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遇到各种求助，因为能力和精力有限，并不是总能伸出援手，但是，有一类求助，我有求必应。
那是有关孩子的求助。
一天，邻居龙伯伯来找我，为了天赐。
天赐是龙伯伯唯一的孙儿，是老伯伯唯一儿子的唯一孩子。只是，这唯一的儿子还没有结婚就病故。天赐是个遗腹子，他妈妈把他生下来交给爷爷奶奶后便再无音讯。他妈妈是外地人，可怜两位老人晚景凄凉，才决定把天赐生下来。
天赐就这样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天赐小时候非常乖，既勤劳朴实，又聪明可爱。我还记得他小学一年级写的字，横平竖直，方方正正，非常漂亮。但是，凭直觉，我知道这孩子是要出问题的。天赐没有其他孩子活泼，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气横秋。
坐下后，龙伯伯开始慢慢地诉说他的忧愁。这是一个和蔼乐观的老人，但是此刻，忧伤和焦虑笼罩了他的整个脸庞。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只有来问你，你当老师的也许有办法……”
通过老人的讲述，我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天赐现在的状况是特别好动，不能安静地坐上十分钟，一边写字一边到处抓挠，鼻孔被抠得特别大，甚至眉毛都被无意识地拔光了。老人不求天赐成才，但求能够成人，万一天赐不能健康长大，自己死都不会瞑目。老人心里着急，就天天骂孩子，期望责骂能够激励孩子，但无济于事。老人自己不开心，孩子也没有过一天好日子……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不是多动症，应该是心理有点问题了。
我略略思索了一下，看着老人说：“天赐没有爸爸妈妈，您和他的姑妈姑父再疼他，也代替不了爸爸妈妈。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跟别的孩子不同，您跟他解释过吗？”
老人扑簌扑簌流下泪来：“他爸爸妈妈的事，怎么好跟他讲，怎么讲得出口……”
“我理解您。但是，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你不跟他讲，他自己就会胡思乱想的。因为他没有爸爸妈妈，所以你们加倍疼他，实际上又惯坏了他。他成绩不好，性格内向，在学校肯定也不开心。而您年纪这么大了，担心天赐以后不能独立生活，千方百计地希望把他培养成才，逼着他读书，一旦他学习不认真，您就会焦虑，就会骂他。所以，目前，天赐最主要的问题不是把成绩搞好，而是快乐成长……”
龙伯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便转移话题，安慰道：“问题也没有那么严重，想要天赐快乐点，就要多夸奖他。您说说他的优点吧。”
这时婆婆插话说：“天赐其实很聪明，学东西很快，他爷爷的电动摩托，他从来没有学过，就可以开着到路上跑。”
龙伯伯说：“我怕他摔跤，把他臭骂了一顿。不过，他学东西是很快，我在家里绣十字绣，他拿起来就绣，还绣得挺好的。”
“您怎么看呢？”
“绣了两次，我骂了两回。我说，书又不读，操心这些东西干什么。他现在就不绣了。”
我的心有些隐隐作痛。这个孩子，犹如一头小小的困兽在黑暗中挣扎，好不容易有些自己感兴趣又能做好的事情，满心欢喜等着爷爷奶奶夸奖，却只等来一顿劈头盖脸的骂。那一刻，他小小的心该有多委屈啊。
“要是我的话，我会说，天赐，你真厉害，没有学就会骑摩托。只是，小孩骑摩托很危险，等你长大了再骑。”
老人点点头，懊悔地说：“要是我早来找你就好了。这些事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只放在心里熬，想讲给别人听，又怕人家看不起天赐。我心里一团糟，不得安宁，索性就绣十字绣，绣花时心里只想着绣花一件事，还好受点……”
我说：“您绣十字绣和天赐抠鼻孔、拔眉毛是一个道理，都是心里难过，做点别的事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老人坐了一个多小时，知道我忙，便走了。老人走后，我决定自己去看看天赐。
