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台是座绿色的城市,向有“绿都”美称。广濑川悠然流淌环绕全城,城市背靠青叶城堡,面对宫城野平原,远处的大念寺山深埋在绿树翠叶之中。街上学校、教会、银行、保险公司的建筑之间点缀着家家店铺,整个城市简朴清新。全市有木制结构电影院一座,咖啡馆二三家,当然还有许多和式餐馆。只是我当时已打算不再进那些餐馆去和艺妓们吃喝欢舞,所以看都没正经看过。街上走着的女学生们大都身裹毛披肩,脚穿木屐,故意走着小碎步以不致滑倒在冰冻的道路上。
当时,东京的文明生活已经由本州岛的东部传入了北海道,可比东京寒冷得多的仙台市,却连北海道那样的取暖设施都不具备。好在我原本就是为“苦其心志”而来仙台的,生活的艰苦也是在准备之中的,就连秀美的大自然和古朴的文化我都有意没去接触。
我住进了仙台城根的明善素。当时每月的住宿费是20元(包括伙食),而家里每月寄给我45元,应该说足够开销了。可钱这东西往往是看起来够用了,花起来就觉得少了。到二年级期末时,我已欠下近100元的帐了。
原因之一是我挑食。我家的家风是男孩可以要求母亲为自己做爱吃的菜,这就养成了我挑食的毛病。我不大喜欢吃蔬菜和鱼,专爱吃牛肉,顶多每周吃一次猪排。没办法,我只好时常去东一番街的西餐馆吃晚饭。
原因之二是我买夜点。明善察内设有小卖部,经营些日常食品和汽水、奶油点心之类的食品。深夜打完了乒乓球,输家是必须请客的,偏偏又是胜少败多,少不了叫开小卖部的门给伙伴们买点心。一来二去,我欠小卖部的帐加上待付的住宿费,欠款就有300元之多了。
就是这时候,一场前所未有过的灾难——关东大地震袭击了日本。正如算命先生看了我的手相后夸我是“金运大吉”那样,地震的灾难不仅没有祸及我身,而震后我重返仙台就学时,政府已对灾区学生采取了免收学费和住宿费的救济措施。当然,我没将救济之事告诉家里,每月仍然收到45元的汇款。就这样,我因祸得福,顺利地渡过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个人的经济危机。地震发生的那天我正在大矶城,我家在大矶城里有所小房子,可以说是座名不符实的别墅。每到暑假,我们兄妹都到那里去,一直要住到开学才回东京。
1923年8月31日晚,父母带姐姐妹妹们返回东京,我一人留在大矶,并于8月30日起就住到离我家“别墅”不远的松并木一带的朋友大西家(是个开酒店的人家)玩去了。
9月1日正午,我正与我的朋友,大西家的孩子阿慎躺在一起闲聊,突然,耳边响起一声巨响,房子也随之剧烈地摇摆了起来。“地震!”我们一跃而起,却怎么也无法迈到近在眼前的院子里去。阿慎的爸爸正在院中除草,他紧抱着小草捆在颤抖的大地上咕碌碌地滚作了一团。我和阿慎终于抓住了院中高大的白果树干,就在这刹那间,邻居家的土地爷祭坛和牌位在我们的眼前呼啦啦地倒塌了下去,接着便传来一声年轻女人的惊叫声。可阿慎的妹妹却使劲地笑了起来。
余震稍减后,我们就头顶棉座垫,到街上去凑热闹。震后的惨景令人不忍目睹,我家那两层楼式的小“别墅”已经完全趴倒在地了,若不是我去了大西家,恐怕从地震之时起,我就不在人世了。余震仍在逞淫威,大西叔叔将木墙板和榻榻米搬到附近的空场上,搭了个4平方米大小的棚子,我们几个孩子终于有了睡觉的地方。孩子们有三男三女,男女各睡一头。我的对面是两国一带福井楼餐馆的老板野波的二女儿,我记得她是双叶女校的学生。那之后的第三天,我决定回东京去,一来看看父母家人,二来也向他们报个平安。
大矶城里,地震过后不久,就爆发了朝鲜人的暴动,当地青年团体组织的自卫队手持长矛在街头巷尾站岗,无论到哪里去,岗哨都以“山”、“川”的口令为号掌握通行,搞得是草木皆兵。我拜访仙台二高的同学桥爪辰雄家建在大矶城里的别墅,桥爪日后进了富士银行,他现在是东京钢铁专用码头的副总经理,震后的第二天,大西叔叔对我说:“你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姐妹,还是尽快回去看看吧。”而我本来留在大矶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可地震闹到这步田地,骨肉之情也就不容我再作一已打算了。我决定第二大早上离开大矶,行前,我去桥爪家约他同行。(www.xing528.com)
