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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自我揭示:文人的自我表达之道

时间:2023-07-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古今中外,文人的“自述”情结由来已久。追本溯源,正式拥有发明权的应该是中国史学与历史文学的开山祖司马迁。元代也有文字狱,也有其独特的避讳制度。因此,文人们虽然怨怨愤愤,但却不必战战兢兢,不必担心头顶上有一把什么斯摩达克斯之剑会随时轰然落下,所以他们能相当自由地不平而鸣,而直抒胸臆的“自述”之类,就是“鸣”的最直接最痛快的方式。

诗人的自我揭示:文人的自我表达之道

现在的许多歌星、影星与文星,以及随影视传媒的发达而新兴的节目主持人,都热衷于写“自述”或“自传”,出版后往往还免不了要大张旗鼓地宣传炒作,或搔首弄姿地签名售书。美国的幽默作家罗杰斯就曾经说过:“要令人国破家亡,什么都比不上出版回忆录更厉害。”这话虽然有些危言耸听,但也可见他对于回忆录之类颇有微词,以下所引的他的话可作进一步的证明:“当你记下自己本来应该做的好事,而且删去自己真正做过的坏事——那,就叫回忆录了。”在今日众多的“自述”与“自传”中,有哪一部可以比得上法国作家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深沉博大、文辞优美?又有哪一部可以望见法国启蒙运动三大领袖之一的卢梭披肝沥胆灵魂自省的《忏悔录》的背影呢?多的是自鸣得意,自我吹嘘,文不及义,文过饰非,其尤甚者不是要引领读者,尤其是年轻的读者向往圣洁的天国,而是使他们在弄虚作假的泥沼与世俗名利的欲海中迷失沉沦

古今中外,文人的“自述”情结由来已久。作者所言周详。其实不只是“言志”、“自叙”之作,许多指涉客观世界的作品也不免带有“自我”的印迹。法朗士说:“所有的小说,细想起来都是自传。”卢梭认为:“我的所有作品都是自画像。”

“自述”或“自传”,我国古已有之。追本溯源,正式拥有发明权的应该是中国史学与历史文学的开山祖司马迁。唐代刘知幾在《史通·序传》中认为,《史记》末篇有“太史公自序”,“自序”之名乃立。我以为,“自序”亦同“自叙”或“自述”,即叙述自己的生平行事的文章。芸芸众生都有表现自己的心理需求,何况是文人?更何况是文人中以抒情为主要职责的诗人?“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屈原在《离骚》的开篇,即叙述了自己的家世与生年;魏晋南北朝时期,阮籍嵇康等诗人那些题为“言志”、“述怀”的作品,也颇有自述的意味;“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甫的《奉赠韦左丞文二十二韵》就有许多自传的因素;“酒瓮琴书伴病身,熟谙时事乐于贫。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诗旨未能忘救物,世情奈值不容真。平生肺腑无言处,白发吾唐一逸人”,晚唐杜萌鹤此诗即以“自叙”为题,其中的“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今日的芸芸众生与熙熙众官,有多少人能够想到和做到呢?

元代也有文字狱,也有其独特的避讳制度。但相比较明清两代,其言论宽松确是实情。

时至元代,一方面是科举制度已经崩盘,元代统治者执行的又是民族歧视政策,一般的知识分子不是前程光明而是前途无“亮”,他们难免不平则鸣,另一方面,马上得天下的元蒙统治者的言论政策相当宽松,许多人又根本不识汉文,终其一朝基本上没有什么文字狱,例如元蒙皇帝的诏书,多有“怎生、奏啊、那般者”等蒙文直译体套语,至元三十一年(1294),江南盐官县学教谕黄谦之书生积习难改,写了一副春联:“宜入新年怎生叹,百事大吉那般者”,被人检举告发,这种在明清时代视为大逆不道必至灭族的犯上之罪,当时肇事者也只得了个“就地免职”的处分,吃饭的家伙还是安然无恙。因此,文人们虽然怨怨愤愤,但却不必战战兢兢,不必担心头顶上有一把什么斯摩达克斯之剑会随时轰然落下,所以他们能相当自由地不平而鸣,而直抒胸臆的“自述”之类,就是“鸣”的最直接最痛快的方式。于是,八百年之后,我们还可以坐直通快车,从时光隧道里直达元朝,和一些元曲家作面对面的灵魂的交流与对话。

“九儒十丐”之说当辩证来看。元代儒者的地位其实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时,“儒户”可享受诸多优待,比乞丐和倡优是要高出不少,但由科举进仕的机会却少之又少。持此说者如谢枋得,实际用夸张的方式,表达儒生仕途抱负难以施展的失落感。

