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我们只向大家展示了武士道这座山脉中最突出的山峰。这是骑士美德的出类拔萃之处，它大大提升了我们国民的整体水平。太阳初升时，总是先染红了最高的山峰，然后才逐渐照射到低处的山谷。同理，武士道的道德体系最初是用来训诫军武阶层的，后来才从普通民众中间吸引了大批追随者。民主政治造就了一个天生的王者为民众之领袖，而贵族政治则在民众之中注入了贵族之精神。美德可以蔚然成风，恶习也可以泛滥成灾。爱默生说：“一群人中只需一个智者，就能使所有人都变成智者，感染力就是如此之快。”任何社会阶级或种姓都无法抵挡道德力量的传播。
尽管我们喋喋不休地夸赞盎格鲁-撒克逊走向自由的胜利进程，但下层民众并没有成为这一进程的主要推动力量。毋宁说，这一胜利是英国贵族绅士所为，不是吗？丹纳说：“这个三音节词[172]，英吉利海峡对岸一直在用，它尽数概括了英国社会的历史。”民主派会自信满满地对这种说法加以反驳：“亚当耕地、夏娃织布的时候，这位绅士在哪里？”伊甸园里压根没有绅士，这真是天大的遗憾！人类的始祖因为没他在场而深感痛苦，而且为此付出了极高的代价。如果有他在，人类始祖不仅能把伊甸园打理得更有品位，而且无须经受痛苦就能明白背叛耶和华意味着什么：不忠、羞耻、谋反和叛逆。
武士造就了旧日本。他们不仅是旧日本的花朵，也是旧日本的根源。天道经由武士传承下来。虽然和普通百姓比，他们一直高高在上，但他们为民众树立了道德标准，成为普通百姓效仿的榜样。我承认，武士道有秘传教义和对外教义。对外教义是幸福教义，旨在谋求大众福祉；秘传教义是德性教义，则旨在提高个人道德修养。
在欧洲骑士制度的鼎盛时期，骑士数量也仅占人口的一小部分，但正如爱默生所言：“从菲利普·西德尼[173]到瓦尔特·司各特[174]，英国文学一半的戏剧和全部的长篇小说，都在描绘绅士这个形象。”如果把西德尼和司各特的名字分别换成近松[175]和马琴，你就能大致了解日本文学史的主要特征了。
数不清的民间娱乐和教化形式——戏剧、曲艺、评书、净琉璃[176]和小说——都以武士故事为主题。农民们围在小屋的炉火旁，不厌其烦地讲述着源义经的丰功伟绩和其家臣弁庆的赤胆忠心，或者曾我兄弟的英勇事迹。那些肤色黝黑的顽童们听得张大了嘴巴，直到最后一根树枝烧完，火在余烬中熄灭，而刚听过的故事还在他们心中燃烧。商铺伙计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关上商店的雨窗[177]，聚在一起，讲述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的故事，讲到深夜，他们昏昏欲睡，柜台前的差事已经抛到脑后，满脑子都是战场厮杀和征伐。孩童刚开始蹒跚学步，大人就教他们笨口拙舌地讲述桃太郎征服鬼岛[178]的冒险经历。甚至连女孩都爱慕着骑士的勇敢和美德，就像黛丝德蒙娜[179]一样，如饥似渴地倾听着关于武士的浪漫传奇。
武士逐渐成为整个民族的理想典范。“樱花是花中之魁，武士是人中之王”。武士就这样在日本民间广为传颂。因为武士阶层被禁止经商，他们对商业发展确实无所助益。但是，人们的其他行为和思想方法，无不受到武士道的影响。如今重知识讲道德的日本，都直接或间接地与武士道精神息息相关。
在那部意味深长的著作《贵族主义与进化》中，马洛克[180]先生雄辩地告诉我们：“非生物的社会进化可以被定义为伟人意志的意外结果。”不仅如此，历史进步是在斗争中发生的，“不是乌合之众为了生计而斗争，而是社会上一小部分人为了更好地领导、指引及利用民众而进行的斗争”。姑且不论他的观点是否站得住脚，这些说法都证实了武士道在我们帝国的社会进步中所起的作用。
日本有一个以侠客闻名于世的群体，这一群体后来成为民主运动的天然领袖。他们的形成过程，足以说明武士道精神是如何渗透到社会各阶层的。他们是坚强的民主斗士，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阳刚豪迈之气。作为人权的代言人和捍卫者，他们每个人都有成百上千的追随者，这些追随者以武士对待大名的忠诚，不惜以“身家性命，摩顶放踵以事君王”。在众多狂热浮躁的幕僚支持下，这些天生的领袖对两把刀阶级[181]形成了一股强有力的遏制力量。(www.xing528.com)
武士道以多种方式从它滥觞的社会阶层中渗透开来，在平民大众中起着发酵剂的作用，为全体人民提供了道德榜样。武士训诫最早代表了贵族精英们的荣誉，后来激励并鼓舞了整个民族；虽然普通民众无法达到社会精英的道德水准，但日本的大和魂最终成为这个岛国的民族精神。如果像马修·阿诺尔德[182]所定义的那样，宗教无非是“关涉情感的道德”的话，那么没有什么道德体系比武士道更有资格进入宗教之列了。本居宣长把日本民族的心声写进了他的歌中：
天佑日本岛！
若问什么是
日本的大和魂，
那便是晨曦中
美丽芬芳的野樱花！
是的，樱花一直是我国国民的最爱，也是我们民族性格的标志。请注意诗人所唱的“晨曦中美丽芬芳的野樱花”一句。
象征着大和魂的樱花不是一种弱不禁风、任人摆布的栽培植物，而是一种天生地长的野生花木。它是土生土长的。它可能也具备异国花草的普遍特征，但在本质上，它仍然是在我国大地上自然孕育及生长而成的。但我们喜爱樱花并不仅仅因为它是本土原生的。樱花以它具有的其他任何花木都不具备的美丽和雅致，深深吸引了我们。我们不能跟着欧洲人去欣赏他们的玫瑰，因为玫瑰缺乏樱花的淳朴。还有，玫瑰色泽艳丽，花香浓郁，可在花香之下掩盖着刺；玫瑰对生命极其执着和坚守，宁肯枯萎枝头，也不愿盛年凋落——这一切，与我们的国花有所不同。樱花色泽淡雅，清香怡人，她美丽的花瓣之下不会暗藏匕首或毒药；她随时都可以顺应自然，舍弃生命。一般而言，色泽与形态之美均无法长久，因为那都是有形的存在，唯有花香可以四处弥漫，如生命的呼吸一样恒久永存，生生不息。因此，在所有宗教仪式中，乳香和没药[183]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香气中似乎有种灵性。樱花的芬芳给清晨的空气注入了勃勃生机。旭日东升，首先照亮远东的岛屿，这时平静地深吸一口空气，啊，多美好的一天！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心旷神怡的了！
据记载，造物主在闻到一种甜蜜的味道后，便在内心下了一番决心[184]。照此看来，樱花飘香的时节，也理应会使大和民族走出他们的狭小天地吧？如果他们暂时忘记了辛劳和磨难，忘记了痛苦和悲伤，不要责怪他们。他们短暂寻欢作乐以后，一样会精力充沛、斗志昂扬回到日常工作中。因此，樱花成为我们的国花有诸多原因，不一而足。
这花朵那么美丽而易凋谢，随风飘落后又让芳香在空气中弥漫四溢，直到永远消逝……这就是典型的大和精神吗？难道我们的日本魂竟如此脆弱易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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