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奇异的大眼睛充满了电视屏幕。
这是一双布满了血丝、含着泪水的黑色眼睛，它呆呆地盯着前方，目光里流露出来的是惊惶，是恐惧，是疑惑，是仇恨，是愤怒，是麻木和疯狂的混合……（文章从刻画斗牛场上一头受伤待毙的雄牛眼睛开始，流露出的眼神与感情如此复杂。文章从开始就显得惊心动魄，引人入胜。）
这是一双牛的眼睛，是一头受伤待毙的雄牛的眼睛。我无法说清楚这双眼睛所流露出的感情。
眼睛逐渐远去。牛的形象完整起来，清晰起来。它四脚分开定定地站着，巨大的头沉重地下垂，喷吐的鼻息犹如绝望的哮喘，而眼睛却竭力向上翻着直视前方，一对锋利的犄角和它的目光指着同一个方向。它的耸起的肩胛上，插着四枝钩枪，钩枪随着肩胛肌肉的颤抖不安地晃动着，浓而黏稠的鲜血从肩胛上慢慢地往下淌。
屏幕闪了一下，牛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中年斗牛士。刚才那双充血的牛眼所凝视的，就是这位斗牛士。他的服装是华丽的，白色的紧身外套上绣满了亮晶晶的花饰。他的右手平举着一柄雪亮的剑，剑锋向下，目标是牛脖子的后上部，从这个部位插入，便能直捣心脏，一剑将庞大的雄牛刺死……斗牛士是一位剽悍健壮的中年汉子，看架势便知道是个久经沙场的老手。那一头棕色的鬈发下，一双距离很近的眼睛微微眯阖着，眯成一线的黑色瞳孔闪着奇异的光。这目光中流露的情绪也是极复杂的，有骄傲，有嘲讽，有怜悯，有残忍，有自信，也有隐隐约约的迟疑和畏惧……（斗牛士出现了，他的眼神与情绪也极为复杂，预示着一场殊死搏斗即将展开。作者善于抓住细节描写，将人与事刻画得细致入微。这来自敏锐的观察力，从想象捕捉到神韵与本质。）
人和牛，就这样沉默着，对峙着。惊心动魄的斗牛，此刻到了惊心动魄的极点，翻江倒海一般沸腾喧嚣的观众席上，刹那间变得寂然无声。人们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期待那最后的时刻到来。在这沉默的对峙出现之前，斗牛士曾经用一块红布，把疯狂的雄牛逗引得团团转。那时雄牛还浑身充满了野性和力量，它低沉地吼叫着，有力的脚蹄蹬得沙土飞扬。它一次又一次低着头向斗牛士猛扑过去，斗牛士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将手中红布轻巧地一挥，于是尖锐的牛角只是在舞动的红布上掠过，斗牛士微笑着安然无恙。受骗的雄牛越来越愤怒，它的进攻也越来越狂暴。那对巨大的犄角恨不能一下子戳穿骗局，戳穿行骗的斗牛士的胸膛。然而那红布却仿佛有着无法抗拒和抵御的魔力，雄牛的角只能擦着红布，狡猾的斗牛士永远潇洒而又安全地躲在那飘舞的红布背后。斗牛士的勇敢、敏捷、机智，在雄牛一次次受骗的过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时观众在狂喊，在鼓掌，在跺脚，仿佛正在欣赏一场新鲜而刺激的艺术表演。在他们的眼里，人和牛的这种危机四伏的周旋永远是新鲜的。这是万物的灵长——人，和一种强悍的牲畜的较量，是智慧战胜愚钝，是机敏战胜莽撞，是狡猾的猎手一步一步把他的猎物引入陷阱……暴跳如雷的雄牛终于厌倦了，这反复不断的徒劳进攻消耗了它的大部分体力，它精疲力竭地站定了，只是瞪大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面前这位使它发狂也使它困惑的人，仿佛在问：“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你这魔鬼！”斗牛士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他从容不迫地卷起红布，悄悄抽出了雪亮的剑，然后眯起眼睛，慢慢地将手中的剑平举到和眼睛一样的高度，剑锋向下，对准了牛的颈脖……（作者为我们描绘出一场精神的斗牛表演，用生动细致的笔法，再现了一切惊魂的表演，让读者紧张到屏息敛声，如同亲临现场。）