如果以出场年代先后为序,第一位当然是大名鼎鼎的关汉卿。关汉卿是元代名副其实的卓然大家,不像我们今日的文坛艺苑,许多“大家”都有不少水分,而且是当代人或零售或批发地现封,没有为后代和历史所重认并承认。关汉卿向来被列为“元曲四大家”之首,即今日所谓之“首席”,元末熊自得《析津志》说他“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可见他是一位集剧作家、导演、演员于一身的全才型大艺术家。真要向八百年前的元蒙统治者遥致感谢之情,正是由于他们的既定方针,让知识分子提前作了地位仅高于乞丐的“臭老九”,他们走投无路,一部分人便深入生活到市井与勾栏,与娼优乐伎为伴,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女子小人物一起,共同创造了元曲的辉煌。更要感谢的是元蒙统治者宽松达于极限的文网,让元曲家们的愤懑得以抒发,牢骚得以倾吐,个性得以张扬,不像有的朝代,既不准“乱动”,又不准“乱说”,既没有活路,又万马齐喑,如同鲁迅所说,是严丝合缝不见天光的一间黑屋。

我现在已无法和关汉卿万人丛中一握手了,我当然不是时下的什么“追星族”,但如果能当面采访,自然会对他的作品有更直观的了解和更深入的理解,会零距离感受到他纵横的才气、白眼王侯的傲气和火山般在他胸中燃烧奔突的不平之气。而现在,这一切都只能到他的作品中去追寻了,特别是他的代表作之一的《不伏老》。

《不伏老》是一阕自白与抗争的交响曲。第一支是全诗的序曲:“攀出情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时间词是“半生”与“一世”,关键词是“浪子风流”,而句句则不离“花”与“柳”二字,读到这里,读者可以说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回忆一下借描写人物形象抒情的诗词,如杜甫的《丽人行》。元曲中这类作品屡见不鲜。

第二支〔梁州〕是全曲的展开,“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此曲毫不虚饰地自夸自赞。以前我每读李太白《与韩荆州书》和《上安州裴长史》等文,他自称“虽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我总是为诗仙的豪气干云而击节叹赏,又为他的怀才不遇而扼腕叹息。关汉卿的〔梁州〕内涵与情调虽然不同,李白是想出仕而致君尧舜海内清一,关汉卿是无仕可出而“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但他们都是大才子而同命运,其悲剧奏的是同一种基调与相似的旋律

情感通过动作、行为等形象化地呈现,这是散曲的抒情特征,这也保证了情感的力度,呈现出独特的意境

第三支〔隔尾〕是过渡,也是反衬:“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镴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应该是元时的俗语吧,元人杂剧和散曲中多有引用,元人无名氏《朱砂担》楔子:“急急光明似水流,等闲白了少年头。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尚仲贤《柳毅传书》一折:“教子攻书志未酬,桑榆暮景且淹留。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关汉卿在《蝴蝶梦》的楔子中也曾经写道:“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远谋。”他在自叙的《不伏老》中单引此句,可见此曲已是他人过中年时的晚期作品,也更充分地显示了他不肯休也即不伏老的精神状态。

常人读《不伏老》,看到了愤世嫉俗、为其塑造的豪迈放达的文人形象而击节。可有谁真正领会到,这“自赞自夸”背后有着悲剧的命运,苦痛的身世。而身陷其中的才子却发出了铿锵悲凉的呐喊,展现出强有力的自由意志。

如同绵延起伏的群山即将捧出它峻拔的顶峰,好像奔流的江河在出海处要卷起洪波巨浪,《不伏老》全曲将终,也奏响了最精彩的尾声:“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予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上走。”直抉肺腑,毫无粉饰。明代贾仲明《凌波仙》追挽关汉卿说:“珠玑语唾自然流,金玉词源即便有,玲珑肺腑天生就。风月情,忒惯熟;姓名香,四大神洲。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其实,关汉卿早就用自己的《不伏老》,为自己描绘了这样的自画像,也是用第一人称的方式,塑造了元代社会特有的市民化了的“书会才人”之形象。首句本为七字句,按常规应为“我是一粒铜豌豆”,而关汉卿加了十六个衬字,使之成为二十三个字的长句。这一铿铿锵锵、澎澎湃湃、气冲牛斗、响遏行云的千古名句,表现玩世不恭,颇为“嬉皮”,内里表现的却是作者倔强的不屈从既定命运的性格,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和反抗,在玩世的放浪不羁中,迸发的是意志的自由与生命的力量。《不伏老》,是苦难时代知识分子自侃自嘲的悲怆之歌,是艰难时世中杰出之士貌似放达实则苦痛的奏鸣曲!

