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贾使越：岭南前事，汉王朝边境的利剑

遥远的南越，模糊的存在，触动了建立汉王朝的汉高祖刘邦不安的神经。

秦朝灭亡后，起义军分化为两大势力，一个是楚王项羽，一个是汉王刘邦。实力较弱的汉王刘邦退居汉中，然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与项羽展开了四年的楚汉战争，最后狡黠多智的刘邦击败项羽，在公元前202年建立了汉王朝。对于刘邦而言，他所要维护的是刚建立的汉王朝的稳定，将内部影响到皇室，或者有能力影响到皇室的力量一一消灭。对于汉王朝核心区域中原地区之外，刘邦则需要国土的稳定，减少边患问题。

刘邦建立汉朝的过程与秦始皇建立秦朝不同，秦国经过几代秦王励精图治，国力强大雄心勃勃，灭六国前已经成为战国七雄中公认的第一军事强国，灭六国后仍然有强大的军力，麾下名将如云，秦始皇可以派出数十万大军北伐南征，而自己则从容地一次次巡视天下。刘邦从微末的小吏亭长起事到建立汉王朝只用了七年时间，建立后又用了七年时间消灭内部的其他力量，刘邦自秦末起事后至去世的14年都在征战中度过，最后也死于箭伤不愈。值得注意的是，刘邦是竭尽全力才获得战争的胜利。楚汉战争时刘邦曾被项羽多次击败，父亲、妻子都做了俘虏，平定诸王之乱时，不得不每次都亲自出征，还险些被匈奴俘虏。

汉王朝建立后在各方面采取了与秦王朝不同的治国政策。秦王朝建立后秦始皇大兴土木、巡视天下、北伐南征，汉初则采取休养生息的政策，减少赋税，恢复民间的生机，减少不必要的边疆征战，减少开支，恢复国家实力。

在西汉初年，汉王朝控制着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中下游的土地，这些地区都是发展农业的极佳地区，中原地区已经具备发达的农耕技术，由于战争，大量土地荒芜，战争结束后有大量的土地需要耕种，汉王朝暂时没有占领中原以外土地的野心。农业社会最重要的物资是生产资料和农产品，岭南的农业生产能力较低，大多数地区还过着原始的狩猎生活，中原对岭南物产所知仅限于犀角、玳瑁等稀罕物品。在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的西汉初年，汉王朝没有对岭南土地、物产的大量需求，就没有大军攻击征伐岭南的必要。相反，存在岭南对汉王朝边境的威胁。

长沙国是岭南与中原的中间地带，是中原华夏文明的边缘地带。项羽、刘邦都先后封熟悉当地情况的吴芮为诸侯王，其目的主要是制衡南越、控制现今湖南江西一带的稳定，将其作为阻挡蛮夷的屏障。赵佗封关自保之后，与长沙国也互不往来。

尽管世人对岭南持鄙夷的态度，尽管有长沙国作为屏障，但刘邦却对南越威胁汉王朝边境有所忧虑。这是刘邦的过人之处，凡事从现实角度考虑，而不是自以为是地武断。赵佗作为进入岭南的中原人领袖，在20年间既没有对土著屠戮灭族，也没有压榨土著形成族群对立，迅速地与土著融为一体，即所谓“和辑百越”。华夏文明的推广是成功的，岭南地区的文明程度有了划时代的提高，中原的农耕技术、华夏礼仪、房屋建筑技术都在岭南得到了良好的推广。无论是站在百越还是中原，今天还是当时的角度，都应给予正面的评价。刘邦并不否定赵佗在蛮夷地区的功绩，然而刘邦所忧虑的也正是如此。^[1]

既然赵佗在岭南地区被百越土著接受，日久天长赵佗的凝聚力必然增强，实力增强的南越国难免对岭北产生觊觎之心，恐怕汉王朝南方边界地区难有安宁之时。刘邦未雨绸缪，准备在边患没有出现时控制住。对于北部的胡人，在征伐韩王信时与匈奴交战，结果汉王朝的军队不占优势，刘邦甚至被围困数日，通过贿赂匈奴权贵再以和亲的方式脱险，西汉初期和亲是应对匈奴的主要措施。而对于军事、经济水平都低于中原，且由中原人主政的南越国，刘邦采取的是更主动的笼络措施。

