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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南遗老集》读后感:挑战惯性思维的疑问精神

时间:2023-07-3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最初读《滹南遗老集》,已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滹南遗老集》不只是一两篇,也不只是牢骚。《滹南遗老集》的辨惑精神是提倡疑,鼓励疑,这对于我们,包括善骂的勇士,确有值得深思的教训意义。

《滹南遗老集》读后感:挑战惯性思维的疑问精神

我最初读《滹南遗老集》,已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日前找出来又翻翻,仍然觉得有清新气。所谓清新,是能言己之所见,不顺着老路,人云亦云。人云亦云的话未必就不对,但最常见的是对着所谓圣贤唱颂歌,气盛而调卑,多听难免烦腻,所以没什么意思。兼往深处远处追求,情况还不只是没什么意思。先秦是处士横议的乱世,其实也是盛世,随着秦的统一,过去了。秦始皇李斯之助,用烧和活埋等办法,求车同轨、书同文字,成效不小。但汉刘邦取而代之之后,还有伏生老头子为《尚书》复辟,这是秦皇的思想大一统并没有实现。思想的近于大一统,是文景之治以后,学术思想的是非像是大势已定,就是处士,张口、执笔也总当是诗云、子曰了。都是诗云、子曰,有好处,是省脑力,有关是非的问题就不必再想。但也有坏处,一是头脑渐渐会僵化,二是错了就只好长期错下去,如人际关系的三纲就是这样。像凤毛麟角,东汉末出了个王充,依传统应该说是实的,他疑是虚;依传统应该说是没问题的,他偏要问,偏要刺。信的大流之中忽然冒出个疑来,这是清新。汉以后,这样的清新不多了,所以就是偶尔出现一两篇发点牢骚的文意,如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之类,我们也应该视同拱璧。《滹南遗老集》不只是一两篇,也不只是牢骚。作者喜深思,有主见,即使越出常轨也说,所以就是在今天也还是值得一读。

读其书,应该知其人。作者王若虚是金朝末年人,曾任国史编修官,撰《宣宗实录》,入为直学士;还曾出使西夏。他字从之,号慵夫,藁城(今河北藁城县)人,地在滹沱河之南,又因为入元成为金的遗民,所以自称滹南遗老。对于他的学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金元之间,学有根柢者,实无人出若虚右,吴澄(元朝著名学者)称其博学卓识,见之所到,不苟同于众,亦可谓不虚美矣。”博学,指通经、通史并通集部的文,卓识即见不苟同于众,两者相比,后者更值得注意。他的为人也有值得说说的。据《金史》卷一二六本传,他金亡后不仕,住在正定。年七十,由两个儿子忠和恕陪侍,东游泰山。到黄岘峰,在萃美亭休息,跟同游的人说:“汩没尘土中一生,不意晚年乃造仙府。诚得终老此山,志愿毕矣。”其后遣忠回家,让恕陪着,找个合意的地方,“垂足坐大石上,良久,瞑目而逝”。这死法是禅家的,他在书中大力“辨惑”,也许就是禅家呵佛骂祖精神的延伸吧?

《滹南遗老集》四十五卷,包括《五经辨惑》二卷,《论语辨惑》五卷,《孟子辨惑》一卷,《史记辨惑》十一卷,《诸史辨惑》二卷,《新唐书辨》三卷,《君事实辨》二卷,《臣事实辨》三卷,《议论辨惑》一卷,《著述辨惑》一卷,《杂辨》一卷,《谬误杂辨》一卷,《文辨》四卷,《诗话》三卷,《杂文》五卷,《杂文》最后附很少的诗,据王复翁序,是由元好问《中州集》抄来的。除了最后《杂文》五卷以外,前四十卷都是辨惑性质。所谓辨惑,是认为有些旧传或旧说有问题,不应该随声附和,仍旧信以为是。

