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卡坦征服的壮丽终章

这些纪念碑就这样庄严肃穆地伫立在热带雨林腹地，碑石设计得非常别致，雕刻精美，装饰华丽……我不妄图评论纪念碑发挥的道德示范效应，我理应在它们面前保持静默。

——约翰·劳埃德·斯蒂芬斯，1839年

尤卡坦的征服者并未过上高枕无忧的生活。迭戈·洛佩斯·德·科戈尔路德（Diego López de Cogulludo）修士在《尤卡坦史》（Historia de Yucatán）中回忆道，1543年，某个叫纳奇·克科姆（Nachi Cocom）的人率领6万玛雅人再次挑衅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只有用利剑才能击败玛雅人”1。科戈尔路德还说，幸存下来的玛雅人永远逃离了尤卡坦，他们再也没公开发起过阵地战2。

后来，弗朗西斯科·德·蒙特霍（莫佐）开始派遣数队士兵深入尤卡坦远郊作战。印第安人抵抗的方式就是毁坏一切可能对西班牙人有用的物件。然而，梅里达战役却摧毁了印第安人抵抗西班牙人的背后势力，当地酋长落入西班牙人手中。蒙特霍的秘书罗德里戈·阿尔瓦雷斯在后来的一次质询中坦言，他曾“仁慈”地瓜分了70座玛雅村庄。3

莫佐跟老蒙特霍说自己应暂时留在梅里达，于是老蒙特霍指派侄子索夫里诺前去攻占科尼尔（Conil）。莫佐和索夫里诺两兄弟制订了针对奇金科尔（Chikinchel）部落和伊卡布（Ecab）部落的作战计划。这些忠心耿耿的西班牙人希望科尼尔能成为当地的商贸中心。莫佐采取行动打击尤卡坦内陆地区如索图塔的酋长，向这些酋长宣读了“要求书”，要求他们接受西班牙为印第安人制定的效忠准则，这势必遭到拒绝；不过心高气傲的纳奇·克科姆虽然战败了，但却认可了西班牙人的最高统治地位，莫佐准许他保留统治权，但却是以卡斯蒂利亚国王封臣的身份。之后莫佐派遣他的姑丈阿隆索·洛佩斯前往卡洛特穆尔（Calotmul）的南部、东南部地区，这些地区当中就包括希乌部落的领地，当时希乌部落还没有跟随马尼族一同与西班牙结盟。

1543年，莫佐开始远征科丘阿（Cochuah），他为这次远征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与此同时，索夫里诺率兵前往尤卡坦东北部地区，最后蒙特霍两兄弟在梅里达东部的特科（Tecoh）会师。之后他们一起出征查乌阿卡（Chauaca），并于1543年5月24日在这里建立了巴利亚多利德市，跟随他们远征的四五十名士兵被提名为这里的市民。附近的萨奇（Sací）部落酋长却开始在摩其村落人（puebolos）的支持下发动了新的起义，索夫里诺的手下弗朗西斯科·德·谢萨（Francisco de Cieza）只带20人就占领了萨奇。与此同时，梅里达也在酝酿着起义，不料罗德里戈·阿尔瓦雷斯先发制人。索夫里诺继续穿过伊卡布，前往加勒比海地区的科苏梅尔岛，这座岛屿是科尔特斯发现的，征服者并未遇到任何抵抗就征服了这里。

往返科苏梅尔的路途满布危险，危险并非来自印第安人，而是因为来往途中会遭遇海上风暴。索夫里诺命令谢萨带领一小撮人继续同库察（Cochuá）的玛雅人战斗，谢萨后来赢得了战役的胜利。之后，西班牙人把巴利亚多利德市划分为39块委托监护区，这是因为“此地位于南美大陆的中心……比查乌阿卡的环境更有利于健康，气候也较为干燥……这是美洲最好的城镇……城镇建在草地中央，四周广袤无比，沙石林立，灌木丛生……两边是两口甘甜的水井……水井深邃，水位直径超过1790英尺（约546米）……蒙特霍将军命人沿东—北、东—西走向修筑了宽阔的道路”4。

后来，阿德兰塔多蒙特霍及他的儿子把尤卡坦东南部乌艾米尔-切图马尔（Uaymil-Chetumal）地区的控制权先是交给了新的征服者豪尔赫·德·比利亚戈麦斯（Jorge de Villagómez），后又交给了加斯帕·帕切科及其家人——其子梅尔乔和侄子阿隆索。1544年年初，阿隆索深入科丘阿地区，却遭到了印第安人的抵抗，这是西班牙在印第安地区打得最残酷的一场战役，帕切科家族采取了异常残暴的军事行动。他们的确成功摧毁了敌人。老蒙特霍和小蒙特霍深受文艺复兴思想的熏陶和洗礼，反对帕切科家族残暴的做法，却没能约束住他们。