笼络安抚住南越是汉王朝君臣的共同想法，于是刘邦决定册封赵佗为南越王。事实上赵佗在刘邦称帝之前就已经宣布建立南越国，自立为南越王。但汉王朝是华夏文明正统的中央王朝，刘邦是天下的皇帝，对赵佗的册封等于中央王朝和汉帝承认了赵佗实际控制区域的合法性。王权得到中央王朝的认可及保护，这对于赵佗是有一定诱惑力的。册封诏书中充满了褒奖和溢美之词，由于刚刚在艰苦的条件下建立国家，在处理现实问题上汉初君臣既务实又颇有政治智慧，在处理与南越赵佗的关系上尤其值得称道。

汉王朝册封诏书说：“越人本性野蛮不开化，喜欢相互攻击杀戮。当年前朝秦帝的时候，迁徙了不少中原人民到岭南三郡，希望通过与百越土著的杂居融合促进这一地区的发展和促进百越人民的文明开化。后来事情发生变故，秦帝暴政导致天下人合力推翻秦王朝。然而在中原处于动荡的这个时期里，南海郡尉赵佗长期驻守在岭南，非常用心地治理岭南，有章有法值得称赞。天下动荡中原百姓都不免受到了战火的伤害，然而在赵佗的治理下，迁居到岭南的中原人不仅没有受到战火的损害，而且安居乐业人丁兴旺，原本野蛮落后的越人也改变了相互攻击杀戮的陋俗，向着礼仪文明的方向发展。总之，岭南是一派友善和谐欣欣向荣的局面，这些都全部仰仗赵佗的长期努力。因此赵佗作为南越之王实至名归，在此汉帝正式册封赵佗为南越王，世袭管治岭南。”

这篇充满褒奖的诏书暗藏玄机，以南海郡尉的职位称呼赵佗，说明汉王朝只承认原秦朝南海郡尉任嚣临终命赵佗继任其位的行为，不承认赵佗自立为南越王的行为。也就是说，汉王朝认为汉王朝与赵佗的南越国不是国家之间的外交关系，而赵佗成为南越王是基于汉王朝汉帝的册封，南越国是汉王朝册立的诸侯国。如果赵佗不接受汉帝的册封，汉王朝将可以认为赵佗强行占据了已经纳入前朝行政区划的三郡，那么中央王朝就可以使用其他方法处理。

赵佗自开始征服岭南起离开中原已经23年，与中原断绝往来也有13年了。汉朝能否顺利地以册封的形式安定岭南局势，出使南越人选至关重要。刘邦派出的使节是陆贾，陆贾也因为出使南越国的杰出表现而名垂青史。

陆贾是楚国人，心态好，自信又有学识，协调能力强、应变能力强是陆贾的长处，在楚汉战争期间就曾被派往项羽军营营救被俘的刘邦家人。陆贾前后两次出使南越国，史书没有记载陆贾第一次进入岭南的路线。首次以中央使节的身份进入岭南虽然没有受到敌意对待，但也没有被热烈欢迎，赵佗态度漠然，内心谨慎。

时隔13年赵佗再次面对中原来的官吏，竟然“魋结箕倨”，这一见面场景成了一个著名的桥段，两千年来史书每论及此事都令人忍俊不禁。

自周以来，黄河中下游的中原人就有明显的文明优越感，文明的中原人被称为“中国人”或者“中县人”，这种称谓是地理和文化概念，并不是特指具体某一个诸侯国的人。优越感的核心不是军事力量，而是礼仪。事实上礼仪是文明发达程度的表现，只有具备优越的物质条件、良好的政治制度，才可能形成代表文明程度的繁复的礼仪。礼仪是起卧坐行、言谈举止、穿衣戴帽、礼尚往来、待人接物、宴饮聚会、婚丧嫁娶的行为规范，优雅得体的礼仪是众人所向往的。各诸侯国礼仪的成熟程度也不一致，靠近周王室的郑国、鲁国、赵国、宋国在礼仪上会更讲究一些（才有了去邯郸学习优雅走路方式的典故），而落后一些的楚国学习礼仪，被中原人嘲笑，说楚人“沐猴而冠”。文明地区被称为礼仪之邦，行事不合礼仪将被指责为无礼之人，胡人不知礼仪，所以不按规矩做事被称为“胡来”，随意乱说被称为“胡说”。