好家伙,桥爪的母亲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便不由分说、气势汹汹地叫了起来:“辰雄是我家的独苗苗,决不能轻易放他去东京!”我觉得人家也有人家的难处,就知趣地退了出来。直到前几天桥爪才告诉我,那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的确是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他的老母亲若还活着的话,今年正好该是100岁了。
9月4日早晨,我结束了在大矶的难忘的震后生活,带了根长矛护身,乘火车穿横滨,在东神奈川寺庙的庭院里露宿一夜后到达了东京。我家在银座,我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它已不复存在,下车就直奔高树町贞三郎叔父的家。果不其然,高树町一带未遭火灾,我们全家都在这里避难,一家老小无一伤亡。
不过没想到在这场意外的灾难中我竟能给家里带来一次金钱运。我到了高树町叔父家后,父母马上就一文不少的将两个月的生活费交到了我手上。原来,地震发生的前一刻,父亲正准备把这笔钱给我寄到仙台去,未及出门地动山摇就已经将房倒屋塌的灾难摆在全家人面前了。非常时期内银行冻结储蓄,手头有够两个月生活开销的现金,这在整个东京也不见得能找得出一二,我家因有这笔现金,才不至在震后非常时期内为大米和牛肉为难。
回到东京的前几天,我为大矶的那些朋友代报平安,穿着草鞋挨家挨户地跑了一圈。一天我在九段坡道下见到了一家在门板上摆摊卖香烟的小贩,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并不发困难财,照旧按日常价格出售商品,我情不自禁地自语道:这才是正理,价格就是不应随着供求关系的变化而浮动。
震后社会生活恢复正常以后,我又与父母泪洒长亭,回到了远离灾区的仙台,又开始了一如既往的学生生活。我的宿舍附近有条河叫广赖川,河对岸的大念寺山脚下有一家专营草荡牛奶的小吃店,鲜红鲜红的草毒谁见谁爱。店老板有一位可怜的跛足女儿,她的美貌却是百里挑一,每每在她家店里漂亮的小亭子里跑堂。于是光顾那家小吃店就成了我们每日的必修课。
一天,我们象往常一样去吃草毒牛奶,走广濑川桥头时,迎面碰上了一位名叫加利的英国人,他和颜悦色地向我们打招呼说:“where are you going(上哪儿去啊)?”现在已官拜梁濑公司专务董事的漆山一居然能应声答道:“I’m stawberry going(我们草莓的去)”。我至今仍认为,我和他的英语差别,完全表现在这种时刻的大胆与否之中。
我的这种悠哉游哉的生活到四年级时好景就不长了。考高中时虽选择了理科甲类,但并不等于说四年之后我仍梦想进大学工科。我的第一制图课成绩不好,观立体图形时的想象力简直就是零。我想到了学医。为了选择去路,我特意到东北大学附属医院参观了一次手术。
那是一例右侧颜面癌的切除手术,由教授主刀。护士们手脚麻利地舞弄着上血钳,还有一名护上负责监视患者体力是否能与手术保持平衡,并不时检查患者的脉搏。主刀教授取出刮骨刀,屏住呼吸为患者刮右颊骨,一片血肉相交的景象模糊了我的双眼。突然,护士报告患者脉搏异常,于是手术就此中止,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只觉这一切催人作呕,逃一样地跑回了明善寮。与此同时我作出了下一步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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