1548年2月，方济各会的洛伦佐·德·比恩韦尼达修士对帕切科家族进行了谴责：“罗马暴君尼禄都没有他（阿隆索·帕切科）残忍。”他向卡洛斯一世报告说：

即使当地人不跟他开战，他也会把当地抢劫一通，掠走粮食。当地人只能心惊胆战地躲进灌木丛……因为只要让他抓住，他就会放狗咬他们。印第安人因恐惧仓皇逃走，来不及播种，所以他们最后都死于饥饿……那里的村落本来有500—1000人，但现在100人的村落都算得上是大村落了……阿隆索·帕切科用绞刑架亲自绞杀了很多人，他称“用绞刑架来结束这些人的生命算得上很好的惩罚了”。杀完人后，他就会说：“看！我把他们了结得多好！”……5

1544年，8名方济各会修士受命前来尤卡坦地区开展传教活动，其中有4名来自危地马拉、4名来自新西班牙。这项传教活动由方济各会单独负责，参与传教的修士包括前面提到的洛伦佐·德·比恩韦尼达，他是专程从危地马拉来到尤卡坦的，一路步行到了坎佩切，沿途边走边布道。另一位是修士路易斯·德·比利亚尔潘多，他是首位开始钻研并理解玛雅人语言的西班牙人，为玛雅语编撰了语法书和词典，由此可见他惊人的决心和毅力。短短几年，梅里达的方济各会学校就接收了2000名印第安男孩，教授他们用印第安文字阅读、写作。比利亚尔潘多修士甚至还教一位玛雅人阅读欧洲的文本，学习西班牙文版的基督教义，还教他唱拉丁语圣歌。方济各会还在希乌部落领地奥克斯库兹卡（Oxkutzcab）建了一座修道院，1547年时又在这里建了一所学校。据说玛雅人阴谋烧毁这座修道院，后来消息泄露，策划此事的26名玛雅贵族即将在广场上被处以火刑，但比利亚尔潘多修士极力为他们求情，他们终于可以免于一死。马尼族贵族阿·库库姆（Ah Kukum）皈依了基督教，受洗名为弗朗西斯科·德·蒙特霍·希乌（Francisco de Montejo Xiu）。

这一时期的西班牙人屡屡取胜，主要得益于他们“在压力之下高度的自律精神”。此外，他们组织严密，倍加珍视每一个西班牙人的生命，在与印第安人作战时绝不因为人力成本而踌躇犹豫，随时根据需要增兵，因此能顺利穿越一个地区。另外，弓箭、步枪、火绳枪、大驯犬，尤其是托莱多产的刀剑在战役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在地势平坦的地区，骑兵战自然能取得成功，但尤卡坦狭窄的石径通常不适于马匹行走。玛雅人坚韧强壮（梅里达的市政议会评价玛雅人“骁勇好战，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富有创造力，例如，他们在路上设置陷阱，这样敌人的马匹就会在凹坑中跌伤。但他们目光短浅，一心只想着让外来者离开自己的土地，认为西班牙人只是路过的候鸟而已。在传统的玛雅战事中，掠夺战利品、捕获祭祀用的俘虏是主要作战目的，玛雅人在这一点上和墨西哥人一模一样，然而，玛雅人发现西班牙人要比预期的难对付，西班牙人的入侵一方面带来了新式武器，同时更给这里带来了新的疾病，导致玛雅人口数量大幅减少。这些年中，尤卡坦半岛上的人口数量已从80万锐减到了25万。

尤卡坦半岛原有4座城镇，都属于今天的梅里达市。1550年时的梅里达有大约70户西班牙人家，巴利亚多利德有45户，坎佩切有40户，而萨拉曼卡·德·巴卡拉尔仅有15—20户。这4座城镇共同管理着尤卡坦半岛。差不多10年之后，即1558年腓力二世继承王位之时，尤卡坦半岛上有400户西班牙人家，他们的房子自然是按照西班牙建筑风格设计的，但因为这些房子是由玛雅人建造的，所以正如因加·克伦丁南（Inga Clendinnen）所说，这些房子上有“难以除去的印第安味道”。为图凉爽，西班牙人也在吊床上睡觉，和印第安人一样，他们也开始习惯在女人磨制玉米粉的声音中醒来。只有最底层的西班牙人才会娶印第安女人为妻，中上层西班牙人则只会让她们做女仆。6

