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密神像年画：收藏的意趣

旧时，在山东高密农村，一进入腊月就开始忙年了。有一句老话流传至今，即“一进腊月门，天天都是年”。这些天人们忙着赶集，裁新纸（糊窗户用），置新席（铺炕用，或挂家堂时固定在墙上作为底衬。多用高粱秸皮编织，带着红、黄的自然色泽，俗称“花席”），挑一个高粱秆扎的锅盖垫、捎带一个玉米皮编的干粮笸箩。吃的喝的，过日子的家把什，样样不能少。左手拎，右手提，肩膀上前搭后挂，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谓之“忙年”。这里面有一样要忙的是买年画，当地口音“买年画”与“买年货”音同。有钱的人可以铺张显摆，没钱的人买一张年画也算是心安理得地置办了年货。买了年画的人路上若遇见熟人打招呼问道：干什么去？会习惯说：买年货去。所以在当地的年画行里有一句俗语是“有钱没钱，买张年画回家过年”。

年画中数着神像画占的比例最大，神像画中数着财神画销量最多。贩卖此种年画的，除了栈庄（开门头房）、摆摊之外，还有挨家挨户上门推销的人。这些人身背着褡裢，走街串巷，怕狗咬，手中拿着打狗棍。他们长着一张巧嘴，见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紧要关头还会掏出竹板说上一段山东快书，或是边拉二胡边唱上一段民间小调，实际上就是催促着人家来买他的画。他们站在上一户人家的门口开了嗓，声音便传到下一户人家的耳朵里，整条胡同产生连锁反应，仿佛听到“年”走近的脚步声。有钱的拿钱买，没钱的可以拿地瓜干、干粮交换。他们卖财神画不说“卖”，而是说“送”。那个意思是，我把财神送到了，你接还是不接。多数人家为图个吉利，都没说是不要的。有了的，有时也会多买上一张，财神接得多，财就多。买财神画的人，不说“买”，而是说“请”，含有心诚和敬重的意思。你送我请，两相情愿，故极大地促进了财神年画的销售量。

【图103】清代扑灰年画 “文财神”

山东高密出产的财神年画有纯手绘的（也叫“扑灰年画”，即用炭条描出画样轮廓，一稿分多稿扑印出来，再施以彩绘），也有半印半绘（用木版印出画样轮廓，再施以彩绘，其绘制工序较扑灰年画省略了一步）和木版套印的。其图案样式有多种。“文财神”俗称“大财神”（图103）。为节省木料，半印半绘文财神线版正背两面雕刻图纹，分别为上下两部分，两面版的线纹合二为一形成一个整体画面轮廓（图104、图105、图106）。据说上面所绘的人物是商朝的重臣比干，其人忠心不二，深得民心，自然会被选为人间财富的守护神。该类年画可供多数人家张贴悬挂，有的还配有对联，文字为“兴家立业财源主，治国安邦福禄神”，字体多是用现成的字样扑灰印上轮廓，再填墨而成，也有的是用木版直接印出。“武财神”年画所绘的人物为关羽，也是一个忠心耿耿、值得信赖的人物（图107）。在民间武财神被认为是能守得住财的财神，一些打铁的、开五金店的家庭多选择武财神画来挂，可能是觉着铁器跟武行有关联吧，认为挂武财神可以避凶险。武财神画也有相应配挂的对联，文字为“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二堂财神”亦称“文武财神”（图108、图109、图110）。挂此种年画可谓文武兼备，既能让人发财，又能替人守住财，双保险，这种画像多供给开商铺做生意的人家挂。“三堂财神”画像分文武财神之上带玉皇大帝图像的和文武财神之上带观音图像的两种（图111、图112）。在民间信仰中玉皇大帝被奉为宇宙万物的主宰，老百姓种地都指望着能风调雨顺、获得个好收成，挂这种年画，仿佛保险系数更大，心理上会觉着更加踏实。观音是保平安的，多是给家中有病人的家庭来挂，以求祛病消灾。

【图104】民国时期“文财神”半印半绘年画线版（上部）

【图105】民国时期“文财神”半印半绘年画线版（下部）

【图106】20世纪80年代复印自民国时期“文财神”半印半绘年画线版印稿

【图107】20世纪50年代“武财神”半印半绘年画线版印稿

【图108】清代扑灰年画 “二堂财神”

【图109】民国时期“二堂财神”半印半绘年画线版（上部）

【图110】民国时期“二堂财神”半印半绘年画线版（下部）

【图111】民国时期半印半绘年画 “三堂财神”（一）

【图112】民国时期半印半绘年画 “三堂财神”（二）

【图113】20世纪50年代木版年画“增福财神”

【图114】20世纪50年代“增福财神”木版年画线版

【图115】民国时期“黄财神”年画线版

【图116】1951年半印半绘年画“灶王”

