷内的杂货铺正忙碌着赶制月饼,以至于大街小巷飘荡着月饼的芳香。

这一天赵构的心情不错,因为张浚刚刚从云南回易了一批腾冲马。腾冲马体魄雄健,与北马相比并不逊色。其中有一匹马名叫黑鹞,通体漆黑,闪闪发亮,张浚将其送给了赵构。罢朝后,赵构留下几名宰执一起赴御马苑观马。

观过马,来到御马苑东厢房。赵构心情颇佳,言语滔滔:“汉代伏波将军马援曾说,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甲兵之本,国之大用,此话一点不差。比如这匹黑鹞,追风逐电,取敌人首级只在须臾之间。我朝要是有此等良马三千,何惧虏人的铁骑!”

张浚大声回道:“陛下放心,余杭孳生牧马监已经引进了一批好马,用不了几年就会为我朝繁育出良驹。”

秦桧紧跟着道:“张相公置办牧马监,功莫大焉!”

张浚见秦桧当着官家的面溜须自己,担心引起官家的不快,赶紧道:“秦相公言错了,我朝繁育良驹,是圣上英明。”

赵构不承认,也不否认,笑道:“朕自幼好骑,当年在东京,朕便养育好马十多匹。”

张浚好奇问道:“臣听人讲,陛下闻足声便能分辨出马之优劣?”

赵构一笑道:“这有何难?凡物皆有其要,辨马同样如此,只要得其要领,隔三里五里,优劣一听便知。”

张守将话题引申开来:“陛下,辨马易,辨人却难。”

赵构迟疑一下,点头道:“卿言之有理。”

张守继续道:“辨人虽难,但并非不可辨。”

“卿说来听听。”赵构兴趣盎然。

“比如议论刚直者,其人必不肯为非。而巧言令色、曲意逢迎者,必定心底有私。”张守说完,一时没人吭声。

就在这时,内侍张去为进来递上一份急奏。急奏是刘锜呈送的,报告郦琼已叛,庐州遭到洗劫,四万左护军被郦琼裹挟向北,吕祉生死不明。赵构看罢急奏,脸顿时灰了。

淮西兵变,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赵构稳住神情,将刘锜的急奏交由几位宰执传阅。四位宰执大臣大惊失色,一齐跪倒在地,口称:“臣有罪,万诛莫赎!”

赵构轻咳一声,低声道:“都起来吧,如今不是谢罪之时,还须计议对策。”

形势是严峻的。行营左护军除王德带走了八千人外,余下四万多人全被郦琼裹走。也就是说,整个淮西大地已无宋军,建康大门洞开。

商议的结果是:一、刘锜由淮西制置副使升为主管淮南西路安抚司公事,迅速赶往庐州驻防;二、命岳飞率一支兵马进驻江州;三、令杨沂中驻防建康。

张浚立即请缨道:“臣这就去庐州,布置淮西防务。”

赵构想了想道:“卿还是暂留行在居中调度。张宗元不是已从鄂州回来了么,由张宗元前去庐州安定军民,招纳叛卒。”

应对淮西兵变的御前会议在御马苑东厢房匆匆结束,紧接着,一道道御旨发往各路将领。

八月底,淮西局势终于和缓下来,直到这个时候,张浚才松了一口气。

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精神却陷入苦痛。张浚清楚,他的仕途走到头了。几天前,他面见赵构,说吕祉的遗体运回了建阳老家,可还未下葬,吕妻吴氏便于后堂自缢身亡。张浚眼角泪花闪烁,道:“吕祉谋事不慎,铸成大错,但其忠心天日可鉴。”

赵构知道张浚的心思,用低沉的声音道:“吕祉遇害,吴氏尽节,朕亦深为痛惜。然而,吕祉之错几近误国。吕祉难以赐谥,也不得以死难忠臣体例荫补子孙。”

如果说之前还心存几分侥幸的话,从那一刻起,张浚便知道罢相势所难免,于是主动上了一份辞职奏。

这天,张守来到都督府。自淮西兵变发生后,张浚不愿见到张守,因为每见到张守他就会自惭不已。在任用吕祉上,张守与他有分歧,如今看来,张守是对的。

“哦,子固兄来了。”张浚竭力打起精神。

张守默默坐下,无言相对,良久才道:“相公近来有沮丧之色。”

张浚苦笑道:“常说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家现在体会深切。”

“此是公罪,相公何至于如此悲观?”