疑多数人长时期之所信,程度有深有浅。英国牛顿苹果落地而不飞升生疑,法国笛卡儿为感知世界(包括自我)是否实有生疑,这类疑是程度深的。王若虚的疑,程度没有那样深;就概括方面说,他也相信有所谓圣人和圣道,一般人应该以之为师。至于下散为个别,他就“本诸天理,质诸人情”(王鹗序中语),有所疑,或认为不对,就指出来,说自己是怎样看。自然,这“自己”的看法也不能百分之百的可取;甚至有的往而不返,流为偏见。如对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就是这样,辨惑多到十一卷,并且竟至于说:“司马迁之法最疏,开卷令人不乐。然千古推尊,莫有攻其短者。惟东坡不甚好之,而陈无已、黄鲁直怪叹,以为异事。呜呼!吾亦以千古雷同者为不可晓也。安得如苏公者,与之语此哉!”(卷三十四)这说得显然就过了头,其来由是只取小疵而忘了大醇;何况所指摘之小,有的并不是疵。如卷十二有这样一条:“《孔子世家》赞云:‘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大圣人道德光被万世,虽鄙夫孺子皆知之矣,而迁因读书始想见其为人之大概,非所宜言。”这样说,是不听其言,不见其行,就应该知其为圣人,真是迂陋得太可笑了。在这类地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评论比较公允,是:“掊击司马迁、宋祁,似未免过甚,或乃毛举故细,亦失之烦琐。然所摘迁之自相抵牾,与祁之过于雕斫,中其病者亦十之七八。”

十之七八也罢,甚至少到十之一二也罢,我以为,我们今天读,都可以不必计较;我们的所取主要应该是,对于正经正史,以及像太史公司马迁这样的大人物,他也敢疑,并且有疑就敢说。当然,由我们现在看,他的求真求是精神还延伸得不够远,因为他还没有问尧舜禹汤文武周孔等为什么就必须尊为圣。但处世要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王若虚是十二三世纪的人物,我们应该承认他享有一种所谓时代局限的权利。其实就是我们,又何尝没有时代局限?前些年,不少人造了反,改称孔子为孔老二,痛骂;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并不是不管死活一齐骂,而是有选择,可骂的骂,不可骂的不骂。不骂,当然就不疑。《滹南遗老集》的辨惑精神是提倡疑,鼓励疑,这对于我们,包括善骂的勇士,确有值得深思的教训意义。

而说起疑,并不都难。友人戒烟,声明势在必成,我怀疑,因为这样的声明早已不只一次。孩子买来一瓶西凤酒,我怀疑是假的,因为多种事迹证明,假的多,真的少。可是友人,烟,西凤酒,都实有,我不怀疑,也想不到怀疑。这属于生疑的难的一类。还有一种难的,尧舜时期,也许有主张君权至上的;如果有,推想会有人怀疑。下降到战国,孟子还发过傻气,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再其后急转直下,秦皇汉武不用说,连明朝正德皇帝那样的坏蛋,天启皇帝那样的胡涂蛋,也都是天纵之圣了。这是因为时间加上各种条件和合,培育成“权威至上”的观念,对于权威,浅是不敢疑,深是根本想不到疑。不怀疑友人、烟等为实有,也是相信权威。但这权威属于“天”,为了表明与属于“人”的权威有别,我们最好不称之为权威。属于人的权威可以分为两大类:人和人所说。典型的例:前者是君上,后者是钦定的信条。这与属于天的相比,地位像是卑微多了。但因为与我们自己是同群,信而不疑,就常常会产生更深远的影响。举例说,君王明圣,圣道亘万古而常新,像这样的权威,我们真就不受它的支配了吗?许多事实明示或暗示并不是这样。想解放,要有精神的冲击力,《滹南遗老集》的值得一读,就因为它可以供给我们一些这样的冲击力。

空论说了不少,应该回到本书,举些实例。四十卷,随处可举,只好损之又损,只举三条,我认为意义比较深远,而且可以概其余的!