我去时，天赐正在火炉边烤火，旁边还有一群人，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一屋子的暮气沉沉。
我说，天赐，我们到楼上去玩。
天赐慢慢地从老人堆里挪出来，有几分的不情愿。因为奶奶不许他出去玩，而家里来来往往的大多是老人，十二岁的孩子，黑黑瘦瘦的，竟也有了几分老相。
我想搂一下他，但是，他闪开了，像只受惊的兔子。我想，他大概是不习惯与人亲昵吧。(www.xing528.com)
到了楼上，光线略略亮了些，我看见天赐的眉毛真的是一根不剩了！虽然我已经知道是这样，但是亲眼看见他眉毛处光秃秃的，还是有点惊骇。我翻开他的一本书，看见扉页上写着“天赐是天生的！”我又惊骇了。这排字歪歪扭扭，不知道是出自他之手还是别的小孩之手。但是，我想，它就像一把锋利的锥子，天赐的目光一旦触及，心就要滴血。我真的好想用橡皮擦去这排字，但是，又有什么神奇的橡皮，可以擦去他心上的伤痕呢。
我跟他说话，他总不看我。我追着他的目光说：“天赐，看着我的眼睛。我问你，你喜欢我和你说方言还是说普通话？”
“方言。”他简单地说，但还是不看我的眼睛。
一直不看。得找点学习以外的话题。
我说，家里有课外书吗？我们一起来看课外书吧。
他找出一本《安徒生童话》。
“喜欢哪个故事呢？”
“不知道。”
“那就读第一个故事吧。”是《丑小鸭》。我们一起读完，然后交流感受。孩子的悟性很不错，一下子就明白了大家不喜欢丑小鸭的原因。当我们说到猫和母鸡时，天赐浅浅地笑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收敛了笑容。这十多年，我很少见他笑。
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看看天色已晚，说：“阿姨走了，下次来时，我给你带一本课外书。你喜欢什么样的课外书？”
“不知道。”
“你再想想。”我反复问了几遍，他才说喜欢故事书。
满足孩子的合理要求，就是尊重孩子的独特心灵。一个活泼快乐的小孩子，是会大大方方地提出自己的合理要求的，因为，他的家人多半会满足这些要求。只有常常遭到拒绝的孩子，才不会表达自己的合理要求，就像丑小鸭，想要躺在沼泽地里喝点水，都担心别人不允许。因为常遭拒绝，所以天赐不敢提要求。
“什么故事书？”
“不知道。”
“打仗的，卡通的，还是其他的什么？”
最后，他思索了一阵后才说：“就像《安徒生童话》这样的。”其实，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书，只不过手里刚好拿着一本这样的书而已。
“阿姨还送个日记本给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封面？”
“不知道。”
还是不知道。这么多“不知道”，使我很难过。
“阿姨给你提个建议，你从今天开始写日记，有话就多写点，没事就少写点。如果你不想给别人看，也可以藏起来。”我希望，在别人不能理解他的情况下，至少他可以学着用文字在一个秘密的角落宣泄自己。
“你能不能答应我呢？”
他说能。我便和他勾手指，这时，他又笑了一下，笑容浅浅的，转瞬即逝，短暂得叫我心痛。
我不知道天赐能否坚持写日记，毕竟我只是这样说说而已；我也不知道天赐的爷爷、奶奶能否试着表扬他的优点，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改变观念很难；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为天赐的成长尽什么力，毕竟我不能常常看见他。虽然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但是，一个小孩子，并不会自然而然地把童年的苦难转化为奋斗的甘泉，尤其是周围的大人好心地掩盖真相或者无视他们的痛苦时，那小小的心，就变成了一座紧闭的、寂寞的孤城，进或退，都是一个人的战争。
天赐，天赐的孩子啊，谁可以懂你，谁可以让你笑逐颜开，谁可以拂去你脸上的忧伤，谁可以帮你走出这寂寞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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