我们现在把头上戴的衣物统称为“帽子”，在东周，“帽”则指小童和蛮夷的头衣^[2]，清代文字训诂学家段玉裁解释说：“谓此二种人之头衣也。小儿未冠，夷狄未能言冠，故不冠而冃。”意思是说未满20岁的小儿还没有加冠，蛮夷的文明程度根本谈不上加冠的礼仪。在文明地区，男子满20岁就要行加冠的仪式，而加冠之后就成为文明社会接纳的有担当的人^[3]，言行举止就要合乎礼仪^[4]。贵族在正式的场合必须戴符合身份、地位的冠^[5]，西周的贵族就有一套冠。古代的冠不是指帽子，而是发髻上的一种装饰品。冠的两边是透空的，冠是礼的象征。冠是用麻布制作的，制冠所用的麻的规格（即用多少升的麻）标志着身份的高低。所以贵族相会被称为“冠盖如云”^[6]，贵族生气了首先是“怒发冲冠”^[7]，东晋华夏文明被迫南迁被称为“衣冠南渡”^[8]。古代人们把系在头上的装饰物称为“头衣”，主要有冠、冕、弁、帻四种，贵族有贵族的冠服要求，武将有武将的穿戴，最基层的农夫也要清理发髻扎个头巾，天天披头散发就只能是没开化的野蛮人了。

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在古代不讲究仪表，不穿戴合乎身份场合的服饰是无礼粗俗的行为，在人人遵循礼仪的周汉之际是极其罕见的，冠服是一种社会制度。王侯在正式场合一定佩戴很正式的冕冠，王侯的冕冠主要由延、旒、帽卷、玉笄、武、缨、纩、等部分组成。即便没有这么复杂的冕冠，也总要戴一个简便一些的冠，再简单也有室内使用的头巾。而正式接见大汉使节陆贾的名震天下的南越王赵佗却一头乱发，头顶的长发随意扎在一起（魋结），两腿岔开坐在地上（箕倨），也许嘴里还嚼着槟榔^[9]，用无所谓的眼神瞄着陆贾。

赵佗的穿戴说明南越国长期远离中原，生活习俗上已经相当越化。“魋结”是赵佗平常的发式打扮，不是故意非礼，而“箕倨”待客，则显然是故意的非礼举动，用轻蔑不恭的表现掩饰警惕、好奇、试探的内心。赵佗的表现不是敌意，而是自我保护。

古人席地而坐。坐时，膝盖着地，臀部坐在脚后跟上，双手放在膝前。臀部坐在席上，双膝在身前屈起，足底着地，双手后撑，或者双膝平放，两腿前伸分开，形如簸箕，这种姿态称为“箕踞”、“箕倨”、“箕股”，简称“箕”或“踞”。箕踞是非常失礼的行为，《礼记·曲礼上》谓：“坐毋箕”。在正式场合，箕踞会导致对方感到被羞辱而杀人^[10]，也会导致臣下感到被羞辱而造反^[11]。

阅人无数的陆贾一眼就看出了赵佗的色厉内荏。他不慌不忙地开始数落箕倨一旁的赵佗，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之间关系复杂，有时战有时和，有时联盟有时决裂，大量的有辩才的智者在诸侯中穿插游说，或分析利害，或蛊惑煽动，用知识和智慧影响局势，苏秦、张仪就是最有代表性的，陆贾的作用也类似于此。苏秦游说六国合纵，主要是说服各诸侯王，在谈话中苏秦称对应的诸侯王为“君”、“大王”，诸侯王自称“寡人”。而陆贾看到赵佗的不敬，便不以自称“臣”来开场，而是以平辈之间的敬语“足下”开头来数落赵佗。

陆贾说：“足下是文明的中原人，你的亲戚、同胞兄弟还有你家族的祖坟都在中原真定，足下本来是正宗的华夏后裔。但是足下此刻的形象完全违反了与生俱来文明的天性，还抛弃了文明社会的冠带之制，虽然自称为王却如此粗鄙。现在又试图以区区的南越之地与天子抗衡，成为大汉王朝的敌国，灾祸很快就要降临到你身上了。当初秦皇暴政无道失去管理国家的能力，天下诸侯多少枭雄豪杰起兵反秦。这么多当时天下最厉害的英雄豪杰中，只有汉王的军队最先攻入潼关，攻陷秦都咸阳，接受秦皇退位请降。按照联盟的约定，谁先入咸阳谁就是关中王，而项羽违反了盟约，自立为西楚霸王，各路反秦诸侯都畏惧项羽而违心地依附归属项羽，项羽可以称得上是天下强人中的最强人了。

