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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原始人》:现代性危机与文化寻根

时间:2023-07-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就在泰勒的《原始文化》问世百年以后,一部足以代表文化人类学转向的题为《寻找原始人》的大作,在1974年发表于美国。戴蒙德给出的答案就是一个词:原始人。现在摆在文明人面前的任务是向原始人学习。进化论人类学只承认原始人是人类生涯之中的一个阶段,戴蒙德则强调原始人也是人类存在的一个基本方面。戴蒙德呼吁建立一种全新的人类学,提出在原始与文明之间对话交流的新的可能性。无文字的、无国家的人类状况是人的根本性状况。

《寻找原始人》:现代性危机与文化寻根

就在泰勒的《原始文化》问世百年以后,一部足以代表文化人类学转向的题为《寻找原始人》的大作,在1974年发表于美国。作者斯坦利·戴蒙德也正是14年前为拉定编纪念文集《原始人的世界观》的人。他身为美国社会研究新学院人类学系教授、主任,曾经在西部非洲、阿拉伯村落和易洛魁族印第安人部落进行田野作业,可以说对亚、非、美三大洲的“原始人”均有直接的接触和了解。他积累了10多年的调研资料,记下大量的笔记,在深思熟虑的推敲后终于写成这部充满忧患意识的书。吴尔福教授在为《寻找原始人》所写的序言中说:

西方世界的危机也是人类的危机,它不仅限于社会的、经济的和技术的问题,它关涉我们对人的定义的真正的理解。我们生活在一个我们自豪地称为“文明”的社会中,但是我们的法律和机器却都享有了它们自己的生命,它们同我们的精神的和生理的生存相对立。用来解放我们的科学,把我们关进了抽象的牢房。职业学者之手把概念变成了痴迷的对象,消磨掉了激情。人类的学生试图通过抽象的模式去捕捉快速流动着的人类现实。人学变成了政策科学,即控制人的学问,完全背离了人的本性。由于不断增长的技术体系所产生的错误意识广泛流行,对人性构成了否定,因此本书作者要唱出反调,以警醒世人。[19]

书中要解答的核心问题是,到哪里去寻找没有从激情与劳动中异化出来的人类生存呢?戴蒙德给出的答案就是一个词:原始人。通过与过去的和现存的原始人的交流,并且还有同我们自身的原始能力的交流,我们才可以创造出一种形象或景观,一种生活观。这种生活观过去曾经引导全人类,现在只引导一小部分人类了。它比我们自己的生活观更加丰富。现在摆在文明人面前的任务是向原始人学习。这一任务可以分解为三个方面:像原始人那样去理解原始世界;用原始人的观点反思我们自己的世界;把这两种世界联系起来思考我们未曾洞悉的人的本质。进化论人类学只承认原始人是人类生涯之中的一个阶段,戴蒙德则强调原始人也是人类存在的一个基本方面。只有通过相互对照才会凸显出各自的缺陷。

戴蒙德呼吁建立一种全新的人类学,提出在原始与文明之间对话交流的新的可能性。我们生活在现代文明民族国家意识形态中的人,大部分已经基本丧失了独立于民族国家的人为界限之外进行思考的能力。我们必须返回到根去。用马克思的话说,根就是人类。无文字的、无国家的人类状况是人的根本性状况。戴蒙德用归根的办法来给文明解除神秘化,具体展示原始社会中的生命样态。[20]

自序中,戴蒙德期望人类学家负起责任:如果这门学科不能为人类提供一种可能性,那么它就是没有希望、没有生长点的。人类学家期望一场革命性变革的发生,如同5000年前开启了文明的那场变革。只有通过解决原始与文明的冲突,才有可能治愈历史的创伤。他希望把本书变成“对于现代帝国主义文明的异化、罪恶、焦虑与恐惧的一服解毒剂”。[21]这服解毒剂的配方是如何的呢?戴蒙德从对文明的重新定义入手,让为文明所遮蔽的人们意识到它本质上罪恶和血腥的一面:

文明起源于对外的征服与对内的压迫。二者互为表里。人类学其实误用了涵化、影响一类词汇。文明总是征服。看一看欧美帝国主义在南越的“影响”吧,再看看进驻新英格兰地区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吧。他们很少向印第安原住民学习。在罪恶的贩奴历史中,那些来自非洲的黑奴为南美的音乐贡献了非洲的节奏。在这些例子中,总是一个文化社群主宰,另一个服从。文化的传播与斗争密不可分。文明一方总是带有原罪:征服与政治压迫。大部分的被征服者不能读和写。有人说他们没有历史。这个假设错在把历史当成文献了。正如一位剑桥的教授所言:非洲没有历史,只有欧洲人在非洲的历史,其余是一片黑暗。[22]