人和牛，在万众屏息的沉默中对峙了五六秒钟，漫长而又庄严的五六秒钟！斗牛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腱都紧绷着处于高度亢奋状态，他的目标明确，他的任何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都潜伏着杀机。而牛呢，它只是茫然失措地凝视着对手，全然不知等待着它的下一幕将是什么。也许，从那剑锋闪出的寒光中，它突然产生了不安和危险的预感，于是，它把头一低，又向斗牛士冲来……
就在雄牛移动脚步的同时，斗牛士也行动了，他旋风一般向近在咫尺的雄牛猛扑过去，人们只看到一道白光射向黑色的牛体。人和牛猛烈地撞了一下，斗牛士被弹得远远的，他在离开牛头三四步远的地方摇摇晃晃地打了个趔趄，然而终于没有倒下来。
雄牛还在低着头继续向前猛冲。在它粗壮的颈脖上，赫然多出四五寸长的一截铁棍——这是剑柄！在人牛相撞的瞬间，斗牛士竟将利剑整个儿刺进了雄牛的躯体！突然，雄牛站住了，它抬起头来，痛苦地扭动着，鲜血像喷泉般从它的嘴里涌出；然后它弯下前腿作跪地状，头慢慢地低下来，一直低到鲜血淋漓的嘴触到了沙地，终于带着几阵临死的痉挛倒下，仿佛崩塌了的一座黑色的山峰……（斗牛比赛的实质是一场目不忍视的杀戮，一方的胜利以另一方的生命终结为标志。）
杀死一头雄牛的表演到此结束。接下来的镜头也是疯狂热烈的，成千上万的观众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场子里欢呼着呐喊着，手帕、鲜花、帽子、头巾，雨点一般向绕场边走着的斗牛士抛飞。斗牛士还没来得及理一理凌乱的头发，他深深地陶醉在成功和死里逃生的喜悦之中，只见他不住地向观众们挥着手，抛着飞吻，轻松的步子犹如跳舞。几朵红色的玫瑰落在他身上，花瓣和他衣襟上的血迹是同一种颜色。场里有人交给他一样东西，他笑着把它高高地举在手中，一个黑色的、毛茸茸、血淋淋的三角形东西——这是死去的雄牛的一只耳朵尖。于是看台上欢声掌声雷动，人们由衷地庆贺斗牛士得到了最高奖赏……（斗牛士胜利了，沉浸在一片欢呼之中，俨然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勇士，可谁又能想到倒地惨死的雄牛的悲哀。）
啪地关上电视机，房间里顿时一片安静。血、剑、兽的咆哮、人的呼叫，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窗外，是阳光灿烂的墨西哥城，鲜亮的绿荫和缤纷的楼群交织成一幅宁静的图画。然而我的思绪却无法平静下来，刚才在电视中出现的一系列镜头使我仿佛置身斗牛场，并且在极近的距离内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斗牛。我的手心里捏出了汗水，我的心跳因紧张而加速。这种带着原始和冒险色彩的竞技，给人的刺激和印象是那么强烈。如果坐在斗牛场里看这场人和牛的搏斗，恐怕会紧张得受不了。在电视里看到不少身穿盛装的太太小姐们也坐在看台上，和男性的斗牛迷们一起疯狂地尖叫、跺脚、鼓掌，不禁令人愕然。也许，在勇敢剽悍的斗牛士身上，洋溢着无可比拟的男子汉气概，这对许多女性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尽管斗牛士们以屠杀为业，尽管他们的身上血迹斑斑……
墨西哥的斗牛士们是名扬天下的，不少斗牛士的名字可以毫无愧色地和西班牙的斗牛士大师们比肩而立，受到无数斗牛迷的崇拜。四百多年前，西班牙殖民者在墨西哥修建了斗牛场。斗牛，作为一种体育、一种娱乐，漂洋过海传到了墨西哥。几百年来，世事沧桑，战云起落，墨西哥像一艘在风浪中行驶的船，而斗牛却长盛不衰。墨西哥人在斗牛场里放声呼喊着，发泄着，只要红布挥动，只要剑光闪烁，只要牛的咆哮骤起，只要热腾腾的鲜血洒入沙土，他们便疯狂了，便忘却了现实中的所有哀怨烦恼。当一个斗牛士是许多少年人的梦想，因为斗牛士是勇敢无畏的象征，是男子汉中的精华，斗牛士的名字，和荣誉、金钱连在一起。（斗牛士是男子汉中的精华，象征着勇敢和无畏，被鲜花、掌声和金钱包围。任何一种社会产物，都会有其产生的文化与历史根源。）难怪一位墨西哥诗人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失败的雄牛颓然倒地，
喷涌的红血是献给勇者的花束。
斗牛士像太阳一样升起来，
仰望他的女人们眼里燃着爱慕，(www.xing528.com)
欢呼吧，欢呼有如金币在奏乐。
