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利坚帝国的诞生和特征：从殖民到超级大国

从公元前3000年前后开始，人类社会在历史上先后经历了逐层上升的三个历史形态：城邦小国—地区大国—统一帝国。统一帝国，是指由多元的地区大国、民族、文化组合起来的，实行中央集权、君主专制的政治统治方式。统一帝国是古典国家发展的最高阶段、最高形态。^[13]因此，一般认为，“帝国”这个概念原指领土辽阔，往往统治或支配多个民族或邦国的君主制国家。广义上之帝国的含义要宽泛很多，只要是统治或支配广袤的地域，在国际上或某一地区强盛一时的国家，就可以被称为“帝国”，诸如历史上出现过的罗马帝国、中华帝国、奥斯曼帝国、西班牙帝国以及大英帝国等等。然而，到底具体什么是帝国？对此，学界还存在许多不同的意见。如国内有学者认为，所谓世界帝国是指单一的政治体系，在地理空间上表现为处于核心的帝国中央政治机构和受中央控制的广大地区；中央与地方的联系通过占领与朝贡加以维持，其特征为地理范围较大、存在时间相对长一些。^[14]美国历史学者威廉·弗格森结合古希腊的帝国统治特点对帝国进行了界定，认为“帝国是因一个国家对其他国家进行统治而形成的一种国家……一旦这些国家或部分按照上下级联合为一个整体，帝国立刻产生”^[15]。英国政治学教授戴维·赫尔德则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诠释帝国的含义，认为“帝国是覆盖着文化多样的疆土和异质的共同体”^[16]。另外一位英国学者格雷格·沃尔夫则认为，“帝国是基于实际运用武力或者威胁使用武力来从它们的臣民榨取剩余的政治体系”^[17]。还有些学者从权力等级制的观点来理解帝国的概念：“帝国只不过意味着一种一个大国比其他国家更为强大的政治关系的等级制体系。”^[18]“帝国的中心任务（可以说是必要的但并非充分的）是一种等级制的国家间秩序的创建和管理。”^[19]另外，有学者干脆简单地将帝国理解为“一个帝国中心对不同的共同体的直接控制”^[20]。美国学者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也认为，“帝国的力量建筑在由仆从国、附属国、保护地和殖民地加上一般被看作是野蛮人的帝国以外的人组成的等级制度的基础之上”^[21]。而作为英国学派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的巴里·布赞教授则说得更为具体，认为“帝国是一种等级制的特殊形式。尽管帝国可能较好地产生忠诚和合法性，但各种帝国在根本上是强制性结构，即帝国的核心要求的是服从”^[22]。看来，大多数学者虽然对帝国的界定和理解存在一定的差异，但一致认为所谓的“帝国”具有两个基本特征：一是历史上出现的帝国所统治的领土或版图一般都很广袤；二是帝国基本都是由帝国政府通过对帝国境内不同的邦国、领地或藩属国等不同政治单元进行“等级控制”来实现其统治的。

此外，在理解“帝国”这个概念时，我们还需要将其与“帝国主义”与“霸权”这两个相近的词语进行区分。作为世界体系创始人的美国历史学家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教授首先对“帝国”和“帝国主义”进行了词源学上的区分。他指出，“与‘Empire’（帝国）或‘Imperial’（帝国的）（两词均出自罗马史）相区别的‘帝国主义’一词，似乎是于19世纪中叶首先以英文使用的”^[23]。对于帝国和帝国主义的真正区分，一般都认为，帝国主义不过是维持帝国统治的一种政策手段或过程。如有学者认为，帝国是一种正式或非正式的关系，而帝国主义不过是建立或保护帝国的一种政策和过程。^[24]还有学者认为，“一个民族或者专制君主获得和维持帝国的政策，我们称之为帝国主义”^[25]。列宁则认为，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垄断阶段，就是由无阻碍地向未被任何一个资本主义大国占据的地区推行的一种殖民政策。^[26]而对于帝国与霸权的区分，法国学者巴蒂斯特拉则认为，“帝国”是指“通过强制来直接征服”，“霸权”则是“通过达成共识来间接实施领导”，“帝国主义”则是要“武力征服外国领土并对其施以政治控制”。^[27]因此，从本质上说，帝国是一种特定的国家形态或共同体，帝国主义是帝国行使统治权的一种手段或政策，而霸权则是国际关系中一国依赖自身的强大实力对他国或多国所确立的一种控制权、支配权和主导权。