“然而，汉王不惧怕天下最强之人项羽。暗度陈仓从巴蜀起兵抗击项羽，汉王的义举和雄才调动了天下的军事力量，那些依附于项羽的诸侯们又纷纷归顺汉王，最后十面埋伏诛杀了项羽，消灭了他的全部力量。汉王只用了五年的时间，就平定天下建立了大汉王朝。这不仅是因为汉王军队天下无敌，而且是因为上天选择汉王成为天下之主。现在天子听说你在反抗暴秦时，不仅不帮助天下百姓讨伐残暴逆天的秦君，反而乘乱封关绝道，自立为王占有南越。足下的行为激怒了朝廷的很多大将，一些文臣武将请求征伐南越，诛杀你取消你的王位。但是百姓历经战乱数十年需要休养生息，天子不忍心再给百姓新添劳苦，暂时不采用派兵征讨的计划。现在天子派我以大汉天子的名义授予足下南越国君王的印信，希望您接受大汉天子的册封，打开关口，派遣使节恢复与中原的往来。我建议您以南越王的身份，按照中原的礼仪在郊外迎接天子的册封，向北面的大汉称臣，这样仍可作为南越王世袭王位，自治南越地区。这是一个对各方最好的结局。

“如果您不接受大汉天子的册封，还想以一个新成立不久，没有聚集多少实力的南越国逞强对抗大汉，假如大汉朝廷一旦认为你真的就是要与大汉为敌，那么一定会先捣毁你们家的祖坟锉骨扬灰，诛灭你的宗族。再随便派出一名惯战的将领率十万大汉铁骑征伐南越，可能直接杀掉你，也可能是越人自乱杀王降汉，用什么方式消灭你都易如反掌。”

陆贾不愧为论辩的高手，这番论说完全掩饰了刘邦心力交瘁，无力远征岭南，被迫以“册封”智取岭南的实情，针对赵佗所虑，绵里藏针，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先说赵佗出身文明的中原，就可以用中原的礼仪责备赵佗；然后借项羽覆灭证明刘邦天下无敌，暗示赵佗与汉交战就是以卵击石；又以刘邦体恤百姓劝阻将相武力伐越，说明刘邦的贤明，暗示赵佗应抓住机会接受册封；最后明确告知赵佗如果不接受册封，只有一个覆灭的结局。陆贾描绘赵佗不接受册封的结局，就是辱没祖先、连累宗族、毁掉自己、覆灭南越。这番话逻辑性强、画面感强，似乎说的就是将要发生的事情。赵佗不禁心头一震，史书上说赵佗“不觉蹶然起坐”，就是猛然起来坐好。

赵佗向陆贾作揖谢道：“我居住在化外蛮荒之地太久了，已经忘却了优雅的礼仪，这里向您致歉。”赵佗的举动表明他接受了陆贾的建议，态度立刻变得亲切友善起来。陆贾的说辞有软有硬，也不乏威胁恐吓的成分，然而事实上军事威胁和诛灭家族的恐吓对赵佗并没有多少影响：征伐岭南谈何容易？数年后吕后主政期间南越国与汉朝交恶，赵佗不再是封关自守，而是派兵攻打大汉天子属下的长沙国，可见征伐、灭族对他影响不大。赵佗被说动是因为汉高祖这种形式册封的方式是他所愿意接受的，是在当时境况下南越国的合理选择，同时陆贾的个人魅力也对赵佗产生了影响，同样的一件事，同样的方案，甚至同样的话，派不同的人去办效果有时大不相同。(www.xing528.com)

赵佗虽然在南越安居乐业，但中原这20年翻天覆地的巨变强烈地驱使着赵佗的好奇心和了解的欲望，陆贾来自刘邦身边，是巨变的直接见证人，提供给赵佗的信息一定是最准确的，而赵佗需要真实的信息对比评估自己和南越国的价值。

赵佗也是感情丰富、真实率性的性情中人，对于一见如故的陆贾没有客气，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和大汉朝的开国元勋萧何、曹参、韩信相比，谁更贤明能力更强呢？”陆贾想了想说道：“大王你似乎比他们强一点。”