为什么没有文献记载,没有文字的使用,就被说成一片黑暗呢?这是由于文明人的自大幻觉广泛流行的结果。我们从汉语的一组反义词就可以透视此种文明自大狂心态。有“文”则“明”,于是美称“文明”。有文字的人看那些没有文字的人好像处在黑暗中,或是“睁眼瞎”。所以才有“文盲”这样的蔑称来指代那种“睁眼瞎”状态。戴蒙德指出,文字最初用于税收和管理,是官方的历史工具。显然,文字是由服务官方的官僚发明的。民间的口传文化传统源远流长,礼仪活动和日常生活、工具的制造和使用,本来都不依赖于文字,更无须文字的反映。而文明的强迫性仪式是书写。强制性的官方的现实观念也都由文字所代表的单一认识模式来体验和表现。这种单一性的现实的固定化情形,在人类学者的工作中就不难看到:他们用文明化的方式去记录仪式形态的丰富多样表现、婚姻和继嗣的方式、行为的编码等。这恰恰表明了科学的不足之处。马林诺夫斯基在日记中讲到,他想记录特罗布里安德岛民的巫术语之完美,但是却无法做到。这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

文字是文明的最初的神秘之一。文字把复杂的经验都简化为书写的语词了。此外,文字给统治阶级提供了理想的权力工具。上帝的话成了永恒大法,只有祭司们才能充当中介人。因此,易洛魁人与欧洲人相遇后要说:“圣书是恶魔写的。”

由于文字的发明,象征变成了明白的,失去了原有的丰富性。人类的语词也停止了对现实的无穷探索,成为可以用来反对自己的符号。萨特深知此中道理,这是他的自传《语词》的潜在主题。书写把意识一分为二,文字比口说更加具有权威性。这样就自然会贬低言说的意义,破坏口头传统。一些具有特权的人可以利用文字在政治上控制他人。书写超越了记忆,对事件的官方的、固定的和永久的记录成为可能。在早期文明中,只要写下来的,就必然被当成真实的。(www.xing528.com)

历史总是由征服者来书写。大部分人民则永远是默默无声的,至今依然如此。文明的上层阶级把自己的地位说成是上帝决定的。所以我们根本无法知道青铜时代的中国普通农民的实际状况,他们想的是什么,受的是什么苦。莎士比亚似乎早就知道此中的奥妙了,所以他说探索人的灵魂只能看王公贵族。

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充分证明:在文明传播自身的初始阶段,征服与驯化、压迫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其结果是,被征服者沦为下层阶级或奴隶。5000年前,这一过程从古埃及开始,随后文明的殖民推向地中海地区。西亚的美索不达米亚也从公元前2500年开始文明征服的过程,出现了城邦制文明。再过2000年轮到雅典希腊人进入文明。公元前416年,柏拉图居然拒绝承认米洛斯岛人(Melos)的居民权利。原来文明总是要强加的。这种强迫的压抑不像弗洛伊德讲的那样出于心理动力的需要,或者出于社会生活的压抑条件。它是文明人对野蛮人或原始人的阶级压迫。被征服原住民转变为农民,成为文明国家的生产支柱。如果按照马克思、摩尔根、拉定、柴尔德的思路,原始社会是一种原始共产社会,那么,文明到来以前的新石器时代的社会性质也可以如此判定。[23]

马林诺夫斯基曾说道,在原始社会存在着五个“没有”现象,即“没有富人,没有极权者,也没有人受压迫,没有失业者,也没有未婚者”。中国境内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屡屡发现的“长屋”或大房子,最长者达80多米,且伴有公共粮仓。作为公有的或者共产的社会聚居的实物见证,似乎可以把五个“没有”从现存的原始人推向阶级和文明产生以前的漫长的史前时代[24]

马林诺夫斯基作为功能派的人类学家,原来是物理学博士,因为到澳洲去养病而赶上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回不了国,便偶然去了南太平洋岛屿,了解到“原始人”的生活实况。他的“五个没有”判断不是因袭西方思想传统的原始主义神话,而是基于自己在岛民社会中的实际观察。马林诺夫斯基的说法当然会引起争议,但是毕竟在相当程度上回应了没有田野作业经验的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原始共产主义社会无阶级、无压迫的理论推测。不过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原始社会代表着物质生产的低级阶段,它必然要被阶级社会所取代。马林诺夫斯基和戴蒙德却不这样认为,他们并不主张用“进步”尺度去衡量原始人的“落后”性。戴蒙德写道:“进步的问题很关键。这个观念的来源很古老。古文明就是自我中心的,它总是把自己想象为代表人类的最高发展成就。古代的埃及、中国、希腊,以及封建的欧洲教会都把自己说成是无与伦比的。近代的帝国主义就更不用说了。近代以来,民族主义成为一种常见的政治武器,而‘进步’也沦为帝国主义的辩护词了。军事侵略和经济掠夺也都假‘进步’之名而为之。”[25]