可以和关汉卿一较短长的是乔吉。关汉卿一曲既罢,他便接踵而来引吭而歌。

乔吉乃山西太原人氏,无意功名,终生潦倒,放情山水,流落漂泊江湖四十余年,足迹遍及江南。大概是西湖山水可以给他这位失意者以心灵慰藉吧,他最后选择了杭州作他的终老之乡。其散曲通常质朴与典雅工巧兼而有之,多愤世嫉俗之作,也善于描摹男女艳情,这既是多情文人的强项,也是元代多愁文人的别有情怀。其散曲与张可久齐名,明清人视为元散曲两大家,合称“张乔”或“乔张”。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戏剧创作理论上,他对于文章的内容与结构曾提出过一个十分精到的见解,至今仍为作家和学人乐此不疲地引用,这就是“凤头、猪腹、豹尾”之论,不过,有的人引述这一名言,往往还不知这一重要的知识产权应归乔吉所有。

何谓“凤头、猪腹、豹尾”,乔吉的解释是,“大概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我们不妨参看刘熙载类似的观点来理解,“曲一宫之内,无论牌名几何,其篇法不出始、中、终三停。始要含蓄有度,中要纵横尽变,终要优游不竭。”

不过,很多人恐怕忽略了乔吉的后半句话,“贵在首尾贯穿,意思清新”。

乔吉有多篇“自叙”与“自述”之作,以今日的文学理论语言,应属于所谓“表现自我”之列。中国文学的特质之一,就是长于言志抒情,重在表现自我,何况是乔吉这种多情多感多愁多病的诗人?他的《自叙》写道:

“华阳巾鹤氅蹁跹,铁笛吹云,竹杖撑天。伴柳怪花妖,麟祥凤瑞,酒圣诗禅。不应举江湖状元,不思凡风月神仙。断简残篇,翰墨云烟,香满山川。”

立意的自然、流畅、充实,或许正是实践“凤头”之说的前提。(www.xing528.com)

羡仙慕道,流连于清高绝俗的音乐,徜徉于清幽绝胜的山水,寻花问柳,遨游江湖,除了在歌伎那里寻求精神的愉悦与安慰,就是和痛饮狂歌的酒徒超然物外的诗人在一起。自许为“江湖状元”是不应科举的,自鸣为“风月神仙”是不思世俗的,这既是对封建时代热衷于功名利禄的读书人的热讽冷嘲,也是乔吉的自我形象的传神写照。“翰墨云烟,香满山川”,他对自己有充分的自信。其人虽已殒,千载有余情,他的《金钱记》、《扬州梦》等三种杂剧,他的二百多首小令,十一套套曲,不是流传到了今天吗?作家的身份证是作品,他的通往后世的通行证则是优秀的或杰出的作品。今日某些热衷于级别、奔竞于仕途的官人不必去说了,某些文人竟然也颇有官瘾,不是呕心沥血地经营自己的作品,而是一门心思想“捞过界”,去官场分一杯羮,至少也要在半衙门化的文场捞个一官半职。“诗好官高能几人”,唐代的徐凝在《夜宿玉泉寺》一诗中早就如此说过了,今日如上所述的文人,他们也许会得到一些世俗的虚荣,但他们在文学事业上能有多大的出息和建树呢?

俗云“可一而不可再”,但乔吉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袒露自己的灵魂,如他的另一首《自叙》:

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

这是乔吉的晚期作品,近似于今日的“年终总结”或“生平简介”,有“批风抹月四十年”可证。乔吉在一首词牌为[满庭芳]的《渔文词》中,就曾自称“名休挂齿,身不属官”,正是如此这般的生涯的自我写照。“烟霞状元,诗酒神仙”,可以和《自叙》中的“不应举江湖状元,不思凡风月神仙”互参,而他的诗酒自娱放浪不羁,也正是对传统士人生活方式与人生道路的否定,显示了他对蜗角浮名蝇头微利反其道而行之的精神力量。批风抹月四十年呵,有的人可能无一篇甚至一字传世,但他却留下了许多作品,让后人琅琅成诵而口颊生香!

