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人本主义改变中国封建痼疾：《吴于廑文选》

西方人本主义非医治中国封建痼疾的灵药

人道主义，包括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本主义或人文主义，作为近代西方历史上的一种思潮，不仅牵涉的问题很广，而且随着时代的变迁，其含义也很难作出确解。我对此没有研究，这里只就西方人本主义能否用作批判我国封建思想体系武器的问题，谈一点近乎常识的看法。

从70年代末开始，我国学术界对人道主义的讨论，比以往显然给予了更多的注意。十年动乱之后，人们对发生在当代的这一历史现象，往往不禁反复思考，问一问它的根由何在。有些人认为，历史的根由之一，是我国传统封建思想体系的顽固存在，不对它进行理论的和历史的批判，就不足以清除它的流毒；而近代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本主义以及此后的人道主义，因为具有反封建的性质，就不妨运用其论点，作为批判我国封建传统思想的一种理论武器。我在这里要谈的，是借西方人本主义为武器，能不能击中中国传统封建思想体系的要害。

西方文艺复兴时期人本主义的对立面是中世纪的基督教神学体系。人本主义和基督教神学在对待人世问题上有两点互不相容。其一：基督教神学否定人间现世的意义。它认为人在这个现实世界中的生活没有价值。如果有价值，唯一价值就在于为来世与神灵同在的永生作准备。这个准备主要在于虔信上帝，忏悔人的与生俱来的原罪，摒绝一切足以使人背离上帝的属肉而非属灵的生活诱惑。这就是说，此世此生没有什么可宝贵的。天堂虽美，但是它设在人的身后。人本主义对人间现世的看法不是这样。它肯定人生的意义，肯定人在现实生活中所作的各种创造的价值，包括人格自我完美的价值，一切足以适性愉情的人世活动的价值。一句话，人生是可贵的，现实世界也是可贵的。人本，就是在这个现实世界上建造以人为本的世俗天堂，而不是把天堂期之于身后神的赐予。其二：基督教神学以禁欲主义对待人的感情和理智活动。它把人的情欲要求视为魔鬼的试探，追求情欲的满足无异事奉魔鬼。它以神的启示为一切正知正信的源泉，人的理智不许逾越神的启示。人本主义者与此恰恰相反。人本主义认为，人的情欲、理智都出于自然的禀赋；满足情欲的要求，进行理智的探索，都是伸张人性本已有之的权利。因之，凡禁欲者必伪善，凡蔽塞理智者必愚蠢，伪善和愚蠢都不可能为人世增添幸福。人本主义提出的与中世纪基督教神学针锋相对的上述观点，也就是对欧洲封建社会中居于支配地位的思想体系的批判。在欧洲历史上，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和封建统治阶级思想的第一次交锋，人本主义在交锋中取得了胜利。人本主义的胜利，是15、16世纪西方历史前进的一个重要标志。

但是，在和欧洲中世纪基督教神学进行了胜利交锋的西方早期近代人本主义，是否能够用之于批判中国的封建思想体系并且能够击中要害，赢得预期的效果呢？要答复这个问题，先得看看中国传统封建思想体系是一个抱有什么样观点的对手。

在中国的封建时代，处于支配地位并足以与欧洲中世纪基督教神学相当的思想体系，是儒家学说。儒家学说不是神学。它不鄙弃人世，不否定现实的人间，不把人们的期望引向身后的天堂。在儒家学说中，找不到一个非人的理智所可窥知的上帝。儒家所说的天，就其主要的、笼盖其余的概念来说，不是以其独断的意旨主宰宇宙的神，而是现实人间伦理秩序据以建立的最高原则，即所谓“天道”或“天理”。这个天理没有神秘性，可以由人的理智对它穷加探究。“穷天理”，即所以“明人伦”。儒家思想的历代传人，几乎都把他们的全部精神倾注于人世问题的探讨。他们不贬抑人的地位，不否定人生价值。他们尊重人在此世此生的有意义的作为。立德、立功、立言，用现代的话说，也就是人格的完成，事功的建树，思想学说的创立，都可以在现实世界中获得不朽的地位。儒家思想也不以禁欲的态度对待人的感情和欲望。它只提出情欲应当中节而合理，也就是说，应当受到理智的节制。把儒家这些观点集中起来，我看不妨说，这是不以“人本”标名的人本主义。看来，人本主义并非西方近代早期城市市民阶级所独有的思想。以农本经济为其统治基础的中国封建地主阶级，为了维护其地位，不悖于其自身的利益，也可以有其自成体系的人本主义。如果像有些同志所设想的那样，援用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本主义，批判也以人本为中心的儒家学说，能不能像与欧洲中世纪基督教神学交锋那样，可以对之一击即中，胜负立辨，对这点，我感到怀疑。(www.xing528.com)