赵佗听到陆贾的回答满心欢喜，萧何、曹参、韩信都是大汉朝的柱石、国之栋梁，如果比他们都厉害，那岂不是可以和大汉皇帝刘邦比比看了吗。想到此赵佗意犹未尽，虽然不好意思，还是索性问了陆贾：“那么如果拿我和大汉皇帝相比，又如何呢？”

陆贾侃侃说道：“皇帝顺应天意从丰沛起兵，讨伐暴虐天下的秦皇，又率众诛灭飞扬跋扈的西楚霸王，为天下人兴利除害，可以说是继承和实现了三皇五帝的宏伟业绩，这是拯救天下的壮举。现在大汉朝统领的中原地区人口要以十万来计算，土地纵横万里，是天下最富饶、最文明、最发达、最强大的地域。现在大汉朝人多车众，物产丰富，欣欣向荣，如此辽阔的区域政令又同出于大汉王朝一家，政令通达，天下一体。这种政治统一、文明强大的盛况是从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而现在足下您虽然可以被称为南越王，但您治下的人口不过几十万人，还差不多都是未开化的蛮夷。你们生存在简陋、潮湿的岭南，这里山林密布，除了山就是海，土地起伏，道路崎岖，不能大规模开垦。就南越的情况，充其量相当于大汉朝下面的一个郡罢了。足下您恐怕不能与大汉天子相提并论！”

赵佗并不是一个夜郎自大的人，他由于机缘巧合在岭南开辟了一方天地，很想知道自己作为一个个体究竟达到了什么高度。虽然陆贾的一番评价将刘邦抬得很高，将赵佗贬得很低，但赵佗还是听得出来，刘邦君臣对他很认可，也承认和接受他所拥有的。一个征伐部队的将领成为占有一方的君主，又得到了天下最强者的尊重，赵佗心满意足，无限舒畅，哈哈大笑，开玩笑道：“我没在中原发迹起家，所以才在这里称王。假使我有机会能在中原开创业绩，谁说我又真的不能超越大汉天子呢？”

赵佗与陆贾同岁，这年都是44岁，相见恨晚。两人出身阅历相仿、情趣相投，很快就放下了公事身份，赵佗以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心情款待陆贾。

岭南地区的饮食在西汉时期与中原有一定差异，地理气候的不同导致物产不同。岭南的主食是芋和水稻，小麦在岭南没有种植成功，结不成麦粒。^[12]岭南的肉食除了中原的肉类外，好食水牛肉，岭南野象多，也吃象肉。^[13]还吃大量的贝壳类、鱼类、虾蟹类水产品。岭南物产中，中原人感兴趣的是中原没有的水果和珍奇，当时岭南的水果主要有荔枝、龙眼、橄榄、椰子，尤其是荔枝，自汉武帝以来的中原帝王无不酷爱。作为宠物的孔雀、犀牛、能言鸟（鹦鹉）也很受中原贵族喜爱。犀角、象牙、玳瑁、珍珠自夏商时起就是誉满中国的岭南珍宝。

赵佗对陆贾的热情超乎寻常，一再对陆贾说：“南越诸人虽然人都不错，但没有一人能真正谈得来的，这次先生来到这里，我每天都能听到过去所未曾听到的事情和见解，每句话都说到心上，真是人生知己。”于是赵佗天天饮宴款待陆贾，留下陆贾畅饮数月。几个月后，赵佗择日沐浴更衣，冠冕堂皇地按照中原的礼制率众郊迎，接受大汉天子的诏书、印信，向大汉称臣，成为大汉天子册封的南越王。^[14]

使命完成，陆贾告辞启程。赵佗给陆贾准备了大量的礼物，这些礼物是赵佗给陆贾个人的，是两个人的情谊。史书上说“贾辞归，佗遗以诸宝，直千金”^[15]，“赐贾橐中装直千金，它送亦千金”^[16]。就是说赵佗赠送了陆贾价值两千金的礼物：一类是可以装入囊中的重量轻而价值高的珠宝，价值一千斤（汉制）黄金；一类是较大型的各类岭南物产，也价值一千斤（汉制）黄金。在周至秦汉之际，国家的法定货币是以铜为主的金属铸币，东周各诸侯国均有铸币，秦始皇统一货币为秦制外圆内方的半两铜钱，此后两千年都是按这种形制铸钱。虽然有金属铸币作为通用货币，但是贵族之间的交易还是喜欢使用贵金属，当时白银尚未大量使用，贵族间使用最多的是黄金，黄金本身的资产价值使之成为天然的优质货币。

