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学：小说艺术的创新与发展

(三)“三言”在小说艺术上的发展与创新

“三言”对小说艺术的发展，有着重要的贡献。明人话本和拟话本，在继承宋元话本艺术特色——如故事性强，情节曲折动人;塑造多种类型的城市下层人物的艺术形象;生动活泼的群众语言的熟练运用等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与创新。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拓宽题材，扩大篇幅，情节更加曲折生动，引人入胜。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生活的变化，明人短篇白话小说的题材更加多样化。例如资本主义因素的萌芽，是明中叶以后出现的新事物，在“三言”中就有很生动具体的艺术描写。例如《施润泽滩阙遇友》对嘉靖年间苏州地区一个乡镇的描写，就是东南城镇的一个缩影:

说这苏州府吴江县离城七十里，有个乡镇，地名盛泽，镇上居民稠广，土俗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那市上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绸疋，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无伫足之隙，乃出产锦绣之乡，积聚绫罗之地。……

并通过小手工业主施润泽发家致富的过程，描绘了一幅形象化的资本原始积累的图画，比历史书籍的有关记载更加具体。还有关于现实政治斗争的题材，在“三言”中也占了一定的比例，如前所论述的《沈小霞相会出师表》、《卢太学诗酒傲王侯》等，《木绵庵郑虎臣报冤》虽属历史题材，但仍富有现实感。元明之际，东南沿海遭到倭寇的侵扰，人民颠沛流离，甚至被掳流落异国，尝尽无穷的艰难困苦。这种悲惨的历史事件，在《杨八老越国奇逢》中有着催人泪下的描写。对于科举制度和士人及市民心态的写照，与唐宋传奇同类题材的作品相比，也具有其独特的时代特色。明人话本和拟话本的篇幅，显著地扩大了，情节发展过程更富于变化，曲折离奇，更有悬念感。例如《卖油郎独占花魁》长到两万余字，生活的容量自然丰富，情节具有多层次的变化。开始写兵荒马乱的时代，造成良家少女莘瑶琴的不幸，被拐卖到妓院;起初还保持少女的纯洁，但在鸨儿的阴谋和欺骗下，她破了身，在火坑中不能自拔，灵魂和肉体都被罪恶的制度玷污了，但又不失对理想生活的憧憬;在残酷的现实中，她终于选择了挚诚的卖油郎秦重，又经过曲折的斗争，最后才获得了幸福。《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也写得曲折多变，富于波澜，写蒋兴哥和王三巧少年夫妻，恩爱情深，蒋兴哥几次想离家远出经商，互相都依恋难舍，最后终于为了牟利不得不离别;别后之初，王三巧牢记丈夫的叮嘱，只在后面房间坐卧，思念丈夫，情真意切，卜卦问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一日几遍，向外探望，痴心而待。写得非常细致真实。后来如何落入薛婆圈套，与陈商勾搭上，两人如何打得火热，以至分别时亲自将传家宝珍珠衫给陈商贴肉穿上，也合情合理，自然可信。蒋兴哥知道妻子有了外遇的秘密，处理方式似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最后的破镜重圆，颇为离奇偶然，却也凄楚动人。

2.更注意人物性格的刻画。特别是在细节的真实、典型环境的描写和展现人物内心世界方面，细微深刻，淋漓尽致，使人物形象血肉丰满，栩栩如生。例如写秦重爱上莘瑶琴后的心理状态、思想活动，就很真实、细致:

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的肚子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见得?”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虾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攒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

《醒世恒言》第三卷《卖油郎独占花魁》

这样具体、深刻的心理描写，在宋元话本里是罕见的，因为它紧紧扣住秦重的身份、生活环境、思想状况展开心理的细致描写，给人一种动态感，而不是静止的心灵写照，所以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再《玉堂春落难逢夫》，写王景隆被鸨母所迫离开玉堂春后，玉堂春心里总是牵挂着他，这种心理、神态，写得真可谓入骨三分:

……丫头见玉姐眼中吊泪，即忙掇过饭来，说:“姐姐，自从昨晚没用饭，你吃个点心。”玉姐拿过分为两半。右手拿一块吃，左手拿一块与公子。丫头欲接又不敢接。玉姐猛然睁眼见不是公子，将那一块点心掉在楼板上。丫头又忙掇过一碗汤来。说:“饭干燥，吃些汤吧!”玉姐刚呷得一口，泪如涌泉，放下了。……(www.xing528.com)

《警世通言》第二十四卷《玉堂春落难逢夫》

从玉堂春把点心分为两半的细微动作描写，反映出她此时的精神境界，她把全副心思都倾注在王景隆身上，在想得出神的一刹那间，习惯地以为他就在身边，于是跟往常一样，分一块点心给他吃，一发现这原来是幻觉，人已离去一年，于是顿然间“泪如涌泉”，这样的心理神态描写，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有的次要人物，着墨不多，但性格却很突出，例如《沈小霞相会出师表》，通过闻淑女设计解脱沈小霞的举动，充分表现她的智慧、胆识和那股泼辣劲。