以上各种财神年画，多挂在闲屋或是卧室里。此外，在高密有一种比较讲究的挂年画方式是，谁跟长辈住在一起，谁的家中要挂“家堂”（一种绘有图像的挂式家谱，一般挂在堂屋的北墙上）。分家之后，长支家中挂家堂，次支家中挂“财神”，也有挂福字的，名“福字家堂”，均挂在堂屋的北墙上。另有“增福财神”，又称“增福相公”“福善平施公” （图113、图114）。画面人物最明显的标志是头顶一“福”字，脚前放置聚宝盆，多为木版套色印制，套4版色或7版色。上印的人物相传是南北朝时的一个清官，名叫李诡祖。增福财神一般贴在家堂的旁边，或是家堂的后面，撤下家堂就显出增福财神，喻示“多福多寿”；“黄财神”（图115）也叫“新财神”，直接用墨线单色木版印在黄色的纸上，黄色为金子的颜色，以此象征财富，多贴在家堂或是增福财神的一侧，表示“财神已经接到”。另外一种是用墨线单色木版印在红色纸上的，红色能避邪，叫“红财神”，也叫“喜财神”，为结婚时用。还有一类财神画的颜色是带金色和银色的，名曰“套金”，叫“金财神”。其制作方式是先在木版图案上施以水胶，然后用纸印刷上带有水胶的图案，由两人平抻着纸，在盛有金粉和银粉的盘子里，让纸面的水胶沾上金粉和银粉。或是把金银粉撒在粘有胶的纸上，抖掉多余的金银粉，就显出了金光灿灿或是银光闪闪的财神图像。其在烛光映照下，光芒四射，显得格外耀眼夺目。该种年画投入成本高，卖价也高。高密还出产一种带海龙王图像的财神画，为半印半绘，上绘制有龙的图像或是神仙驾驭龙的图像。这种年画是销往胶东沿海一带的。渔民靠捕鱼为生，想发财自然会幻想着得到海龙王的帮助。这些财神画尺幅较小，多是用来张贴，在当地通称“新财神”。把“财神”请回家以后，一家人就围聚在一起吃饭喝酒，叫作“喝财神酒”。这个时候不能随便到别人家去串门，说是这个时候如果到别人家去，家财会外流。过去外出要账的人，不管要着没要着，过年这一天都要赶回家来接财神。如果没回来，家人会一直等到他回来，再接财神。

销量次之的是“灶王”（图116），亦称“灶神”“灶马”“灶王爷”“东厨司命”，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时，家家户户必贴的一种年画。一家人守着灶台过日子，免不了会有磕磕碰碰的事情。传说这一天，灶王要到天庭汇报工作，人们怕家丑外扬，为了让灶王说好话，便备一些糖瓜供奉他，好让他的嘴甜一点，多说好话，故有“二十三，糖瓜粘”一说。有的灶王边上会带一副对联，上联是“上天言好事”，下联是“下界降吉祥”，横批是“一家之主”。贴灶王画时，嘴里还要念叨上这样几句话，如“灶王、灶王，吃了饺子上天堂，少带是非，多带五谷杂粮”，或是“灶王、灶王，上天堂，多报平安，少报钱粮（认为报多了是负担）”。然后，铰下灶王画顶端一小块纸（当地人称之为“灶马头”，上印有一骑马的灶王图案），弄点饲料（其用意是喂灶王所骑的那匹马）夹在纸里面一并点火烧了，表示上天庭报信去了。高密印制的灶王画，分“大灶王”和“小灶王”两种（图117、图118）。“大灶王”上印有三个人头图案，分别是灶王爷和他的大婆二婆，很世俗化。传说大婆名叫丁香，二婆名叫秋海棠，此种版样的灶王画多供本地区使用。“小灶王”上只印有灶王爷和灶王婆两个人头图案，尺幅较“大灶王”小一些，这一种主要是发往东北的。民间有关灶王的传说有多个版本，在高密说的是有个叫张腊月的人，是个好色之徒。他在外看上了好吃懒做的风骚女子秋海棠，便把结发之妻丁香休了。丁香改嫁后，日子越过越好。张腊月和秋海棠二人不持家务，坐吃山空，过了没多久就把家给败了。穷困潦倒的张腊月沦为乞丐，靠四处乞讨为生。一次讨饭他无意间走进丁香家里，看到前妻丁香他羞愧难当，一头撞死在灶台边上。善良的丁香怜其有悔过之心，便画像挂于灶前祭祀。有邻人见了问她祀的是何人，她不便明说，就说祭的是灶王。邻人听后竞相效仿，久而久之就当成一种祭灶的礼俗传播开了。另有一种灶王画图案分为三组，上为文财神，中为灶神，下为武财神，周围刻满了童子和侍卫的头像（图119），是发往临沂、淄博一带使用的。灶王画木版上面带节气表的部分，留有一空白框，需每年刻一块新节气表线版填补上。高密年画销往的区域很广，很多年画都是根据客户的要求来制作的，可能用途一样，画面设计不一样。

【图117】民国时期“大灶王”木版年画线版(www.xing528.com)

【图118】民国时期“小灶王”木版年画线版

【图119】1980年木版年画“三神灶王”

【图120】民国时期木版年画“武门神”

【图121】清代半印半绘年画“门童”　

【图122】清代半印半绘年画“张仙”