西方人本主义所讲的人，是抽象的、一般的人；儒家思想中所讲的人，虽然有时有君子小人之分，但往往也是抽象的、一般的人。把人从社会生产关系、阶级属性以及历史条件中抽象出来，这并非资产阶级理论家的独擅之奇，其它剥削阶级的思想家，不论有意无意，也常常是善于以此立说的。“人皆可以为尧舜”；“我虽不识一个字，也还堂堂地做得一个人”。这就是儒家学说对人的抽象化。尽管西方人本主义和中国儒家思想各自为之服务的阶级不同，但在人的抽象化这一点上，可以说是一丘之貉。不能相信，一种抽象化的人本论，可以从理论上批倒另一种抽象化的人本论。启蒙运动的大师伏尔泰，对他当时所能理解到的儒学思想，曾经为之赞赏。即此一例，也可以想象以人本主义批判儒家思想，将会取得什么样的效果。要把中国传统封建思想的本质揭示出来，要指出儒家的天道、天理以及依据这种世界观而构造起来的全套伦理体系不过是维护封建统治的“吃人礼教”，并且由此说明它是当代中国历史进步的沉重阻力，有效的武器只有一项，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舍此，不可能对它取得批判的胜利。西方的近代人本主义虽然在欧洲反封建的历史运动中曾经起了积极作用，但它不是医治中国封建痼疾的一贴灵药。一经历史唯物主义的剖析，它本身也是抹杀广大被剥削、被愚弄的劳动人群生存价值的欺人之论。

前面说过，中国的历代儒家，几乎把全部精神都倾注于对人世问题的探讨。与西方近代早期的人本主义对比，儒家思想对人的问题似乎更为专注。儒家心目中的人世，往往限于由人构成的社会，很少扩及由物构成的自然。历代儒家所反复探讨的，始终不外人置身于其中的社会伦理，不问或几乎不问人也置身于其中的自然秩序。儒家学说支配中国的知识界两千多年，重伦理，轻自然，相习成风，对于我国自然科学的发展，不能不产生不利的影响。李约瑟在他的巨著第一卷中，列举中国科学技术的西传，按字母顺序标目，达26项而止，说，如果不是已经列完了26个字母，他还可以举出更多的项目。当然，这是中国科技史上的光彩，读李约瑟书至此，确实足以自豪。但是，再仔细看看所列26项的内容，却又不能不感到不足。因为几乎所有项目都属实用技术，看不到对自然界的系统探讨。西方近代人本主义发皇时期的情况却很不一样。人本主义的艺术巨匠达·芬奇，同时是对自然秩序的科学探索者。近代天文之父哥白尼，在他成长时期，曾以6年的时间游学意大利，受到人本主义的熏陶。继此之后，17世纪，西方自然科学已经是群星灿烂，远远超出同时代的中国。如果要对儒家漠视自然进行批判，最犀利的武器还得取自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仅仅在这一方面与西方人本主义作思想对比是不够的。造成中国那个时代科学落后的根源，无疑别有所在，这就是儒家思想借以构造起来的以农为本的封建经济基础。农本经济是闭塞的经济。经济的闭塞，必然会限制学者的视野，束缚人的智力活动，因而不可能使之足以和西方近代早期处于城市经济开始繁荣、海道开始大通这一历史条件之下并且受到人本主义熏陶的科学探索争先竞胜。说明这个问题，非这篇杂谈式的短文所能胜任，也非我这样一个自然科学门外汉所能胜任。这里要说的是，即使在漠视自然这一点上，批判儒家思想的有效武器，也是历史唯物主义，而非人本主义。

小文章，谈大问题，不深不透，势所不免。这篇短文开头就说，只讲一点近似常识的看法。我担心在这点看法里，可能就有些话违反了常识。请读者教正。

198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