张浚愣怔着无言。

张守神情凛然,却言辞诚挚:“相公身为丞相,日理万机,百密岂无一疏?诸葛孔明一代贤相,也有街亭之败。自古以来,但凡有志者断不会纠结于一时的蹉跌。相公在职一天,即是百官榜样。”

张浚听罢,汗颜不止,一抖精神道:“子固兄教诲得是,德远如拨云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自甘颓唐!”(www.xing528.com)

张守这才微微点了点头:“下官眼中的张德远,当顶天立地,百折不挠!”

张守一席话,张浚的萎靡之色为之一扫,接下来两人就当前的朝局交换了看法。淮西兵变,四万大军投敌,无论是追究责任,还是平息朝野议论,张浚都必须辞相。

张守直接问道:“恕下官冒昧,德远辞职,当举何人为相?”

“这个……下官还没有想过。”

“目今几名宰执,最有可能继相的当属秦桧。然而,共事一年,方知秦桧已非从前。想当年,拒割三镇,义存赵氏,秦桧是何等意气风发?即便是刚从北地归来,纵论也无所顾忌。”

张守与秦桧属老熟人了。张守比秦桧大六岁,宣和年间张守任监察御史,秦桧任太学学正。建炎四年,秦桧南归,张守正在朝中任执政大臣。目前几名宰执,数张守对秦桧最为了解。

“罢职几年,不仅锋芒全无,且一心取悦圣上。”张守继续道,“据下官看来,除非有大心机,断不会如此内敛。”

张浚以请教的口吻问:“子固兄以为,秦桧有何心机?”

“谋登相位。”

闻言,张浚不语了。他想起在平江时秦桧赠送瓯柑以及对自己的一番赞美,想起围绕岳飞并统左护军秦桧的几次建言,想起御马苑观马时对自己的溜须,一颗心在渐渐沉落。

张守担心道:“若秦桧入相,朝中阿谀之风将大行其道。”

几天后,赵构单独召见张浚。张浚明白,这极有可能是他平生最后一次面见圣上了,心底一阵酸楚。行过臣礼,赵构命张去为搬来一个锦杌,道:“张卿坐下说话。”

张浚有些受宠若惊:“不,臣年轻,站着对答。”

赵构示意:“坐吧,坐吧。”

张浚在锦杌坐下,鼻子忽地一酸。

赵构的心情也是五味杂陈。三年灭伪齐,今年是第二年,张浚却要离他而去。身为丞相,铸下大错,必须责罚。然而……赵构再一次想起岳飞。若是岳飞并统左护军,郦琼会不会贼心复起,兵变淮西?

赵构即刻掐灭了纷飞的思绪,缓缓道:“卿的辞职奏朕已看过。既然卿已请辞,朕亦不便强留。今日召卿前来,是与卿计议由何人继相。”

尽管心底有所准备,但张浚的脑袋还是嗡地一响。他今年整整四十岁,正值英年。然而,他的所有宏图和梦想都将在今天戛然而止,他的心宛如刀割一样剧痛不止。如果没有前日张守的一席话,说不定他会张皇,会抑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陛下,”张浚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缓慢道,“知子莫如父,知臣莫如君,何人继相,当是陛下圣断。”

赵构又问:“秦桧如何?”

张浚依然不紧不慢:“陛下可记得前日御马苑张守论马?”

赵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陛下既能辨马,也能辨人。”

沉吟了一会儿,赵构感慨道:“朕就知道,张守的一番议论必有所指。”

“秦桧为臣所举荐。然而,自他进入执政以来,每遇大事态度暧昧,从无刚正不阿之言。身为执政患得患失,并非人臣所为。”

赵构想了想,又问:“卿可有属意的人选?”