3.善于根据素材性质，人物性格特征，处理矛盾冲突和结构安排，既有震撼人心的悲剧，也有饶有风趣的喜剧。前者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后者如《乔太守乱点鸳鸯谱》，都是很富于艺术魅力的。悲剧之所以能够感人，首先在于悲剧的主人公具有真、善、美的素质，在特定的典型环境下，却被假、丑、恶的势力所压制乃至于毁灭。杜十娘虽身陷污淖，但她的心灵却是纯洁的，她并不是自甘堕落的女人，早就存心跳出火坑。她的悲剧在于经历千辛万苦跳出火坑，满以为经过精心选择、反复考验的情侣，可以托付终身、白头偕老，却因李甲内怀封建家长之忧惧，外为孙富的说辞和钱财所动，使杜十娘矢志以求的美好理想化为泡影。以完全出人意料的“怒沉百宝箱”以至身投大江的悲壮之举，捍卫人格的尊严，显示了心灵的美，这也是最扣人心弦的。《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则是讽刺封建包办婚姻制度的喜剧。封建包办婚姻制度本身已经很不合理，又有所谓让未过门媳妇权宜为新郎“冲喜”治病的陋习，更带有悲剧性。孙寡妇为保全女儿珠姨，将儿子孙润男扮女装，代姊去替身患重病的未婚夫刘璞“冲喜”，刘妈妈却让女儿慧娘与“嫂嫂”伴宿，慧娘与孙润互相爱慕，产生了真挚的爱情。事情败露，刘妈妈责怪“女儿自寻了一个汉子”，把合理之事视为奇耻大辱，关系着孙、刘、裴三家子女婚事，这事从本质上来看，在封建社会里是个大悲剧。矛盾冲突安排之巧在于遇上判案的乔太守，“又正直，又聪明，怜才爱民，断狱如神”，他冲破封建婚姻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的基本准则，而以才貌相当、恩义深重为标准，“乱点鸳鸯谱”却戏剧性地成全了三对青年男女的婚事，皆大欢喜，化悲剧为喜剧。喜剧之妙在于奇特中包含着自然、合理，把当时视为丑和辱之事，处理成公认的美而且喜的事。在艺术构思上，奇思丽想，妙趣横生，而不落俗套。

4.创作方法多样化，并渐趋熟练。许多现实主义的作品在艺术描写上更加细致精确，如前面列举各篇，在典型环境与典型性格的描写方面，虽然还不能说已经到了成熟的程度，但是确实比宋元话本已有较大的进步;特别是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已相当深刻，并注意随着环境的变迁人物性格也有所发展变化。更值得重视的是某些作品中积极浪漫主义艺术方法的运用，使小说艺术显得更加丰富多彩。如《灌园叟晚逢仙女》，借助于丰富优美的艺术想象力，塑造了惜花如命、辛勤育花的“花痴”秋公形象。他以自己的劳动创造出一个美丽幽雅的大花园，各种花卉，“不可枚举。遇开放之时，烂如锦屏。……一花未谢，一花又开。向阳设两扇柴门，门内一条竹径，两边都结柏屏遮护。转过柏屏，便是三间草堂……”。对篱门外朝天湖自然美景的描绘，都衬托出秋公雅洁脱俗的品格。他不是像某些骚人墨客那样故弄风雅，而是一个劳动者自然而自豪地享受美的生活，他那“葬花”、“浴花”、“医花”的高雅脱俗之举，也都体现了他高洁的情操和心灵，他对花的真诚，感动神仙下降。当他的花园遭到宦家子弟、豪强恶霸摧残，心境极度凄惨痛苦之时，仙女却施展“落花返枝的法术”，颇富有浪漫主义抒情诗的意境:

正哭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秋公为何恁般痛哭?”秋公回头看时，乃是一个女子，年约二八，姿容美丽，雅淡梳妆，却不认得是谁家之女。……秋公将张委打花之事说出，那女子笑道:“原来为此缘故。你可要这花原上枝头么?”秋公道:“小娘子休得取笑!那有落花返枝的理?”女子道:“我祖上传得个落花返枝的法术，屡试屡验。”……秋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术，老汉无以为报，但每一种花开，便来相请赏玩。”女子道:“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来。”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急舀了一碗清水出来。抬头不见了女子，只见那花都已在枝头，地下并无一瓣遗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加鲜妍。

《醒世恒言》第四卷《灌园叟晚逢仙女》

妙想奇趣，洋溢着浪漫主义的神奇色彩，但给人的审美感受却不是怪诞，而是俊逸优美。更令人感奋的是:张委陷害秋公入狱受刑后，带着一班棍徒去强占秋公花园，兴高采烈地饮酒赏月之际，“忽地一阵大风”，花神仙女为“上报知己之恩，下雪摧残之耻”，把众棍徒追逐得丧魂失魄，狼狈逃窜，恶霸张委落得最可耻的下场，而秋公则得到昭雪。这也是人民的理想和愿望的体现。

此外，如《闹阴司司马貌断狱》和《游酆都胡迪吟诗》，写的虽然是阴间地狱，带有生死轮回的迷信观念，但是却表现了强烈的正义感和爱国主义思想。借阴司断狱、魂游地府等离奇曲折的艺术构思，以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法，达到抨击时政、惩创人心的目的。

“三言”中明人作品艺术上虽较宋元话本颇有进步，但从话本艺术沿袭下来的技法，其固有缺点仍然在许多作品中存在。较为明显的是偏重于故事的叙述，情节的生动曲折，而对人物性格的多侧面描写不足，因而，一般来说，艺术形象是平面型的，缺乏立体感，其次是受儒、道、佛诸家传统文化的影响，固然有其积极的一面，例如在艺术上儒家讲究简约雅洁之美，道、佛则具有丰富奇丽的想象，对艺术意境的开拓，都有促进作用，但也有公式化、概念化的弊病，封建说教、因果报应之类陈词滥调，冲淡了艺术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