“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陈廷焯)乔吉也有这样一颗“词心”,敏感多愁、勇敢真诚。更重要的是没有功利心,不为荣华。

钟嗣成为乔吉写的《凌波仙》吊词,说他“平生湖海少知音,几曲宫商大用心”,他的知音今日已数不在少,而他的曲子弦内与弦外之心意,我们今日也可以一一领略。元代有位回族作家名阿里西瑛,隐居江苏吴城(今苏州吴中区和相城区)东北隅,号其所居为“懒云窝”,并有〔双调·殿前欢〕《懒云窝》三首,一时和之者众,贯云石、卫立中、吴西逸皆有和作,乔吉同声相应,竟然和了六首之多,其中之一是:“懒神仙,懒云窝中打坐几多年?梦魂不到青云殿,酒兴诗颠。轻便如宰相权,冷淡如名贤传,自在如彭泽县。苍天负我,我负苍天!”(〔双调·殿前欢〕《阿里西瑛号懒云窝自叙有作奉和》)。结尾何其沉痛,古往今来所有壮志不酬未能实现生命的应有价值者,真可以同声一哭!然而,苍天虽然有负于乔吉,乔吉毕竟未负于苍天,他的许多作品不是传唱至于今日吗?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这就是时间这位权威的决审对他最大的褒奖与安慰了。

这不仅是一部史料作品,也是渗透了先进的文学理论和观念。特别是指出元曲具有独立的思想、文艺价值。“若夫高尚之士,性理之血,余有得罪于门者。吾党且啖蛤蜊,别与知味者道。”

如同钟嵘的《诗品》之于诗歌创作,元代的杂剧家、散曲家复兼戏曲史学家钟嗣成,其《录鬼簿》二卷于元曲创作也具有不可磨灭之功。钟嗣成是否是钟嵘的后代,这已经无可查考,但一前一后的二钟都同出一“钟”,凡是姓钟的读书人都可以引以为荣。钟嗣成是大梁(今河南开封)人氏,他“屡试于有司而不遇”,“从吏则有司不能辟”,终生潦倒,以布衣之身流寓杭州,与同时代的许多杂剧、散曲作家如曾瑞、周文质等人以及一些艺人广有交往,其《录鬼簿》著录由金末至元末诸宫调、杂剧、散曲作家共152人,杂剧名目400余种,是最早也最完备的元代戏曲史料之集成,有如一座档案馆,走进扉页建就的大门,今日的学人可以登堂入室翻阅他们所需的资料,与前人作隔世之谈;又好似一座回声谷,你刚刚来到谷口,就可以听到八百年前的人歌人哭和弦索锣鼓的协奏之声。

钟嗣成除了自己潜心创作,他还立誓要为“门第卑微、职位不振、高才博识”而又“湮没无闻”之士树碑立传。他说:“方今已亡名公才人,余相知者,为之作传,以〔凌波仙〕吊之。”他历时十年二易其稿,才完成这一巨著。因为和钟嗣成同病相怜也同好相怜,他的巨著才使元曲家们集体复活,成为不死之魂而光耀史册,而有元一代的曲家,应该集体倡议为他树一座铜像或纪念碑。钟嗣成之后的曲家周浩,就有一首〔双调·折桂令〕《题录鬼簿》:“想贞元朝士无多,满目江山,日月如梭。上苑繁华,西湖富贵,总付高歌。麒麟冢衣冠坎坷,凤凰台人物蹉跎。生待如何?死待如何?纸上清名,万古难磨。”这可说是他叙与他传,出自他人的手笔,而钟嗣成的〔南吕·一枝花〕《自序丑斋》就是自叙与自传了。钟嗣成自号“丑斋”,而他这支曲子又专门往自己的脸上抹黑,故后人真以为他长相丑陋,不讨人喜欢,这未免过于胶柱鼓瑟,或者说不太懂得现代美学中的“以丑为美”的法则了。

许多重要的艺术史、艺术家传记并非因名人声名的庇佑而诞生,相反,它们的使命恰恰在于挖掘那些被遗忘的名字,钻那些艺术市场上的“冷门”、“角落”。西方艺术史上最重要的评论家之一,瓦萨里声称,他要保证那些画家、雕塑家的名字不会二度湮灭。这些学者、作家的责任感、见识令人钦佩。