如果说用文明人的进步观去衡量原始社会有认识论上的偏差,那么能不能找到原始社会自己的进步观呢?“原始社会理解的‘进步’,主要指个人生长的现实,即‘由生到死的人生之路’。这是一种通过社会而实现的进步,而不是社会本身的进步。假如说西方的进步概念可以用于原始社会,那么就是精神转变的一种隐喻,表示个体生命循环的各个阶段。”[26]从这种文化相对论的意义上理解“进步”问题,是戴蒙德为人类学和整个社会科学话语分析所做出的重要贡献。通过与原始人的“进步”观相对照,他发现,“是现代文明中的系统矛盾产生了我们的社会进步观念。然而,在原始人那里,矛盾已经得到解决。西方人总要为其优越性寻找具体证据,因为他要代表进步的西方,代表文明本身。”[27]这样的话语分析点明了西方进步观背后发挥作用的是西方中心主义和白人优越论。即使倡导文化相对主义的人类学者有时也难免不自知地陷入这种偏见。戴蒙德举出了美国人类学史上两位大人物——博厄斯与克鲁伯提出的进步观三大尺度:(1)科学技术水平。(2)反对谋杀、奸淫和偷盗的道德伦理的发展。(3)财富、安全与舒适的增长。[28]戴蒙德对这一标准的看法是,这些人类学者忽略了冲突和异化的问题。按照马克思意义上的进步观,异化和进步是成正比的。异化达到极致就要带来解放自身的契机。只有达到解放,我们才可以说进步。它通常是一种“原始的复归”(a primitive return)。[29]其实,退一步说,即使我们认同博厄斯与克鲁伯的进步三尺度,也很难判断当代西方文明比原始人进步。因为除了第一点科学技术水平以外,西方文明与原始社会相比并不进步,甚至反而大大退步了。比如第二点关于“谋杀”方面,现代的国家恐怖主义动用一切武装力量所能达到的杀人能力,与原始社会相比超过了千万倍。两次世界大战杀死了数千万人的生命,这个牺牲数字要比史前世界的全部人口总和还要多得多。像德国法西斯的毒气室和犹太人集中营、美国原子弹日本非军事目标城市的爆炸、日本军在南京的大屠杀等等,不论在杀人的规模上还是残忍程度上都远远超出了古朴的原始人的想象!“文明人”犯下的杀人罪是宇宙有生命以来40亿年历史中绝无仅有的。至于第三点“财富”,如果仅指物质财富,那么无疑“文明人”比原始共产的人积累得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安全”却不能说增长了:“文明人”想象原始人曾经有“乱婚”(群婚)状态;这一假设在全世界范围的人类学作业中没有得到证实,然而“文明人”自己的性乱交导致艾滋病泛滥、毒品泛滥等,使最发达的社会成为世界末日的体现;核武器随时有可能毁灭我们的星球,已经不是天方夜谭。美国自“9·11”以后的种种社会问题和矛盾大暴露,危机感笼罩整个社会。可以说,自有人类以来还没有像当代文明这样的不安全时代。

冷战结束后,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反应是从社会主义或反资本主义计划中退出。技术专家治国论解决方法的吸引力,连同回到自由民主政治和自由市场资本主义一起,都意味着批判观点的放弃。全球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也是充分利用“进步”假象来迷惑公众,强化技术专家治国论的话语霸权:批判性对抗似乎被进步形象所压倒。这种进步的形象是“与物质增长、消费主义、自由经营和高技术革命联系在一起的。”[30]我们可以说,戴蒙德的《寻找原始人》不是在理论层面上陈述欧洲人传统的原始主义,而是试图借助于田野观察的经验,为西方社会重构出一种正面的或者是中性的原始人形象,使之成为与西方文明平起平坐的社会样态,成为重新理解文明道路在世界上是否具有唯一合法性的现实参照。

欧洲人优越论和欧洲中心历史观均受到激烈的批判。在此背景下回顾进步的图式把欧洲列强摆在历史前行的先锋地位,殖民和扩张也就自然成为合理的、合法的事情。戴蒙德在原始与文明间出入自如、互为客体、互为对象的思路,给反思人类学的发展提供了非常及时有效的研究经验和理论坐标,为后继者重新确认自己的文化认同树立了积极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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