两千斤黄金，价值不菲。有两个故事可以看出赵佗馈赠的价值：

在此时之前约70年发生过吕不韦破家救子楚的故事，子楚是秦昭王的太子安国君的儿子，安国君有很多儿子，子楚是不受宠的母亲生的不受宠的孩子，于是作为人质送到赵国，秦赵两国经常打仗，双方都不把子楚当回事，子楚在邯郸过得很落魄。赵国的大商人吕不韦经商积累了一千金的家产^[17]，认为子楚奇货可居，破家将五百金送给子楚在赵国花销结交权贵，自己拿五百金去秦国疏通安国君宠妃华阳夫人^[18]，最后又花六百金贿赂赵国官员私放子楚回国^[19]。安国君继位立子楚为太子，子楚继位立嬴政为太子，子楚是嬴政的父亲，嬴政就是后来的秦始皇。吕不韦运作这么大的一件事情用了十年，花费了一千六百斤黄金。

在陆贾首次出使岭南十年后又发生了陆贾促使陈平、周勃结盟反吕的故事，公元前187年吕后临朝称制行使皇帝职权，开始分封吕姓子弟为王，危及刘姓的江山，文臣之首丞相陈平非常焦虑但身单力薄苦无对策，陆贾建议借武将之首绛侯太尉周勃寿辰与周结盟，陈平于是用五百金为周勃祝寿，周勃对此厚礼非常感动，厚礼回报，二人关系更加紧密，在吕后去世后陈、周文武双雄联手诛灭了诸吕。二人结盟后，陈平将一百个奴婢、五十乘车马、五百万钱送给陆贾作为帮助陈、周在朝廷的公卿中游说的交际费用。^[20]陈平送给陆贾这么多人、车、钱，仅仅是交际费用，肯定比送给周勃的厚礼五百金要少得多。

通过与两个故事的对比，可见赵佗给陆贾的馈赠是多么丰厚。

古代中国国际关系的最主要特色就是朝贡体系。朝贡体系（宗藩体系）与条约体系、殖民体系同为世界主要国际关系模式之一，曾广泛存在于世界各地的古代历史当中，其中朝贡体系以东亚朝贡体系最为典型，这是自公元前3世纪开始，直到19世纪末期，存在于东亚、东南亚和中亚地区的国际关系体系。东亚朝贡体系乃以中国中原帝国为主要核心的等级制网状政治秩序体系，中原王朝以天朝自居，通过册封，结合儒家思想体系，层层往外推拓。阶段性的代表就是周朝的分封制度、汉朝的册封制度、唐宋的羁縻制度、明清的朝贡制度，1840年中英鸦片战争后朝贡制度动摇，1895年中日甲午海战后朝贡制度崩溃。

在确立了朝贡关系后，称臣的一方每年要向天子写报告进贡，这就是“岁修职贡”。古代中国的进贡常常是象征性的，而且“厚往薄来”，天子回馈给进贡藩属国的礼物往往多于且优于进贡的礼物，以示恩典。赵佗称臣接受册封后，当年南越国向大汉天子进贡的礼物是鲛鱼和荔枝，鲛鱼就是鲨鱼，是比较好的海产，荔枝是岭南的果中珍品，都属于土特产。而高祖回馈给南越国的礼物是蒲桃锦四匹。就价值和稀罕程度而言，汉高祖的回馈要大大超过南越国的进贡。蒲桃锦是指以葡萄为图案的高级锦缎，是皇室及王公贵族女眷的心爱之物，制作工艺高超复杂，1971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西汉初年的绒圈锦，其总经线数为8800至11200根，组织结构相当复杂，织机的复杂和织造工作的艰巨可以想见。要同时使用120个蹑编织，60天才能完成一匹，而每匹价值万钱。^[21]

