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淹龙：神话还是史实？

韩信已定临葘，遂东追广至高密西。楚亦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人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其锋不可当。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遂战。与信夹潍水陈。韩信乃夜令人为万余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阳，皆虏楚卒。

(《淮阴侯列传》)

水淹龙且是韩信神话的重要构成，曹参与灌婴的传记也记录了这一事件。但这个龙且好像有分身术，《功臣表》记杀龙且另有他人，并且地点也不在齐国，而在彭城。两千年后的曾国藩不认可韩信破龙且之战，以为根本没有这样的技术手段完成截水放水这样的工程(详见本书之15)，今人芦信韵也持同样观点。所以水淹龙且一役史料当属神话性质而非史实性质。

可以肯定，此年韩信破龙且之战绝非信史。汉之参战部队的情况已如前叙，楚军参战的情况则非《史记》所说的那样。《汉书》以项它为楚援齐主将，龙且为裨将，考当时项它为砀郡长，地近齐，以其为主将甚宜。班固所书，或另有所据。另齐王田广父田荣因与项羽战败而死，则齐与楚为雠，至齐遇汉攻击时，转而求援于楚，而楚则捐弃前嫌全力救齐。此例当视为战国遗风，且为楚命运所系，不得不为。由于此战关系到楚汉战争的结局，故楚汉双方均极为重视亦属情理之中。如果情况属实，则此年有客说龙且避战事就不确。因为楚主帅是项它。至于其说在齐汉军立足未稳，汉军急待决战，应是实际情况。但具体的战争过程，是不应如史料所说那么简单。史载龙且覆灭与楚大司马曹咎覆灭如出一辙，这就无法解释《功臣表》所说各路汉军参与击龙且事。龙且为楚名将，以黥布之悍尚非其敌，其作战能力之强当非泛泛可比。以韩信之众，纵使挟胜齐之威，恐亦不能当齐、楚两国之合力，故汉派出其他部队参与会战，也是极其合理的事情。所以，汉击灭龙且应该是一场极其艰苦的战役，而非如史载决潍水半渡而击那么简单。其实，即使汉灭曹咎，亦有可能不是如史载那样半渡而击。因为其战不仅有燕军加入战斗，曹咎之死，二本纪均言为自刭，但《功臣表》将斩曹咎记在龙侯陈署名下，表示曹咎为战死而非自杀。说这些题外话，旨在表明广为接受的史料未必能反映真实。不再详述。

剖析一下《淮阴侯列传》的这段文字，也能看出其中可玩味处。

“楚亦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龙且援齐事，只有韩信传记提到人数，二十万。看来二十万这个数字似乎是神话编造者的偏爱，此前的陈馀也是二十万。齐对汉的防御也是二十万(《郦生陆贾列传》田间将二十万之众，军于历城)。实际多少不详。因为楚汉相持，汉固然吃力，楚也未必轻松，要从楚军中拨出二十万，估计非常有困难。必须指出，这几个资料来源均与蒯通有较大牵扯，其为一人造假的可能性相当大。这种二十万是有来历的，早先项羽诈坑秦子弟新安二十万，到鸿门宴时，刘邦号称二十万。所以这个二十万给人印象深刻，造假者即以此为模式编造故事，终于成为史料。楚救齐一事，也值得玩味。齐与楚的联络比楚赵联络还要困难，因为陈馀虽然是破坏项羽分封格局的元凶之一，但他本人与项羽没有过节，这是陈馀与齐田氏的本质区别。田荣田横家族就不同了。他们在破坏格局的同时，还有拒绝击秦导致项梁之败的前科，有逐走项羽委派的田假的前科，有助彭越歼灭楚军的前科，可谓罪行累累。在这样的前提下，项羽仍肯对齐施以援手，足见项羽不是一介莽夫，是有很高的政治智慧的。汉破齐之前，齐与楚应该没有关联，齐继续延续着自战国末年的闭关自守格局。直到汉大举进攻之后，齐才会向唯一可以求救的楚请求支援。龙且就应该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援齐的，但楚援齐也可能是有条件的，下面将会论到。龙且与齐的历史渊源也是其为援齐军重任的原因，反秦战争期间，龙且就担任过楚救齐的主将。