张浚沉默了,对他来说,这是人生最痛苦的时刻。

赵构鼓励道:“卿既有人选,不妨直说。”

张浚清理一下喉咙,艰难地说道:“臣以为,赵鼎可以继任。”

在距白下门不远处有一座小院,身任枢相的秦桧就下榻在这里。秦桧本是建康府人,老家即在东门外的汤山,但他很少回到故居。

绍兴六年岁末,秦桧由温州召到平江,出任枢密使。还来不及携上家眷,行在又从平江迁移到了建康。到建康后,秦桧索性不转移家眷了,与仆人秦兴居住在南大街这座小院落里。秦兴经常抱怨,说两个人住在这里实在过于冷清,秦桧也不理睬。

秦桧的生活很简单,他既不去瓦肆,也不逛春楼,除了上朝、坐班,便是回家。每逢旬假休沐,他会在家里待上一整天。秦桧旧友不多,南下后更少,加之他在金国待了四年,人们不大愿意同他往来。

十年前,秦桧因为反对金人立张邦昌为帝,义存赵氏而名动天下。也因为此,秦桧才被金人押解北上。到燕京后,秦桧代笔为赵佶修书求和,其文辞受到了右副元帅完颜宗望的青睐。完颜宗望请求时任都元帅的完颜杲将秦桧留在了自己的辖区。不久,完颜宗望病逝,继任的完颜宗辅将秦桧拘在了显州。

显州因显陵驰名。显陵即是辽世宗的爹爹耶律倍的陵寝。很长一段时间,秦桧夫妇就居住在望海峰下的万古寺里,他每天的主要事情便是打扫万古寺上下两院。

一日,万古寺呼啦啦拥来一大队金兵,顷刻间就赶走了香客,封锁了寺院。起初秦桧没有在意,万古寺上院有一尊歪脖子老母,据称是观音菩萨的三十二化身之一,平日里也有一些带兵的将领来这儿焚香化纸。

忽然,一名少妇娉娉婷婷来到秦桧面前,轻叫了一声:“秦相公。”

正在扫地的秦桧为之怔住,将信将疑地问道:“你是……荣德帝姬?!”

荣德帝姬与曹晟成婚时秦桧正在国子监任职,有幸目睹过她的芳颜。

“秦教授好眼力,”赵金奴微微一笑道,“正是奴家。”

秦桧半天合不拢嘴。开封城破,皇室女眷被掳他是知道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万古寺巧遇官家的二公主。

赵金奴道:“秦教授,你我借一个地方说话。”

秦桧拎着帚把跟随赵金奴来到天王殿旁的方丈室,此地已经戒备森严。

“秦教授请坐。”赵金奴吩咐侍女上茶,“秦教授是江宁府人,爱喝江南茶。这茶就来自建州北苑。只不过奴家无法为秦教授做一道抹茶。”

秦桧喜茶,然而,从被掳进金营起,屈指算来他已有三年没有饮过茶了。秦桧接过茶盅,虽是一碗泡茶,却是清香扑鼻,脸上顿时露出难得的笑意,道:“这是头纲茶,又称明前茶。香味不浓,但沁肺润脾。”

赵金奴笑道:“秦教授果真是茶道行家。”

说了一会儿茶,秦桧问道:“帝姬何以到此?可知太上皇和官家的消息?”

“太上皇和大哥都囚于五国城内,奴家被完颜昌强纳为妾。”赵金奴神情一暗,简要地介绍了她所知道的几个赵氏兄妹的下落。比如大姐赵玉盘被蒲鲁虎娶进了府邸,五妹赵富金被金珠大王霸占,十七妹赵金印、十八妹赵赛月、十九妹赵金姑、二十妹赵金铃进了洗衣院,而十一妹赵仙郎、十二妹赵香云和十五妹赵金儿则于靖康二年死在了刘家寺,等等。

好一阵子两人都没有说话。靖康之难,无论是对于贵为帝姬的赵金奴还是朝廷官员秦桧,都是永远无法抹去的痛。

“帝姬今日来万古寺,可是为进香而来?”秦桧打破沉默,轻声问。

“不,”赵金奴摇头,“奴家今日来,是专为寻找秦教授。”

秦桧一怔:“哦?”