年夜，在老百姓的眼里处处都存有神灵。他们认为三十这一天，从落太阳一直到出太阳这段时间是阴形的白日，所有的阴形都会在这段时间里出来活动。为避邪，图得吉利，家里家外要贴神像，名目繁多。贴在院门上的“武门神”如图120所示，为民国时期由高密印制、销往东北的木版年画“武门神”，上分别印有“门神”和“护爷”的字样，一看就明白，是用来看家护院的。贴在内房门上的“文门神”，画的多是一些文官模样的人，有的上面还加画几名童子，如有福禄寿喜、五子登科、门童（图121）等，人物面目往往和蔼可亲、活泼喜庆 。贴在媳妇房里、用来保佑小孩子平安的是“张仙”，民间流传有张仙逐打凶神“天狗”的故事，所绘制的年画上多带有文字，为“天狗、天狗，能飞能走，着我一箭，化为乌有”（图122）。贴在老人房里，祛除病魔、保身体健康的“狐仙”，亦称“胡三太爷”。说起张贴的年画，还有一种是贴在牲口棚里的“牛王、马王”（图123、图124、图125），为年前贴，与大门上的对联、“门神”同时贴。主要贴在拴牲口的柱子上，以保佑大牲畜健壮、多产。与“牛王、马王”印在一起的还有几幅画面是不带彩的，不带彩的多用于焚烧，它们分别是“三代宗亲”“宅神”“众神”等。“三代宗亲”和“宅神”是初二或初三送年后在供家堂的供桌前焚烧。这种不同画稿合在一起的印制方式，方便了用户，买回一套，就算齐了，用时可分割开使用。这类用来和纸钱一起焚烧的画片，统称“纸马”（过去马匹是最快的交通工具，是被依托送达的主要对象）。样式也分很多种，如有在仓门口焚烧的“仓官”（图126）、在圈门口焚烧的“圈神”、在院子里焚烧的“众神”、在井口边焚烧的“井神”（过年后第一次上井台挑水时用），有在十字路口焚烧的“车神”（图127）、“路神”（图128），以求路路畅通，出入平安，招财进宝。还有“梯神”“场神”“土神”“山神”“火神”“鸡神”“猪神”等。也有把各路神印在一整版上的，俗称“马子”（图129）。烧的时候，当地人管烧不叫烧，而是说“发”，带有发送和发财双层含意，故有“发马子”这一称谓。说起“车神”，很有意思，除了原先带有马车图案的，后来还出现了带拖拉机和摩托车图案的，这说明随着时代的发展，艺人们也在根据市场的需要进行创新以广开销路。从事行业工作的，亦要请各行各业的神。如干木匠的有“鲁班”、干医药的有“药王”、干纺织的有“机神”、干染坊的有“梅葛二仙”等。有一张年画名为“一千二百神”（图130、图131），密密麻麻布满了天地诸神的名字和图像，买一张这样的年画有一个好处，代表所有的神全请到了，不用担心会忽略了哪一位神而得罪哪一位神。这张全神，是年五更时在院子里摆天地桌的地方烧。一千二百神的图像都印在一个个方格的里面，当地人习惯管它叫“数”，至于为什么把它称为“数”，没人能说得清楚。有的说是个数多的意思，有的说是个尊称，即要做到心中有数，心诚则灵。有一张“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图132、图133），也叫“天地牌”，为彩色套印，主要销往东北各地。这张年画不是用来烧的，而是贴在一块木牌子（神位）上，摆放在天地桌上来供奉的。要每天早、中、晚三次上饺子供养，没有饺子可用馒头来代替，一直到初二或初三送年为止。

【图123】民国时期木版年画“牛王、马王”　

【图124】民国时期“牛王、马王”年画线版和套版（一）

【图125】民国时期“牛王、马王”年画线版和套版（二）

【图126】清代“仓官”年画线版　

【图127】民国时期 “车神”年画线版

【图128】民国时期 “路神”年画线版

【图129】民国时期 “天地诸神”年画线版

【图130】民国时期年画“一千二百神”

【图131】民国时期“一千二百神”年画线版

进入正月，节令多，出现的“神”也多，如初一是元始天尊（弥勒佛）的生日，要供弥勒佛的画像，其后依次是孙天一真人（初四）、清水祖师（初六）、阎罗王（初八）、玉皇大帝（初九）、石王（初十）、神农（十一）、关胜（十三）、门神（十五）等。请这些神像回来，不能草率，要有礼数，要按老规矩办事。如贴财神，叫“请财神”“接财神”。年三十傍晚，请财神的人端着传盘（一种用木头做的长方形托盘，上置面饽饽、酒壶等）出家门，来到街头上。按照民间日历上记载的财神方位，摆上供品，烧上香，可把香直接插在泥土里。然后烧纸钱，放鞭炮，朝着所谓财神来的那个方向叩一个头，再端着传盘回家，把财神画张挂或是张贴起来，就表明已把财神接回到家中。供财神也要像供家堂一样，要续香火，让香火不断，直至送年，以表示财源不断。被美化和丑化的神，都是人为的产物，人为的产物都带有理想化的色彩。它最大的缺点是逃避现实，它最大的优点是贴近大众惩恶向善的心理。

【图132】民国时期木版年画“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

【图133】民国时期“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年画线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