“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这是提示齐楚合作的模式与作战行动，看来齐王广也并非傀儡，还是可以主事的。齐遭汉攻陷，元气大伤，楚之救兵成了齐赖以生存的条件。所以，与楚合军是当时齐最重要的举措。前面说过，楚援军的主将是项它。不论是项它还是龙且，与汉硬碰都讨不了好。所以深入到齐之腹地与汉对阵，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从龙且有在彭城被击斩的记录来看，存在楚援军没有进入齐地作战的可能。换言之，楚确实组织了一支援军，但是否深入到齐之腹地作战，值得探讨。或者楚援军只是在齐地与汉军接战，战斗没有取得理想效果，便又退回楚地，然后在楚地被从齐方向来的汉军歼灭了。可以肯定，龙且之败的形式与地点根本不是现在认为的那样被一战歼灭，而是被在齐汉军追逐到彭城，因强弱不敌而败。(www.xing528.com)

正式交战前的说客与龙且对话也是很有分析价值的。龙且与说者的对话未必属实，但其内容提示了楚救齐的条件，即齐将以土地为救援的报酬。这是有前例可遵的。战国时期，五国联手灭齐，楚救齐，结果楚将淖齿杀了齐泯王，齐之莒亦入楚之版图。此次楚援齐，估计不是尽义务。说客所论之“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亦有战国齐灭时的前例可参照，当时齐王逃亡后，齐各城邑并没有屈服，而是坚守拒降，到了齐反攻的时候，这些城邑一齐发难，一举匡复旧国。可能这就是楚救齐的前提条件，联想到此前的楚救赵，或者也有类似条件在其中，只是史料缺乏，留下遗憾。至于说客所论“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似乎也不在理，哪能遇外敌入侵，就坐守不出战。所以齐楚联军之败不是野战之过，而是强弱不敌之故，且地点不在所谓的潍水东。

各种史料多将破斩龙且记为韩信之功，二本纪、《曹相国世家》、《田儋列传》、《樊郦滕灌列传》皆如此。但《功臣表》记功臣战功时，有几个功臣名下都记有此功：(阳都侯丁复)属悼武王杀龙且彭城。(肥如侯蔡寅)以车骑都尉破龙且及彭城。(高陵侯王周)以都尉破田横、龙且。(乐成侯丁礼)以都尉击(项)籍，属灌婴，杀龙且。(中水侯吕马童)以司马击龙且。

可以看出，后二人是韩信所部，前三人不是，丁复甚至不是刘邦部下，是吕泽所部，而且地点也点明了。从这样的记载可以看出，击灭龙且之战也是汉集团的会战，地点是彭城。所以韩信所部只是参加了会战，不得将所有功劳独占。至于龙且是与齐王广一道，还是与田横一道，还不那么易定，因为王周之功记为田横、龙且。日后田横逃到彭越的辖区也以彭城为便。

综合世家列传及《功臣表》，破齐与灭龙且的汉军有这样几支：韩信、曹参一支以外，有阳都侯丁复、肥如侯蔡寅、高陵侯王周、棘蒲侯陈武、河阳侯陈涓、下相侯冷耳这样几支军队。

龙且之灭又牵涉到齐王广的结局，《曹相国世家》《淮阴侯列传》《田儋列传》称其擒斩在龙且覆灭后，是不是意味着他是与龙且一起退守彭城，然后在与汉对峙中始终处于下风，不仅取胜无望、复国无期，反而兵败身死。虽然灌婴、曹参的传记中击龙且功言之凿凿，但《功臣表》没有丝毫痕迹，这是不是表示此二人在此役中功劳不够突出。可能丁复的功劳会牵涉到吕泽，而吕氏武装之功是需要淡化销毁的，所以记成了现在的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