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翎
大城市人，委屈点儿吧，您哪！
在大城市喝了几十年茶，无论是红茶、绿茶或花茶，要问我有什么体验，一句话足够了：浑喝一气。
此话怎讲？在家烧上一壶水，或到锅炉房打上一暖瓶水，捏点茶叶放在杯子里，别管是真名茶，假名茶，上档次的，够不上档次的，用开水一冲，茶叶与水碱混舞，茶水浑浑浊浊，喝到口里，全是一个味，只可解渴，难言品茗。到了星级宾馆里，也是一个样，那暖瓶里的水早已低于泡茶的适宜温度了，效果更差。这还不是浑喝么。所以，住在城市里的谈茶文化，精神会饮而已，完全失去了可操作性。
实际生活中的长期尴尬，也许会在可遇而不可求的机遇中得到幸运的补偿，留下美好的印象令人念念不忘，永远难忘。
去年初夏，我们一行文人到浙江衢州乌溪江风景区参观访问。这个风景区在衢州的南郊，处于乌溪江的中下游。乌溪江至衢州东郊八衢江，再往下称兰溪江，继而汇入中外闻名的富春江。人说富春江的水好，青山下缓流碧水。我们曾乘汽车自桐庐沿江而上，一路观赏，的确名不虚传。可是一到了乌溪江风景区，感受又深了一层。这里的山不亚于富春江两岸的山，而这里的水却比富春江的水更好。
此话又怎讲，是否扬此抑彼？非也。现在的富春江已非郁达夫当年笔下的富春江，更不是徐霞客笔下的富春江，远看风采仍依旧，走下岸近水边再细看，有点浑了，江汇百支，泥沙俱下，也轻微地患了现代污染病。而它的上游支流之一的乌溪江，却仍保留着原始的风姿。乌溪江的上游，一源于浙江边沿的龙泉清井，一源于福建边沿的浦城石子岩，在仙霞岭中蜿蜒盘旋两百余里，山青水清。山间人稀，仍是竹篱石屋，更无现代的工厂，无污染源。至湖南镇，拦腰截断，高峡出平湖，以下依次相连修建四级水电站，也形成了四季风光宜人的景区。
去景区中心的湖南镇参观，一般多取水路，乘船观赏一路山光水色，故在连接下游的水库之间，修建了一个码头，兼作接待站。房子盖得很特殊，说圆不圆，说方不方，半面靠岸，绝大部分房脚伸入水库，如同水榭。临水小厅，全部明窗，既可远眺，亦可俯瞰。旁边石阶通码头，大小彩色游艇罗列水上。当我们稍有疲态地下车步入小厅坐定后，主人给每人献上一杯鲜茶。还未等主人致辞，我就先被这茶惊呆了。(www.xing528.com)
透明的玻璃茶杯上，热气袅袅上升，杯里茶叶沉浮未定，渐渐舒展，薄如青绿的绫罗碎片。把杯在手，不见沉屑，捧到眼前，透过杯子依然能看到对岸远山的缩影。水至清则无鱼，对。那么，茶至清则无渣，方为极品，不可乱套用的。轻啜一口，是酽是淡，是清苦是微甘？是露烹是雪酿？说不出。待咽下咽喉，那留在尾后的味才出来。正像《老残游记》写在济南大明湖听白妞说书的感受，每个毛孔都感到滋润舒坦，欣欣然，飘飘然，不知其所以然。
这茶，不是历史上修行家那样地选水、选柴、选器地配成，而是就地取材。山脚坡地，茶树丛丛，云漂雾洗，绿叶无尘，反射金光。刚采摘制成的茶叶鲜而洁，品位不亚名牌。水是从江中直接提来的。这里不燃煤，不用液化气；不烧山柴，无烟熏火燎之味；临电站，不缺电，合上电闸，不时水沸。江水冲新茶，那味还用说嘛！
一杯清茶在手，临窗凝目观望，丽日蓝天，轻风拂面，空气清新，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尽的绿水悠悠。贾宝玉低唱《红豆词》时，只能以想象中的青山绿水，比喻人的情思绵绵，哪有我等眼见得真看得明，只靠直觉即入心底。至于京剧里薛平贵唱的“一马离了西凉界……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顺口溜而已，从甘肃到长安哪有什么青山绿水？山是秃的，不长草木；水是浑的，泥汤滚滚。幸亏武家坡前无人同他对证，王宝钏到寒窑里也烧不出好茶来。作为戏迷，来到乌溪江，突然想起借来一用，倒正对景也。
正在凝思，忽听主人招呼登船。还有半杯茶在手，不忍弃之。怎么办？又不能像喝酒，一仰脖，“干”。还是一口一口慢慢饮吧。宁肯晚登船，也要把茶喝完。青山绿水的精灵神韵，全融解这杯清茶里了。
登上了游艇，我想的还是那杯茶。
到了湖中岛湘思山庄度假村，上竹楼，入茅舍，有各种饮料和矿泉水，我想的还是那杯茶。到了湖南镇电厂的接待室，满桌鲜枇杷，也有鲜茶，但我想的还是那杯茶。因室内有空调，但看不见室外，沐不到清风也。
回到北京，每逢喝茶，我又常想起那杯茶。口中虽无味，回味仍有余香也。窝在空气浑浊的城里，无青山无绿水，无清风无丽日，只配“浑喝一气”。大城市人，委屈点儿吧，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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