这位诗人或许也曾做过斗牛士的梦，那些讴歌斗牛士的诗行中隐约还流露着他的怅憾和醋意。
不过也有另一种给斗牛士的诗：
你以为长着犄角的雄牛，（这首诗的观点倾向被宰杀的牛，对死去的牛充满了同情与悲悯，对双手沾满鲜血的斗牛士充满了辛辣的讽刺与警告。）
就这么心甘情愿任你宰杀吗？
等着吧，骄傲的斗士，
在沉默的牛群里，
总有一对犄角将染上你的血！
这简直就像可怕的预言和诅咒。斗牛士们读着这样的诗句，恐怕会心惊肉跳的。
谁能想象斗牛士的担忧、痛苦和恐惧呢？为了那些万众欢呼的荣耀和威扬四方的名声，斗牛士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一位墨西哥作家告诉我，斗牛，是把性命捏在手中的冒险，任何高明的斗牛士都无法预料自己的下一场斗牛将会有何种结果。有一个细节很说明问题：在斗牛结束后，有些斗牛士走出沙场后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往家里打电话，把自己平安无恙的喜讯告诉亲人们。斗牛士的母亲、妻子大多没有勇气到斗牛场观战。当她们的儿子或者丈夫在沙场和雄牛搏斗时，她们守在家中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可以想象，当电话铃突然在寂静之中响起来时，她们的手是如何颤抖着伸向话筒……（在斗牛的竞技中，斗牛士同样面临着死亡的威胁，要么牛倒在血泊中，要么斗牛士倒在血泊中。）
斗牛场上的惨剧屡见不鲜。斗牛士并不是永远以胜利告终，疯狂的雄牛曾经一次又一次用剑矛般的犄角刺穿斗牛士的身体。斗牛场的沙地上不仅有牛血，也有人血。就在我抵达墨西哥的前两个月，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郊外的科尔梅那·比埃赫斗牛场上，21岁的著名斗牛士豪赛·库贝罗把剑刺入疲极卧地的牛颈，正在向欢呼的观众致意时，那头已经倒下的近500公斤重的雄牛突然跃起冲向库贝罗，将角刺入他的胸部，然后，像挑一个稻草人似的将它的对手挑到空中，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库贝罗的心肺被牛角穿透，不治而亡，而那条公牛也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倒毙在斗牛士身边……尽管反对斗牛的呼声此起彼伏，然而谁也无法使这种流传了千百年的人兽之斗中断，谁也无法消灭斗牛迷们的热情。斗牛迷们反驳道：“斗牛比赛车安全多了，如果完全失去危险性，那不成了耍猴儿了吗？”（以一场惨烈的人牛双亡的案例，表现出这种竞技的残忍与血腥，而斗牛迷们却不以为然，对观赏这种充满刺激的比赛乐此不疲。）
本来想在墨西哥城看一场斗牛，遗憾的是，我们的访问中无法插入这一项目。
很巧，墨西哥城的大斗牛场就在离我下榻的宾馆不远的街区。那天看完电视不久，我一个人走出宾馆，迎着落日的余晖向斗牛场走去。五分钟以后，我就站在了斗牛场高高的围墙下。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建筑，四周有门，门柱上耸立着形态各异的雄牛和斗牛士的雕塑，狂奔的牛、向上蹿跃的牛、低头猛冲的牛、受伤垂危的牛，挥舞红布的斗牛士、骑马持枪的斗牛士、举剑冲刺的斗牛士……形形色色的牛和人，在高高的门柱上默默俯视着我，使我想起斗牛场上种种激烈的你死我活的搏斗。斗牛场前空旷的大街上不见一个人影，夕阳把我长长的影子投到灰色的铁门上，然而门紧锁着，斗牛场里的沙地和沙地上的血迹，只能通过想象来由我自己描绘了。尽管周围一片寂静，但我的耳畔似乎响起了无数声音，其中有牛的嘶吼，有人的呐喊，有靴子和牛蹄在沙地上踩出的声响，有枪剑和骨肉的摩擦撞击，有欢呼和笑声，有叹息和哭泣……
离开斗牛场时，我突然想起了伊巴涅斯的小说《血与沙》，想起小说结尾的两句感叹：
可怜的雄牛！可怜的斗牛士！（在人与牛的殊死搏斗中，充满血腥的屠杀，是你死我活的竞技，自从这种竞技诞生以来，就注定了它的悲剧性，参加竞技的人和牛，都无法真正逃脱这悲剧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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