由此看来，“帝国”这个概念似乎更多的只是一个历史概念。现代意义上的“帝国”更多只带有象征意义，而并非指其实质的政体或组织形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当代意义上的“新型帝国”是建立在民族（主权）国家体系基础之上的。对此，赵汀阳教授也认为，就理论可能性而言，帝国可以只是个文化/政治制度，而不一定是个强权国家实体。现代的“民族/国家”体系终结了古代模式的“伟大帝国”，使之成为并仅仅成为社会记忆，以至于人们现在已经非常习惯于用民族/国家作为分析单位去理解现实、过去乃至未来。其实，帝国体系曾经长时间地作为自然生成的社会制度而存在，民族/国家却只不过是现代的产物。^[28]作为一个分析性的概念工具，“帝国”一词对于我们讨论当今出现的“新型帝国”——“美利坚帝国”对国际政治和国际法的影响依然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和学术价值。另外，美国学者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和意大利学者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igri）对帝国在当代的复活及其特征进行了以下中肯的诠释：

“帝国”这个概念最初是从罗马人那里借用过来的。我们用这个概念来命名我们当代全球的组织形式。帝国首先指的是继民族国家的主权之后接踵而来的一种新型的主权。这种主权不受任何约束、限制，它不知道有什么“疆界”一说，或者不如说，它只知道有弹性的、可变动的疆界。帝国的主权具有一种独一无二而又具有绝对统治权的主体，在它自己的逻辑内部包蕴了如罗马帝国那样的三种古典统治的方式或标准——君主制的、贵族制的和民主制的。换言之，帝国的主权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形式，因为它有能力包容和处理它的体制之内的差异。民族国家的功能和权威尽管并没有就此消失，但其也不再具有它声称的绝对主权或最终权威。如今，帝国超越和凌驾于民族国家之上，它就是最后的权威，它代表了一种新型的主权，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29]

毫无疑问，美国就是这样一个“新型帝国”。“冷战”的结束使得美国毫无悬念地成了当代世界一个无与伦比的超级大国。一个全新的帝国——“美利坚帝国”已经确定无疑地诞生了。正如美国学者迈克尔·哈特和意大利学者安东尼奥·奈格里在其著作《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中所指出的那样：“帝国正在我们的眼前出现。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当殖民制度已被舍弃，苏联对资本主义世界的市场的障碍最终坍塌，我们已经见证了经济和文化方面交流的不可抗拒、不可扭转的全球化。伴随着全球市场和生产的全球流水线的形成，全球化的秩序、一种新的规则的逻辑和结构，简单地说，一种新的主权形式正在出现。帝国是一个政治对象，它有效地控制着这些全球交流，它是统治世界的最高权力。”^[30]一方面，从客观上来看，国际格局的力量对比使得美国成了一个事实上的帝国；而另一方面，从主观上来看，美国崇尚现实主义的外交风格也使得其帝国的野心开始膨胀。美国芝加哥大学政治学系教授约翰·米尔斯海默在其代表作《大国政治的悲剧》（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中认为，国际政治从来就是一项残酷而危险的交易，每个国家压倒一切的目标就是最大化地以牺牲他国为代价来攫取世界权力。然而，大国不止是成为强中之强，而是成为霸主（Hegemon）。^[31]因此，自“冷战”结束以来，美国成为国际社会里最强大的国家，追求世界霸权与帝国秩序的目标很自然地成了其在对外政策的首选。美国国内许多学者、理论家和政治家等也都纷纷呼唤“美利坚帝国”的到来：美国新保守主义智囊团于1997年就出版了所谓《新美国世纪蓝图》（The Project for the New American Century）一书，书中极力宣言所谓“新美国世纪”的来临。美国学者杰里尔·A.罗塞蒂也指出，事实上，“冷战”结束后，当前全球环境发生的变化，不仅为美国实力地位的恢复提供了可能性，而且如果美国领导人和美国对外政策能够抓住“单极世界的机会”就有可能实现“美国统治下的和平”。^[32]英国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则说得更为肯定，认为美国就是一个帝国，而且，从来都是一个帝国，而且，世界上许多国家会从美国的统治中获得实惠。这是一个崇尚自由的帝国，不仅保障商品、劳动力和资本自由交易的帝国，而且，还是一个依赖和平、秩序、法治、管理等条件维持其统治的帝国^[33]。(www.xing528.com)

从美国于“冷战”结束后所处的国际地位来看，美国确实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新型帝国”。

首先，从国际社会的政治权力结构来看，美国“一极”实力太过于强大。其他大国的实力与美国差距巨大，很不成比例。因此，国际力量对比就形成了一种“金字塔形”的国际权力结构。一般认为，相对于国内社会，国际社会是一个“分权式的平权社会”。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许多情况下，从权力本身的大小及分布情况来看，国际社会从来都呈现一种权力等级的社会结构。只不过，这次美国所主导的国际社会之金字塔形结构更加明显。在处于第二梯队的大国中，无论是当时经济实力处于第二位的日本，还是作为一个整体的欧洲联盟，抑或是潜力巨大而日渐强大的中国以及军事实力处于第二位的俄罗斯，这些国家和实体都不具备单独挑战美国地位的能力与意愿。奇怪的是，中国、欧盟、俄罗斯、日本、印度等大国和经济体不但不反对美国的这种帝国地位，而且似乎都选择自愿接受美国的这种权力支配地位。