一条,见卷一的《五经辨惑》:

春秋》襄公三十年:“宋灾,伯姬卒。”《公羊传》曰:“宋灾,伯姬存焉。有司复(来告)曰:‘火至矣,请出。’伯姬曰:‘不可。吾闻之也,妇人夜出,不见傅母(保姆)不下堂。’傅至矣,母未至也,逮乎火而死。”穀梁、左氏,其说略同。《公》《穀》皆以为夫子(孔子)贤之。予谓伯姬知礼而不知礼,似贤而近于愚,其志可哀,其事不可法也。夫授受不亲,男女之正,而嫂溺者必援之以手(孟子语),事有不幸而莫能两全,亦权其轻重而处之耳。妇无傅母,宵不下堂者,所以别嫌疑,防淫慝,平居无事之时可也。火至而避,初非失节之污,就使旁无一人,亦所不禁,况左右有司之众,足以自明,独不能权其轻重,而必守此区区之文乎?予是以哀伯姬之愚,而鄙《公》《穀》之陋也。左氏讥伯姬女(指未嫁者)而不妇(依女礼而不依妇礼),以为女待人而妇义事(可从宜处事)。予谓当此之时,虽女亦得以从宜,岂独妇哉。呜呼!夫子中庸之教,朗如白日,坦于夷途,而世每以矫拂难能、不近人情为奇节,不亦异乎!

(《丛书集成》本,下同)(www.xing528.com)

(贵族)妇女无傅母陪伴不夜出,是传统礼教的规定,伯姬以六十岁的老妇,因坚守而坐待烧死,《公》《穀》说是夫子贤之,于是历代就传为美谈。美谈可以给礼教增添营养,于是礼教就更肥更壮,更难于摇动。礼教的这种规定有目的,是片面维护男子的权益。这不合理,可是积非成是,竟连妇女也视为当然。视为当然就不再有人疑,或有人敢疑。王若虚以“人情”为武器,向礼教刺了一下,虽然刺得不够重(戴着现代的眼镜看),总是刺了。

另一条,见卷五的《论语辨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注疏(指朱熹《论语集注》之前的注解)以为叹时事之不留。古今多取此意。程氏(程颐)曰:“此道体也。天运行(《集注》无行字)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意。”予谓孔子指水而云,其所寓意未可晓也。诸子之言亦俱说得去,然安知其果然哉?程氏之论虽有益学者,要为出于亿(通臆)度,而遂谓自汉以来无识之者,何其自信之笃邪?盖未敢从。

程氏的这段话是朱熹在《论语集注》中所引,其前还有朱熹自己的话,是:“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这是程、朱都认为孔子的“逝者如斯”之叹是表明道体。而其实,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是连人生之道还苦于摸不着,又哪里会想到玄学的道体!可是南宋以来,程、朱的意见已经具有权威性,权威是只许信而不许疑的。更可怕的是,信惯了就不再想到疑。王若虚是七八百年前的人物,他却想到疑,而且明白表示“未敢从”,未敢从的正面意思是“不信”。

还有一条,见卷二十九的《臣事实辨》:

或问张巡许远何如(指守睢阳死难事),曰:忠矣,然而不仁。杀一不辜而得天下(孟子语),仁者不为,守一城而食人三万口(《旧唐书》卷在一八七下《张巡传》:“巡乃出其妾,对三军杀之,以飨军士。……乃括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人。”),其忍为之乎?宁使贼杀,岂容自食?故予尝谓,其死节之名固千古不可磨,而食人之罪亦万劫不能灭也。或曰:“为己则不可,为国何害?”曰:为己与为国等耳,天下只有一个是。或又曰:“图大事者不顾其小。”曰:守城之事小,食人之事大,三万口之命,而谓之小事,何邪?使江淮果由此而保,亦不足道,况其未必哉。为巡等计,可走则走,不可则战,战不胜而死之,足以塞为臣之责矣;国之存亡,付之天可也。盖当时公论亦多尤之(《新唐书》卷一九二《张巡传》:“时议者或谓……与夫食人,宁若全人。”)。李翰辈曲为辨说(同上书举为张巡辩护者有张澹、张建封、李翰等七人。其后李翰作《张巡传》,韩愈作《张中丞传后叙》),讵能服人之心?而史臣猥曰议者遂定(《旧唐书》传赞称为烈士,《新唐书》传赞称为烈丈夫)。呜呼!去古逾远,义理不明于天下,士大夫以名节自高,而卒不免害道者,可胜数哉!

