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商报》约我为他们的“消闲”版写稿，我也愿意在这据说最为开放的地方凑凑热闹，可是一时抓不着合适的题材，急中生智，干脆用近水楼台之法，而且“近”取“两”近，一近是消闲，二近是自己，合二而一，就成为自己的消闲。写自己，不是因为自信有自知之明，而是因为老了，见闻所及的范围越来越小，限定己身，也许还不至于曳白出场。
但为了不曳白，也宜于近话远说。当然仍不能离开自己，是得闲不易，得闲而能消之尤其不易。我一生过书呆子生活，也曾这山看着那山高，想改行，并有诗为证，一首五律的尾联云：“何如新择术，巷口卖西瓜。”终于没有改，任何人都会知道，是因为除翻翻书、拿笔涂涂抹抹之外，什么也不会。于是多年以来，或主动，或被动，就不得不翻书，不涂涂抹抹。这是说，我很少得闲。但人生是复杂的，高贵如那拉氏老佛爷，不是有时还想吃小窝头吗？于是也有时，或由于外缘不静，或由于内心不定，我也就得了闲，或说感到无事可做。可以远学宗少文，卧游，或远而稍近，学达磨祖师，面壁，可是那要室内有画，心中有禅，仍是难于做到。总而言之，我的经验，人到老之已至，乐的机会大减，苦的机会大增，苦中有一项，青壮年不知而老朽感之最切，是难耐寂寞而寂寞偏偏常常找上门来。
于是不得不寻求消闲之法。如果泛论花花世界的现象，那就罄笔难书。其中有不少，依俗说也是有害的，当然应该闭眼而远之。邻近，常见像是可以考虑的也为数不少，为篇幅所限，只取自己认为值得说说的，计有三种。一种是看戏。我的畏友王泗原先生多年来就用这种办法。可是我不能仿效，理由来于自打算盘：那要既花钱又挤车去买票去看，而万一（也许竟是常常）开场不久就觉得没意思，那就很不好办。另一种是下棋。我的几位中年同事用的就是这种办法，我常常看见，下班之后或之前，就隔桌对坐，聚精会神，一盘接一盘，至于虽不废寝而必忘食，可证确是乐在其中矣。可是我也不能照办，原因之一是有如宋代大名人林和靖，不会；之二，也是由算计来：下必有胜负，负，自己不高兴，胜，推己及人，人家不高兴，自讨苦吃，也就可以不必。还有一种，我确信为消闲中造诣最高的，是或在室内，或在街头，不闭目而静坐。何以信为最高？还是根据推想，往低处说，这是能安于寂寞；往高处说，也许就是庄子心向往之的“坐忘”吧？还是用庄子的话说，我“天机浅”，这样高的境界，真是连想也不敢想。
途穷了，而寂寞则是有时还自来，怎么办？语云，天无绝人之路，说起来还是借了钻故纸的光，于是学昔日的不少书呆子，借用平平仄仄平的旧格调，小病呻吟甚且无病呻吟。恕我说句自我陶醉的话，这个办法还真有用。说有用，要举证，碰巧昨天是辛未除夕，今天是壬申元旦，就来个应景，说换岁的消闲。先要说点无端的感慨，是世间的有些事，简直无理可讲，比如旧所谓大年初一，眼见耳闻，拜年，放炮，包饺子，人人忙，我却常常反而感到寂寞。只好忍；实在忍不住，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翻腾脑海寻词语，往平平仄仄平的格式里填。片时之后，或多时之后有成，寂寞消除了，就（学时风语）获得了伟大的胜利。吹牛不厌其多，索性就抄两首，以证治消闲之病，这贴狗皮膏药也未尝不可用。一首是两年前大年初一所作，其时天正降雪，诗云：
瑞雪妆鸡日（初一为鸡日），清词祝马年（是年为庚午）。擎杯尝浊酒，压岁忆青钱。不断乡关梦（怀念家乡之人），仍求歙砚田（歙县程君常寄歙石佳砚来）。何当髡白首，重问祖师禅（愧自性不能清净也）。(www.xing528.com)
这是躬自厚一类。还有薄责于人的，那是十几年前了吧，也是大年初一，换岁，难免想到逝水年华，坐室内，周围看看，居然还有些书，一阵感慨，写道：
坐夜忧生促，迎春叹梦虚（渴望的常常幻灭，人人难免）。残年何所欲？不复见焚书。
其后有一位乐观人物看见，说不会再有焚书的事，意思是这样的话可以不说。我呢，念过的圣经贤传绝大部分忘却，唯有“人心惟危”的话始终记在心里，所以还是有所欲，兼有所怕，也就认为无妨说说。或者退一步，只为消闲，也终归是有所得。有所得，是积极的，或嫌过分吗？那就再退一步，如清朝词人项莲生所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有闲，寂寞，难忍，那就适应自己的条件，诌一两首平平仄仄平，就事说是无益的，却遣了片时甚至半日的有涯之生，古语有云，“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也就可以放下笔，飘飘然如在天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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