赵金奴道:“秦教授当年义存赵氏,奴家早有耳闻。如今赵宋蒙难,正是朝廷少了像秦教授这样的刚正之人。”

秦桧诚惶诚恐道:“帝姬言重了。”

赵金奴的眼眶忽然蓄满泪水:“九弟虽然承继大统,但赵宋江山依旧风雨飘摇。听完颜昌讲,金人又准备兴兵南下,赵宋余脉能不能逃过此劫,还是天数。”

秦桧轻叹一声,他想起故乡会宁,想起旧居汤山,十里烟波,风景如画,看来此番在劫难逃。

赵金奴道:“完颜昌还讲,此次进兵金人内部已经有了分歧,就连金人的老郎主也很犹豫,全是左副元帅粘罕一力主张。完颜昌也不赞成举兵渡河,可他官秩低微,须得听从元帅府调遣。”

金人对于赵宋的态度一直分为两派。当年攻占开封,右副元帅完颜宗望就不赞成强掳二帝,这一点秦桧是知道的。如今完颜宗望病逝,粘罕势力坐大,不承想,金人内部仍有人对兴师灭宋持有异议。

秦桧抬眼看着赵金奴,道:“既然左监军心存悯惜,帝姬就应当晓于大义。金人灭宋,无异于龙蛇吞象,食而不化,反倒自酿苦果。”

赵金奴道:“所以,奴家从燕京来,就是聘请教授前往完颜昌军中。教授的学问好,可以时时教导完颜昌,少杀慎杀,存我大宋。”

那是建炎三年春天的事,远在杭州的赵宋王朝又一次陷入了危机。苗刘兵变,赵构退位,朝中大臣人人自危。而在北国,十万金兵枕戈待旦。到了六月,左副元帅完颜宗翰和右副元帅完颜宗辅各领一支兵马进击陕西与河南。很快,东路军攻陷磁州,抵达黄河北岸。

右副元帅完颜宗辅给完颜昌的任务是兵出山东,控扼淮北。秦桧随完颜昌一同南下,途中与完颜昌进行过几次交谈,双方印象不错。话题自然是围绕金人灭宋,完颜昌多为倾听,极少发表自己的观点。但若讲起汉文化,完颜昌则滔滔不绝。

有一次,秦桧与完颜昌讲起唐诗,谁知完颜昌从“初唐四杰”,直到“晚唐三圣”竟一一道来。并且当场吟诵了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从建炎三年秋,直至建炎四年夏,完颜昌一直在徐州、下邳一带逗留。与宋军有过一些战斗,规模不大。那些日子,秦桧经常与完颜昌煮茶论诗。

有一天讲起唐朝的边塞诗人,完颜昌随口吟了一首:“‘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吟完,完颜昌问,“教授可解得此诗?”

“监军所吟,乃是王之涣的《凉州词》。”秦桧缓缓道,“王之涣少年有侠气,曾仗剑远游,所以诗风磅礴,句句峥嵘。纵观整个唐代边塞诗,以这首《凉州词》为最。”

完颜昌莞尔道:“自家想请教,此诗如何解?”

秦桧略一思索,道:“孤峭里透着雄奇,苍凉中不失悲壮。”

完颜昌摇摇头道:“教授难道不知王之涣的《凉州词》有两首?”

“在下略知。”秦桧吟哦道,“‘单于北望拂云堆,杀马登坛祭几回。汉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亲归去来。’”

完颜昌道:“自家以为,这两首《凉州词》透出来的是两军对垒,宁静平和。”

秦桧不觉一愣:“监军何以这样认为?”

“教授你想啊,‘一片孤城万仞山’。山这边是春风杨柳,山那边是胡琴羌笛。山这边杨柳轻拂,山那边羌笛悠悠。这岂不是要化干戈为玉帛么?还有‘汉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亲归去来’。即是边关靖晏,还用和亲做什么?”