当时伟大的恰帕斯主教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还在维拉帕斯省，计划在不使用暴力的前提下和平布道，支持多明我会修士。正如我们之前反复说的，拉斯·卡萨斯对待印第安人的慷慨宽容的态度惹怒了众多西班牙殖民者。1545年3月20日，拉斯·卡萨斯在一封给基督徒的精神指导信里写道，他拒绝接受西班牙人向他做告解和忏悔，除非他们归还从印第安人手中夺走的土地；同时，为了保护印第安人，他极力提倡通过1542年《新法》的全部条款。信里他还言辞激烈地谴责了对执行《新法》犹豫不决的殖民者。这封书信应当引起我们的重视。殖民者拒绝承认拉斯·卡萨斯在尤卡坦享有宗教精神方面的领导权，还试图通过食物管控削弱拉斯·卡萨斯和多明我会的实力，殖民者甚至还为此拒缴纳什一税。方济各会支持殖民者对拉斯·卡萨斯和多明我会采取的措施，这是因为方济各会日渐认为尤卡坦是本会领地，不容他会干预。无奈之下，拉斯·卡萨斯只得为殖民者布道，却不接受他们的忏悔。

不出所料，玛雅人发动了新的起义，起义波及整个尤卡坦半岛。许多城市如库普尔（Cupul，起义中心城市）、库察、索图塔（Sotuta）及乌艾米尔-切图马尔的首领已经接受了西班牙人的领导，但很多人尤其是祭司依然时刻准备复仇。大多数玛雅人都无法忍受委托监护制，以及监护制下任人摆布的劳工管理制度。很久之前，玛雅人就非常憎恨托尔特克人（Toltec）对他们的统治，现在他们同样对欧洲人满怀憎恨。(www.xing528.com)

1546年11月8日满月时分，尤卡坦东部的玛雅人愤然起义。他们集中最大规模的兵力攻击巴利亚多利德新城，屠杀了城里大多数的监护主及其妻儿。有些监护主被钉到了十字架上，有些被放在柯巴树脂（一种主要用来制作清漆的树脂）上炙烤，有的被绑起来当作箭靶子，有的还被挖出了心脏。贝尔纳迪诺·德·比利亚戈麦斯的心脏就被掏了出来，在被砍去头颅和主要器官之前，他被绑在一条绳子上，拖着穿城而过。起义者派遣信使把此类胜利的消息送到半岛各处，目的是煽动其他玛雅人掀起更大规模的复仇狂热。7巴利亚多利德和萨拉曼卡·德·巴卡拉的西班牙人基本上都遭到了蹂躏。

玛雅人不只屠杀西班牙人，也杀害所有曾为西班牙人效力的印第安人和拒绝起义的印第安人，很多印第安劳工因此惨遭杀害，数量多达600人。玛雅人还屠杀了西班牙人蓄养的动物，包括马匹、牛群及鸡、狗、猫等其他家禽家畜。他们把欧洲人种下的树木和其他植物连根拔起。这是一场全方位的大屠杀。

西班牙很快重整旗鼓。他们允许善待西班牙人的部落奴役自己抓获的反叛者，可以把这些奴隶卖到加勒比岛上的种植园主那里。8以罗德里戈·阿尔瓦雷斯为首的梅里达市政议会正竭尽全力动员士兵参战保卫巴利亚多利德。阿尔瓦雷斯还抓捕了少数当地的部落首领，阻止他们加入叛乱；另一名梅里达市政议会的议员弗朗西斯科·塔马约（Francisco Tamayo）则带领40名西班牙人和大约500名印第安人收复了巴利亚多利德。他们半路上遭到了敌军的阻挠，尤其在伊萨马尔（Izamal），但最终突破重围解救了被围困的要塞巴利亚多利德。索夫里诺也带着30匹战马赶往巴利亚多利德，而阿德兰塔多蒙特霍依然留在坎佩切。当时，统率巴利亚多利德的司令塔马约·帕切科终于成功突破了重围；其间德高望重的监护主布拉斯·冈萨雷斯（Blas González）的遗孀胡安娜·德·阿萨摩尔（Juana deAzamor）^[1]主动照料伤员，她说：“我年纪尚轻，我选择与我的丈夫同在，因为这里是我们生活的家园，我们不会抛弃家园。许多伤病员集中在我家，我悉心照料、治疗他们，直到他们痊愈……当时整座城镇还没有医生。同样，我也鼓励他们不要离开这片土地，要留下来为陛下效忠。”9