与前两条相比,这一条含义比较复杂,因为牵涉到历史人物和事迹的评价问题。这含有两方面的麻烦。一方面是“事实”。事实,有的多数人可以为证,有的只有极少数人可以为证,不管可以为证的人是多是少,传与后人,总不能不用文字。文字是人的手写的,就难免因人的无意或有意而走了样。且不说无意的种种。大走样经常是出于有意。这也有个通例,是以胜败定是非,然后根据是非的要求改造事实。太史公司马迁时期还容许一点点自由主义,所以叙说汉高祖,还透露本来不为太公所喜的情况(太公常说他是无赖),知子者莫如父,这样写应该算作大不敬。班史以下,这样的笔法没有了,而变为清一色的颂圣、骂贼,而圣贼之分非常容易,是胜者王侯败者贼。再说另一方面,是“评价的标准”。标准,有的因时代变易而有小变,与这里想谈的无关,从略。只说大家认为万古常新的,其中一个与这里想谈的关系最密切,是“忠君”,旧时代是个重要的评价标准,应该如何看待?真是一言难尽。难说,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它常同“爱国”混在一起。理论上,这本来容易拆开。可是难的是事实,武王伐纣,据《逸周书·克殷解》,纣的军队顽强抵抗,以致连《尚书·武成》篇也说“血流漂杵”,推想他们既是忠君,又是爱国。其后是世风日下,君权日上,于是只管君不管国的情况就越来越多。方孝孺是个典型的例,转而事燕王,国不变,可是他宁可走诛十族的路,这是百分之百的忠君(建文帝),与爱国无关。我有时想,历史上无数忠臣殉国的事迹,如果其时有什么射线摄脑影的技术,恐怕所得之影有虚实两层,国是虚,君是实。可是不幸,这个年深日久的信条力量太大,为了所谓名节,无数贤人达士真就君辱臣死了。死,如果只是一身,依理,人应该有处理自己的自由,也就罢了。可是,张巡守睢阳的情况不是这样,而是为了所谓名节,杀城内的妇女老弱三万口,吃了肉。可是你说不应该吗?这是忠君,反它?真就成为冒天下之大不韪。一般人是宁可走李翰、韩愈等的路,三万口惨死的人装作不见,还是歌颂。这是我们的历史给我们留下的最坚最重的枷锁,王若虚总是看见了,并且用小铁锤敲了一下。就说是收效有限吧,我们翻阅故纸,能够听到这样的叮当的声音,总比万马齐喑好吧?

《滹南遗老集》是不习见的一种古籍。对于古籍,要读不要读,文学革命以来一直没有取得一致意见。鲁迅先生是倾向不读的,可是给许寿裳的儿子开了书目,可见贯彻始终也不是易事。近些年来,据说古籍的销路还相当可观,可见读的人并不很少。读,比喻下河游泳,不沾一点水滴是做不到的。所以要选择。更重要的是要有分辨是非好坏的见识,因为一,没有这个就不能选择;二,有这个也可以不选择,乱看,取其所长,舍其所短。见识从哪里来?内是深思。外也许更重要,原因是思而不学则殆,还会陋。外指他人的所知和所信,一般说是后来居上。但也会有例外,历史上不少见儿子比爸爸更胡涂的。王若虚的《滹南遗老集》也是个例外,如把“贵生”放在“忠君”之上,似乎就比通西方哲学的王国维更现代化。因为是例外,我们翻腾古籍时候就应该另眼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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