“监军所解,实在超乎常人之上!”秦桧想不到完颜昌会对王之涣的《凉州词》作如此解答,由衷地赞佩。

完颜昌轻拈着下颚的一缕黄须,神情颇有些自得。

秦桧恭维道:“世人都以为王之涣的《凉州词》悲怆,而监军独以为平和。可见监军天资聪颖,襟怀悲悯。身为大帅,性情如此,实在难得。”

完颜昌哈哈一笑道:“古人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监军一席话,令桧茅舍顿开。”秦桧越发对完颜昌刮目相看了,决定将谈话引上正题,“监军以为,四太子此次下江南,有几成胜算?”

完颜昌敛起笑,反问道:“教授以为呢?”

“在下以为,赵宋江山已存百年之久,民心已固,风化蔚然。仅凭四太子数万兵马灭不了赵宋。”完颜昌没有接话。

果然,到了四月,便传来四太子被困黄天荡的消息。

一天,赵金奴抑制不住激动,告诉秦桧道:“四太子深入江南三千里,不仅没有追上九哥,反而被韩世忠在黄天荡打得大败!”

那些日子金廷上下很是紧张,由于楚州至京口一线重新被宋军控制,完颜宗弼所部三万人马有全军覆灭的危险。五月底,四太子离开江南,但很快又被阻在了承州城下。为了接应宗弼回军,元帅府命令完颜昌占据楚州,控制运河。离开下邳前,完颜昌把秦桧叫进书房道:“自家欲放教授南归,不知教授是否愿意?”

秦桧心中咯噔一响。南归?这可是他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左监军莫不是戏言?”秦桧镇定了一下情绪,平静地问。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完颜昌顿了一下,又吟哦,“‘宋金交兵何时了,且看枯山满坟堆。将军功成遗万骨,千古秋风抚翠微。’”

秦桧已明白完颜昌的意思了:“王翰的诗好,监军的和诗更好。”

“教授若愿意南归,就去准备吧。到时自家会派人将教授全家送至宋军水寨。”

临走之前,秦桧返身又问:“监军有何吩咐?”

略一思忖,完颜昌道:“南自南,北自北。”

那一刻,秦桧屏息静气,他在认真咀嚼“南自南,北自北”的意思。他总觉得这六个字含义很深,但究竟如何理解他一时不得要领。正要开口请教,完颜昌却道:“送客。”

南归以来,秦桧几乎每一天都在琢磨完颜昌临行前送给他的六个字。秦桧觉得,临行前完颜昌送给他六个字一定富有深意。结合完颜昌对宋金战争的态度,“南自南,北自北”,最佳的解释就是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回到朝廷的秦桧因靖康年间的义举很快得到了重用,三个月后便升为参知政事,半年后又升为右相兼枢密使。这种超乎常规的擢拔,使得原本就自视很高的秦桧越发口无遮拦,傲视群僚。

“我有二策,可耸动天下。”秦桧在朝堂上侃侃而谈。

人们问哪二策?

“南自南,北自北。”

秦桧的“南自南,北自北”,与赵构的遣使议和属异曲同工,可宋廷由开封南来杭州,赵构也属北人。赵构听说后脸色变了,哼了一声道:“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是北人,将归往何处?”

赵构的态度是风向标,群臣自是纷纷诘难。

秦桧的“南自南,北自北”只能引起赵构不快,不至于丢官。秦桧丢官是他太过锋芒毕露。归国时范宗尹是右相,秦桧的快速升迁离不开范宗尹的大力推举。然而,当秦桧进入政府后,便召集人手抨击范宗尹的各项举措。范宗尹设置镇抚使,是秦桧抨击的焦点。

罢黜范宗尹后,秦桧升任右相。接下来,秦桧又将矛头指向左相吕颐浩。吕颐浩不是范宗尹,年近六旬的他是三朝老臣,苗刘兵变,吕颐浩的身份是签书枢密院事兼两淮、两浙制置使。张浚能够指挥人马杀入杭州,离不开吕颐浩的鼎力支持。秦桧与吕颐浩较量,只能是秦桧黯然出局。