没过多久，莫佐确定了军事反攻的大方向，索夫里诺则带军重新征服库普尔部落领地——此次起义的核心地区。到1547年3月，这场起义已被镇压了下去。

上百名玛雅人被处以火刑，还有很多人遭到逮捕。参与起义程度最深的酋长和祭司被处决，其中包括智拉姆·阿尼瓦尔（Chilam Anbal），他自称是“上帝最小的儿子”，这种同宗关系在宗教里鲜为人所提及。最后一块领地奇金科尔也被西班牙人征服了。

此次镇压起义的战争远比之前蒙特霍的征服战残酷得多。索夫里诺比其他征服者都更温和，更厌恶使用武力，然而，就连他也在这场战争中犯下了许多骇人听闻的罪行，例如，他放狗撕咬玛雅士兵，还杀戮了一些玛雅妇女。起义被镇压后，阿德兰塔多蒙特霍惩治了战争期间犯下滔天暴行的将领（至少他在1547年2月写给卡洛斯一世的信中是这么说的）。10起义结束时西班牙人共拥有2000名印第安人奴隶，其中大多数来自库普尔部落，然而，不久之后阿德兰塔多蒙特霍就宣布蓄奴是违法的，下令所有奴隶都应带到他面前来当面释放。索夫里诺也召集了当地主要的部落首领，申明他的目的是用正义、平等的方式统治印第安人，为印第安人谋福利，他还通过翻译询问这些部落首领当初为什么要造反，他们回答说主要是受了祭司的唆使。11

蒙特霍一家非常精明地找到了玛雅的部落首领，把他们召集到自己家里，尽力向他们示好。比利亚尔潘多修士大力向玛雅人布道，解说基督教的精髓，还鼓励部落首领把子女送到梅里达的方济各会修道院创办的新学校。这所新校目的是在宗教信仰方面指引、教导青少年，并教授他们学习写作、唱诵圣诗。这所学校办得非常成功，最后连一些重要的玛雅部落首领都皈依了基督教。后来比利亚尔潘多和贝纳文特修士去了马尼，阿德兰塔多蒙特霍一直渴望马尼能够基督教化。两位修士在这里也建起了一所新学校，不过遭遇了诸多困难，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奴隶制在玛雅人心中根深蒂固，尤其在西班牙的同盟希乌部落里更是如此。

当时有很多人提议把尤卡坦从恰帕斯教区分离出去，单独成立尤卡坦主教辖区。拉斯·卡萨斯极力支持。终于在1562年，弗朗西斯科·德·托拉（Francisco de Toral）被任命为尤卡坦第一任主教12，这是拉斯·卡萨斯和危地马拉代理都督阿隆索·马尔多纳多一手安排的，这么一来印第安人就直属于西班牙王室管辖，受以拉斯·卡萨斯为首的多明我会的监督。尤卡坦地区征服者个人名义下的监护领地不复存在。

多明我会在尤卡坦半岛的布道活动开展得十分顺利，与方济各会相比，从一开始印第安人就非常乐于接受多明我会，愿意遵从其教导。拉斯·卡萨斯返回了恰帕斯担任主教，并确保多明我会获得的额外权力得到了王室的认可。

然而，阿德兰塔多蒙特霍却认为这些修士过于偏袒印第安人，边境检审法院主席阿隆索·马尔多纳多极力支持这一观点，马尔多纳多后来成了蒙特霍的女婿。13马尔多纳多支持阿德兰塔多蒙特霍征服杜尔塞湾的想法，但当时新西班牙最高法院法官迭戈·德·埃雷拉却站在了修士这边，出面反对马尔多纳多。检审法院开始限制蒙特霍的权力，禁止他再进行任何征服性质的远征，但蒙特霍对此置之不理，坚信杜尔塞湾属于自己。索夫里诺和莫佐跟着老蒙特霍远征杜尔塞湾，1564年，莫佐在这里建立了一座名叫新塞维利亚的城镇。

自此，尤卡坦这块历史上水源丰富、土壤肥沃的战略要地落入了新西班牙殖民者的手中。在接下来两代人的时间里，这里冲突不断，暴力和危机交织，玛雅辉煌灿烂的历史已被遗忘，成为过去，来自旧卡斯蒂利亚萨拉曼卡市的蒙特霍家族在这块土地上发迹……然而，矛盾和冲突尚未结束。

【注释】

[1]她的哥哥及家人都在监护领地遭到杀害。——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