其次，从美国自身的具体实力来看，美国的国家综合实力无与伦比。这具体又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是美国的这种超级实力集中体现在其强大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上。有学者指出，1991年后美国所拥有的优势不仅大大超过了大英帝国在鼎盛时期所拥有的优势，而且，在实力的各个重要方面，美国也都占有优势。虽然美国的军费开支只占美国经济的3%～4%，但是，在世界上最强大的7个国家的国防开支中，美国就占了55%，在这7个国家的军事研发费用中，美国占了80%。美国还占了经济生产的43%，高科技生产的40%，以及全部研发费用的50%。历史上没有任何国家能够做到这样。过去那些居于世界领先地位的国家或者是商业和海上强国，或者是陆上强国，从来没有哪个国家能够做到两者兼而有之。^[34]美国《每日评论》于2002年3月号发表的编辑部文章《美国的军事基地和帝国》论述了美国军事基地的发展，指出美国谋求经济的全球化，必将实行军事扩张的战略。如果美国军队不是借助这些军事基地在全世界范围内广泛分布，如果不是美军在军事干涉中使用这些军事基地，就无法阻止周围经济依赖地区脱离美国的控制。^[35]美国已经在全球建立起军事基地网络，其主要目的是服务于政治和经济霸权。截至2006年为止，在全世界195个主权独立的国家中，美国于135个国境内据有702个军事基地。^[36]其二是美国在政治上也确立了其在全球的统治地位。美国在经济和军事实力上的空前强大必然相应地赋予其在全球范围内难以企及的政治权力。“冷战”结束后导致世界地缘政治力量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和重组，美国昔日的那些政治盟友非但没有因为苏联的解体而离美国而去，相反，依然紧紧地依附在美国的周围。不仅如此，美国继续以“西方民主世界的领袖”自居，高举“自由、民主和人权”的旗帜而在全世界范围内扩大民主政治的阵营。这主要通过引领成立“民主国家共同体”（The Community of Democracies）、“民主国家协约”（Concert of Democracies）以及“世界自由民主联盟”（World League for Freedom and Democracy）等国际机制和组织来推行民主，并将那些拒绝民主制度或民主制度建设失败的国家冠以“流氓国家”“邪恶国家”“失败国家”等称谓来确立一种话语霸权。其三是美国是历史上第一个真正实现了控制和支配全球的新兴帝国。历史上，不论是早期的罗马帝国、查理曼帝国、奥斯曼帝国、大明帝国，还是后来的西班牙帝国、法兰西帝国以及大英帝国等，这些帝国所统治的地域也都只是局限在一定的区域范围以内。在全球化时代，只有美国成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全球性的新型帝国，这在世界历史上是举世无双的！戴维·赫尔德等认为，通常，帝国的特征就是企图将集权的政治权威强加给松散界定的领地，这块领地上居住着许多不同的社会和种族群体。从这个意义上说，帝国和建立帝国的过程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政治全球化的形式，延伸和深化着权威与控制关系。^[37]美国的这种统治全球的手段和方式除了依赖军事手段，即在全球范围内建立有一个庞大的军事基地网络以外，还通过市场和资本控制和支配着全球的经济体系。另外，美国还通过互联网成功地实现了对全球信息的控制。近年来，“阿桑奇事件”^[38]、“斯诺登事件”^[39]揭示出全球信息网络被美利坚帝国监控和控制的事实。还有，在文化上，美国同样在全球范围内形成了一个文化产业链条，具体通过好莱坞电影以及电视娱乐节目等大众文化主导和控制着全球的文化消费市场。美国的这种全球帝国地位恰如法国著名的政治家雷蒙·阿隆笔下对“普世帝国”的描述。他认为，普世帝国意味着，某个国家或某个集团清除了自己的对手，实现了对暴力的垄断，将战败方融入暴力垄断所确保的秩序之中，从而稳定了胜利的局面……帝国和平扩大到整个地球幅员，涵盖不同语言、不同文化、不同生活水准的民族，帝国为了实现持久和平，就必定属于罗马帝国类型或联邦国家类型，或兼而有之，兼收并蓄两者中的某些特点。^[40]

总之，在全球范围内，美国不但在军事上铸造了无与伦比的实力，而且还创造了一种经济上、政治上、文化上、网络上的隐形控制权和强权，从而导致其他国家对美国产生依赖，甚至其盟国有时对其表达某种忠诚。因此，“帝国的概念的基本特征是没有边境的，它的规则是没有限定的。首先也是最为重要的，帝国的概念假定了一个体制，这一体制成功地包括了空间的整一性，或者说真正统治了整个‘文明的’世界。没有国界限定它的统治权”^[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