绍兴二年九月,秦桧被解除右相、枢密使,提举江州太平观。

落魄四年,秦桧一刻也没有闲住。他一边自省,一边继续琢磨完颜昌的“南自南,北自北”。直到今年三月间,王伦带回完颜昌的机密后,秦桧才恍然大悟。完颜昌的“南自南,北自北”,本意是大金依然是大金,大宋仍然是大宋。这个意思秦桧不是没有想到过,而是不敢往下想。

秦桧认为,皇上重新起用自己,肯定也一直在琢磨“南自南,北自北”的真正含义。因为皇上在罢免他的制词中写入了“示不复用”四个字。四年过去,皇上由“示不复用”到重新起用,显然对先前的理解进行了反思。

重新进入权力中心的秦桧,性情与过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说话不再咄咄逼人,处事也不再意气领先。四年自省的结果是,万事以取悦圣上为主,尽可能藏锋示拙。

对于秦桧而言,改变性情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是为了在朝廷中重新站稳脚跟,为了重新获得官家信任,他不得不扭曲自己的天性。复出八个月来,秦桧有如傀儡,但凡政事从不率先表态,即便发言要么以张浚马首是瞻,要么以取悦圣上为是。然而,一场淮西兵变,既断送了张浚的仕途,也使秦桧的前程与命运变得飘忽不定。

按宋制,国事出现重大失误,全体宰执都有责任。不单是右相张浚上表请辞,所有执政大臣都应辞职。

秦桧也递交了辞职奏,在书写辞职奏时心情也异常痛苦。与张浚不同的是,张浚是国耻未雪,壮志未酬,满腹惭恨;秦桧则是横遭祸端,命运多舛,心有不甘。

在得知新任丞相是赵鼎后,秦桧更是万箭穿心。他为张浚所荐,按照官场规则,复相的赵鼎在重新组阁时一般不会留用旧班底。

“老爷,饭已经凉了。”仆人秦兴是他的本家,对他忠心不二。

秦桧缓缓起身,离开书房来到偏厅。

“我再去热一下吧,老爷。”秦兴说。

“不用。”秦桧嘴唇里迸出两个字,然后拿起筷子。秦桧对茶饮十分讲究,衣食却从不挑剔,此刻摆在桌上的只有一碗煎鱼、一碟蚕豆和一盘黄瓜。

“我看还是把婶婶接过来吧。”秦兴扒了几口饭,停下道,“就我和老爷两人,实在过于冷清。”

“不接。”秦桧又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在这之前不接家眷,是秦桧认为建康不适宜立国。至于当下,则更无必要了,一旦圣上照准辞职,他又得返回杭州。想到这里食欲全无,扒几口饭便放下了筷子。

“老爷您这是?”秦兴没来得及细问,秦桧已经走出了房门。

要想继续留任,就必须拜会赵鼎。秦桧犹豫了,一来赵鼎倔,二来秦桧比赵鼎资历老,这个时候去拜会赵鼎,会不会适得其反?徘徊一阵,秦桧觉得还是应该去。去,即便遇冷,也有益无害。

出乎秦桧意料之外的是,赵鼎对秦桧的到来很高兴,亲热地称着秦桧的表字:“会之请坐。昨晚黄昏才进城,搬书搬到三更。”赵鼎比秦桧大五岁,如今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精神倒显得旺健。

秦桧笑道:“谁人不知赵相公学富五车,五车学问那该得多少典籍?”

赵鼎莞尔道:“人说会之过于严肃,看来也有风趣的时候。”

秦桧兴致勃勃说道:“下官过淮水时,即听人传唱:‘惨结秋阴,西风送,霏霏雨湿。凄望眼,征鸿几字,暮投沙渍。试问乡关何处是,水云浩荡迷南北。但一抹寒青有无中,遥山色。’下官问,这词何人所填?人答,赵元镇所作。”

“见笑了,见笑了。”赵鼎将手一摇道。他的这首《满江红》就作于真州城外的客船之中。那时,腰无余钱,疾病缠身,前途茫茫。

秦桧前倾身子道:“‘试问乡关何处是,水云浩荡迷南北。’一个迷字,既道出了时局,又暗示了心境。”

赵鼎深有同感:“确实如会之所言。建炎初年,真可谓西风横吹,乱云飞渡。”

秦桧吟诵道:“‘天涯路,江上客。肠欲断,头应白。空搔首兴叹,暮年离拆。须信道,消忧除是酒;奈酒行,有尽情无极。便挽取长江入尊垒,浇胸臆。’”

赵鼎一时无语,他想起病卧客船的那段日子,既不能上阵杀敌,也不能进殿献策,唯有搔首兴叹!

