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业师黄琴六先生论古文书

八月六日接奉手书，备承存念，并知隰华之变，庄诵再三，浪然涕流。前呈所为文六十篇，奖许过甚。金吾自八岁列弟子末，先生之勤勤恳恳，教诲成就者甚至。今金吾年四十一矣，学问无闻，而家业不守，言之痛心。金吾所好者藏书耳，周急振乏耳。孰知藏书与周急振乏之破家，更疾于选妓征歌、一掷百万之破家也。然观过知仁，如金吾者，当亦仁人君子所共悯惜者也。金吾自去岁六月以来，寂居少暇，万感交集，心扰扰乎若风中之纛，茫茫乎若浮大海而不知其所往。诚恐忧能伤人，为知己者无穷之虑，故肆力文字间，以强自排解耳。先生奖以潜心著述，上媲古人，何敢当哉！何敢当哉！今夫不可强求者，功名富贵也。可以自力者，文章学问也。古人穷愁著书如太史公，所列者何可胜数！虽瑰伟倜傥磊落之士，非后人所敢希望万一。然抑郁无聊之际，不就性分所近者强致力焉，而徒以惨怆怛悼消磨岁月，甚无谓也。间尝读韩昌黎《上兵部李侍郎书》曰：“愈性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穷究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沉潜于训义，而奋发乎文章。”又尝读柳子厚《与杨京兆书》曰：“宗元自小学为文章，未能究知为文之道。自贬官来，读百家书，上下驰骋，乃少得知文章利病。”若然，则金吾今日宜致力者，莫古文若矣。金吾于古文一道，少未究心。岁辛巳，同吴君心葵、陈君子凖相约为说经之文，月一课，前所呈《诗说》诸篇是也。吴顼儒先生尝谓金吾文无艰难劳苦之状，近欧阳公；滔滔不竭，有一往莫遏之势，近苏文忠公。迩来忘其愚陋，窃自奋发，庶几有以实其言者，然而岂易言哉！为文之道，必先昌其志、养其气，淬厉其心思，而后探索乎经史，出入乎百子，沉潜乎韩柳欧苏曾王诸大家，寻其蹊径，究其法度，推求乎古今相变之道，文质相生之本，长短高下丰约之宜，而又继之以不倦不杂，不敢望速成，优游浸渍，与之俱化，然后澄心息虑，发为文章，又必去其言之蹈袭者、杂乱者、不合于道者，及其词句之卑靡破碎者、诡谲不经者，与夫艰深以为古、组织以为工者，不矜才，不负气，要不悖于古之立言者而后止。夫如是，庶几有以实顼儒先生之言者，岂易易哉！

虽然，学之难，而得指授尤难。譬之行路，知其所向，虽远，无不至者，背驰焉则终不至矣。昔之人有学操琴者，不能得硕师而传其谱，学之十年以为极工，出而操之，人皆大笑曰，何清浊之乱而疾徐之乖也。金吾之文，毋乃类是！惟先生定其是非，示以准的，俾昭然识所指归，不至航乎断港绝潢，为有识者所笑。幸甚！

先生经史论说，及诗古文辞皆卓卓可传，纂辑邑中掌故，扶持文献之功实多。千秋盛业，表章者，不必尽属子孙也。常熟不废，先生不朽，此非金吾之私言，实一邑之公论也。隰华既死，茮卿先生遗文零稿，金吾不能为之收拾，重负茮卿先生矣。(www.xing528.com)

暑气渐衰，秋风益高。金吾行将策马长安道上，博升斗禄，为糊口计。前路茫茫，听之天命。即使一蹶不振，终不作阮籍穷途之哭。惟三十年，师弟不获长侍左右，是可痛耳。伏惟先生追念金吾受学之久，怜其境遇之穷，结习之不易除，而一一辱教之，且为道自重，慎勿以事多失意，长此郁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