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中的灿烂：杨晓方的生活观察与思考

◎杨晓方

这是多年前冬天的早晨，我照例骑着自行车上班去，发觉仅一刻的工夫，风比出门时大了，阴沉沉的天空飘洒着稀疏的雪花。跨上自行车，踏不出几米，就感到歪斜不前。下车一看，前轮胎完全瘪了。好在离上班的地方不远，在我伏案“爬格子”的三楼办公室窗子下方20米处，有个修自行车的摊位，就推着去了。

修自行车的是我每次起身透过窗子向下看到的聋哑人，近40岁的年纪，此刻正在忙着。招呼我的是他70多岁的父亲。他问我车子什么地方坏了，叫我拿出车篮兜里的菜后，将自行车推在右侧的台阶下，翻了个身，拿出工具撬开轮胎，指着外胎磨损、内胎破了的地方，说都要换新的了。确实是，那就换吧。他却不动手换，说不会，只是帮衬帮衬儿子的。我不耐等，指着三楼那扇窗，说我就在那里上班，下班来取。他说你去吧。我上了楼，站在办公室窗前，望了一眼我的自行车，打开暖空调，泡上热茶，坐下埋头我的工作。

工作并不要紧赶，也不必在文字的深刻上做文章，于是就分心。一瞥刚买的菜，自然不自然地浮出“这个菜买得贵了，那个菜其实还可以还价”“买一次菜，三五元的出进，天天要打交通的事，日积月累⋯⋯”诸如此类的杂想，又忽然连接上修自行车。修自行车可不比买一二样小菜，况且，上次在另外的地方被“宰”过。人不盯着，他就东换西换，结果要了小半部新自行车的价，而换上的零件，有的是人家换下的，或者是废车上拆下的。

下楼回到修自行车的地方时，天空中已飘着大朵大朵的雪花了。父子俩在墙角处紧缩着身子，呵冻着双手，不时地跺着脚。自行车仍是倒翻着，见我来了，哑巴的父亲说，儿子要等你来决定换什么样的轮胎。正说的时候，哑巴已拿出内外胎，用起子在地上画写出三种价格。我选了中档的，哑巴点了点头，在风雪中动手上轮胎台、充气、翻过车身，转动前后轮，检查后，再调整刹车，擦了车凳，示意好了。此时，哑巴的肩上、背上已有积雪了，他父亲帮他拍打着。我用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捻动，意思问他要付多少钱。他在地上划写43，那就是43元。这是内外胎的钱，我已然知道，还问，便是还价的意思，就拿出40元给他。他略顿，接过，摆手，意思是走吧。

回到办公室，我忽然感到自己不爽气：袋里明明有3元零钱，却不给，真是小算，况且是对一个风雪中辛苦劳动的残疾人。

总算有我补偿哑巴的机会了。两个月后，自行车后轮胎坏了。这次只是补内胎漏气、换一副刹车皮。我问多少钱，他在地上画写“7”。我拿出10元给他，摇手不要找，正要将自行车推走，哑巴回身拿出3块硬币送过来。我示意坚决不要。他将硬币丢进我自行车的车篮兜内，板着脸，喉咙里发着像是低低的吼声。我有点僵。他父亲对我说，哑巴从不肯多收，人硬气。一刹时，我觉得被人“辣辣豁豁”扇了个耳光！(www.xing528.com)

几天前，我去为自行车充气，特地与哑巴的父亲交谈。他告诉我，他们一家是低保户，哑巴的母亲得了肺癌，动了手术，正在化疗。大部分是哑巴拿出的钞票⋯⋯他的眼睛噙着泪水。

正如鲁迅先生在《一件小事》中写的那样：“独有一件小事，总是浮在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更新⋯⋯”除此之外，我还感受着哑巴的至诚、至纯、至孝，以及我这小市民气的无地自容。

如今，汽车如蚁，其中不乏名车豪车，使用自行车的人少了。哑巴的摊位还在台阶下，除修自行车外，还帮人家开锁、换锁。父子俩就这样一年四季守着这份小小营生，谋生养家。

常常在我眼前浮现的还有河沿墙根处那个生活窘迫的跛脚皮匠。有一次，他起身一瘸一拐追上，拖住自行车架，不肯收人家多给的2元钱。还有八十多岁的瞎老太探索着，一步，一步走出家门好长一段路，摸到垃圾箱，扔进本可随便一扔的垃圾；还有，还有⋯⋯

也许，他们身份低微，然而他们心底的善良和纯厚所折射的恰恰是让任性恣唯、炎势张狂黯然失色的人性灿烂。

杨晓方，中国戏剧文化协会会员，中国宜兴梁祝文化研究会理事、政协宜兴市特邀文史委员。多部镇志、专业志主编。创作大戏、小戏、小品、曲艺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