秦桧忽然面带戚色道:“相公的无奈和苦痛下官也曾领略过,当年拘在显州,日扫殿堂,夜眠僧舍,相公还可以挽长江之水浇胸垒,而下官却只能面对孤山倾听风涛。”

赵鼎仿佛找到了知音,叹道:“是啊,人生多有落魄之时。如今侧身庙堂,就当以天下之忧而忧。”

秦桧顿一下,话锋一转:“初读相公这首《满江红》,只觉满篇惨淡,后来越读越觉得如芒在背。”

赵鼎怔住了,问道:“会之竟会有这样的感受?”

秦桧一脸凝重道:“相公处江湖之远而忧庙堂,我辈身为宋臣该当何为?”

赵鼎称赞道:“看来会之的一腔热血,尚未冰冷。”

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拜访,秦桧告辞时,赵鼎一直送到大门外。其实,赵鼎对秦桧的印象不错。靖康年间,赵鼎任开封士曹参军,对秦桧的大义之举曾仰慕得很。后来秦桧南归,朝中有不少人猜疑,赵鼎始终不信。当年为存赵氏不避斧钺,怎么会一眨眼就成了金人的奸细?

这一切当然还不能成为赵鼎最终将秦桧留在政府的原因。张浚罢相后,有些台谏官仍不甘心,继续上章弹劾。说张浚身为丞相,因措置失当丧师四万,理应斩首。有人又翻出陈年旧账,重提当年的富平之战,说张浚独断无谋由来已久。甚至还有人指责张浚身居中枢三年,兴兵劳师,竭民力,耗国用。本来处分张浚的诏书已经下了,以观文殿大学士的身份提举江州太平观。赵构读罢这些台谏官的奏章突然勾起一股无名怒火,御批道:张浚谪授散官,岭南安置。岭南属蛮荒之地,落职官员贬窜岭南是最重的处罚。

赵鼎向秦桧出示了赵构的御批,问:“秦相公以为如何?”

“下官为张浚所荐,理应回避。可相公既然问到下官,下官不得不说。”秦桧有三种回答,赞成,反对或者模棱两可。他略一思索,选择了反对。秦桧认为,以赵鼎的为人和当下所处的位置,绝不会对张浚落井下石。

“请说。”

“皇上责罚太重。”

赵鼎轻轻颔首:“是啊,下官也如是认为。”

秦桧继续道:“皇上降罚,应斟酌是公罪还是私罪。张浚有过,乃是因公。因公而受重罚,今后谁为皇上驱使?”

赵鼎点头道:“会之说得对!明日你我一同面见圣上,据理力争。”

翌日,赵鼎与秦桧一起入殿面对。赵鼎进呈了被他扣押的御批,赵构自然不悦,责问道:“朕意已决,为何封还?”

赵鼎回道:“陛下,张浚当年勤王立有大功,近年捍御两淮又多有勋劳,何况家有老母,若去岭南,无异于生离死别,陛下何忍?”

赵构沉着脸道:“朕历来功过分明。张浚有功,朕已赏他;如今有过,亦应加罚。”

秦桧一旁道:“陛下,臣以为赵相公封还御批不是为张浚一人着想。”

赵构冷着脸色问:“那是为谁?”

“是为陛下。”

赵构轻轻哼了一声:“是为朕?”

秦桧道:“陛下今日重处张浚,会使满朝文武寒心。”

“此话怎讲?”

“古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丞相理政,千头万绪,或谋虑不深,或计议不达。倘若有所差池,便夺官褫职,贬窜远恶之地,今后谁还会为陛下宣力?”

就在秦桧不慌不忙地向赵构进言时,赵鼎拿定了主意,若皇上问起现任执政的去留,第一个不能去的便是秦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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