唐代的柳宗元年方弱冠即中进士,诗文为天下翘楚,其智商当高出中人不少,然而,他贬永州十年,筑室于溪水之旁,却命溪水之名为“愚溪”,他的“愚”与钟嗣成的“丑”,实际上是一种正话反说的反讽,比正言更为有力和动人。在当代,老舍是幽默大师,他所作《自传》如下:“舒舍予,字老舍,现年四十岁,面黄无须。生于北平,二岁失怙,可谓无父;志学之年,帝王不存,可谓无君。无父无君,特别孝爱老母,布尔乔尼之仁未能一扫空也。幼读三百篇,不求甚解。继学师范,遂奠教书匠之基,及壮,糊口四方,教书为业。甚难发财,每购奖券,以得末彩为荣,示甘于寒贱也。27岁发奋著书,科学哲学无所懂,故写小说,博大家一笑没什么了不得。34岁结婚,今已有一男一女,均狡猾可喜。闲时喜养花,不得其法,每每有叶无花,亦不忍弃。书无所不读,全无所获,并不着急。教书作事均甚认真,往往吃亏,亦不后悔。如此而已,再活四十年,也许能有点出息。”可惜可叹老舍“文革”中自沉于北京后海,我们无法看到他自传的下文。启功先生是当代的名学者、书画家,我上个世纪50年代就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时,忝列门墙,有幸听他讲授《红楼梦》,私心自喜,不幸看到他沦为右派,为之叹息。劫后余生,他晚年曾有《自撰墓志铭》:“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启功先生自称是“胡人后裔”,所作是“胡说”,但从上述自叙中,我们看到的不是含泪的笑和反语中的正言吗?

借身体喻立场、为人,睿智者的形象跃然纸上。这一句“皮欠厚”,直指社会陋俗,不禁让人想到季羡林那一句微妙的养生秘诀:遇到不公待遇,“不嘀咕”。

钟嗣成的〔南吕·一枝花〕《自序丑斋》,反言若正,将自己漫画化,应该是上述老舍与启功之作的先声。全套由九支曲组成,在序曲之后,作者穷形尽相地自曝己丑,他人“家丑不可外扬”,丑斋适取其反,如〔梁州〕一曲:

子为外貌儿不中抬举,因此内才儿不得便宜。半生未得文章力,空自胸藏锦绣,口唾珠玑。争奈灰容土貌,缺齿重颏,更兼着细眼单眉,人中短髭鬓稀稀。那里取陈平般冠玉精神,何晏般风流面皮?那里取潘安般俊俏容仪?自知,就里,清晨倦把青鸾对,恨杀爷娘不争气。有一日黄榜招收丑陋的,准拟夺魁。

“胸藏”、“口唾”,“灰容”、“缺齿”两两成对,称为“合璧对”。“陈平”、“何晏”、“潘安”三句成对,是为“鼎足对”。对偶是散曲的精魂,了了几句内容“俗”煞人的碎念子,形式上看却含着精致的雅意。怎能不动人心神?这就是元曲的魅力。

钟嗣成才华秀发,满腹经纶,但在那个黑铁时代,读书人已经被淘汰出局,文章如土欲何之?局外人的钟嗣成只能徒唤奈何,但他却故意把自己的怀才不遇归罪于容貌丑陋。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他在自我嘲讽、自我揶揄之后,还以历史上的诸多美男子与自己作美丑的强烈对照。不仅如此,他还由此“钟”而及于彼“钟”,在〔隔尾〕一曲中将自己比喻为民间传说中相貌奇丑的钟馗,有如黑色幽默:

有时节软乌纱抓扎起钻天髻,乾皂靴出落着簌地衣,向晚乘闲后门立,猛可地笑起。似一个甚的?恰便似现世钟馗淲不杀鬼。

言之不足,故重言之,在继之而下的〔哭皇天〕里,那真是可使天下读书人同声一哭了:

饶你有拿雾艺冲天计,诛龙局段打凤机,近来论世态,世态有高低。有钱的高贵,无钱的低微。那里问风流子弟?折末颜如灌口,貌赛神仙,洞宾出世,宋玉重生,设答了镘的,梦撒了寮丁。他睬你也不见得,枉自论黄数黑,谈是说非。

其实,通达与沉沦,相貌的妍媸与否并非决定的因素,作者对现实秉持批判的立场,一针见血地指出并非人貌而是由于世道:“有钱的高贵,无钱的低微。”而钱的有无与多少,又往往和权的大小与地位的高低密切相关。古往今来,许多金玉其外者往往败絮其中,许多冠冕堂皇者往往女娼男盗,许多有德有才者往往锥处囊中不得脱颖而出,钟嗣成早已痛而言之矣。

钟嗣成自写其丑,自鸣不幸,白眼王侯,傲视权贵,指斥社会之不公,抒发千载之孤愤,为自己树立了一座永不会坍塌的文字建成的纪念碑。时至今日,读钟嗣成此曲,我们不是可以将它与今日某些歌星、影星、文星的自传作纵向的比较,不是仍然可以鉴古知今或者温故而知新吗?

庄子的《德充符》、《齐物论》等篇展现出形体残丑,精神底蕴丰沛美丽的规律、形象,这也影响了很多文人的创作,如我们熟悉的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丑”虽然为世俗所不喜,却偏偏出于自然之性,不落凡俗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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