赵佗临别赠送给陆贾的礼物，千百年来成了基于珍重友情送别的礼物的代表^[22]，陆贾受赠和之后的陆贾分金都成了历史典故，引来无数后人的羡慕。唐代的三大诗人送别惆怅之时，都不免借此作诗感慨一番。李白《送曲十少府》：“我有延陵剑，君无陆贾金。”杜甫《奉寄李十五秘书二首》：“行李千金赠，衣冠八尺身。”杜甫《魏二十四司直充岭南掌选崔郎中判官兼寄韦韶州》：“明白山涛鉴，嫌疑陆贾装。”白居易《书事咏怀》：“金多输陆贾，酒足胜陶潜。”白居易《闲居贫活计》：“尊有陶潜酒，囊无陆贾金。”

陆贾回到长安汇报了出使南越的情况，汉高祖非常高兴，拜陆贾为太中大夫。西汉初年的中央行政管理机构中，皇帝之下是三公，即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当时陈平是丞相，周勃是太尉。三公之下是九卿，九卿分管具体行政事务，如祭祀、礼仪、军事、行政、司法、文化教育、财政、皇帝警卫办公等事务，相当于现今的部委。秦时的九卿为卫尉、郎中令、太仆、廷尉、典客、奉常、宗正、少府、治粟内史，汉朝对名称和职权稍作调整。九卿中的郎中令为皇帝左右亲近的高级官职，郎中令的属官有负责议论的大夫，负责宾客迎送、接受群臣奏事的谒者，供奉宫廷、等待受职的诸郎，以及期门、羽林等禁卫军。郎中令职能类似于当今的秘书处、办公厅及中央警卫，秦二世时第一权臣赵高即兼任郎中令。太中大夫是郎中令属下负责议论的官员，是皇帝的近臣。^[23]所以，虽然陆贾官职比丞相陈平低了两级，但以其特殊的职位仍可以颇受尊重地与陈平商讨机密，即使辞官了也可以高调地在公卿大臣中游说饮宴，其影响力不弱于九卿。

得到高祖回馈的四匹蒲桃锦后，赵佗在第二年即公元前195年进献了更好的贡品，包括石蜜五斛、蜜烛二百枚、白鹇黑鹇各两只。

石蜜是将甘蔗汁多次煎制晾晒提炼后形成的白色凝固糖体，是贵重的中药。^[24]而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25]，1976年6月1日中国国家计量局度量衡史小组用小米测得出土汉代量器一斛的容量为20420毫升，五斛就是102100毫升即102.1升，固体糖的密度应大于水，102.1升石蜜重量应大于100公斤。

蜜烛也是名贵的日用品，在汉朝、两晋时还没有用树脂和石蜡提炼制作蜡烛的技术，有限的蜡烛是用蜂蜜凝固提炼出来的，只有皇室和王侯权贵才能用得起这种名贵的日用品。汉朝时，每逢寒食节不能有烟火，皇室就将蜡烛发到王侯家使用^[26]，而东晋的权贵石崇在著名的斗富过程中，炫富手段之一就是插满蜡烛以烛光宴客。^[27]事实上在唐宋以前蜜烛（蜡烛）总量很少，历代史书中有关蜜烛最大的一次数量的记载也就是赵佗这次向汉高祖进献的二百枚。

白鹇体型大小接近孔雀，自古就是名贵的观赏鸟。高雅之人欣赏白鹇的洁白优雅^[28]，将白鹇称为“闲客”，李白曾作诗《赠黄山胡公求白鹇》，清朝把白鹇作为五品官服的图案。黑鹇是同类别的另一种名贵观赏鸟。

汉高祖欣然接受了赵佗精心挑选的珍奇贡品，也厚礼回馈进贡使节。不久，汉高祖刘邦在公元前195年初夏去世。汉惠帝刘盈继位后，非常理解高祖对南越国的礼遇政策，经常馈赠南越国一些物品，赵佗也按照汉高祖时形成的传统每年上贡各种物品。

赵佗向汉王朝称臣后，双方正式确定以南越国与长沙国交界的南岭一线为南越国的边界，赵佗开放了边界上的关口，双方约定在关口开辟了交易市场，主要交易各种铜、铁制品，各种用于农耕建造的生产工具，各种优良牲畜，南越国进口各种军事、生产、农耕所需的制成品，以及优良的畜种；出口各种岭南土特产品。顺畅的互市交易持续了13年。这种交易市场对增强南越国的生产能力，提高南越国的文明程度具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