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文明读本：托马斯·杰斐逊总统1801年就职演说》

朋友们，同胞们：

我听从召唤出任我国最高行政职务，谨向在此集会的我国部分同胞当面表达我的由衷谢意，感谢同胞们所一直欣悦地寄予我的厚爱和期望。我还要诚恳地奉告各位，我业已意识到这项任务非我的才干所能胜任,责任的重大和能力的欠缺，使我在赴任之时心中自然产生了焦虑和敬畏交织的感受。我国是一个新兴的国家，地域辽阔，土地肥沃;各行各业的产品十分丰富，而且行销世界各地，与那些自视强大和不顾他人权利的国家开展商业贸易；它正向着肉眼凡胎无法想见的命运迅猛前进。每当我想到这些超凡卓越的事情，看到我们这个可爱的国家从今天的局面和吉兆中所显示的荣誉、幸福和种种希望，我就不由得收住自己的思绪，并且因为面对如此宏伟的事业而自惭形秽。的确，倘若不是今天在场的许多人使我意识到，我可以从宪法所设立的其他几个最高政府部门找到智慧、美德和热情的源泉，帮助我渡过一切难关，我真会彻底丧失信心。因此，从你们这些负责行使立法主权的先生们以及各位共事者那里，我充满勇气地期待能得到指导和支持，从而使我们能够把稳我们共同乘坐的这艘航船的舵柄，安然行使在这个冲突四起、扰攘不宁的世界。

在最近这次观点的交锋中，我们大家都热烈讨论和积极奔走，这种局面不免使那些不习惯于自由思考和自由表达、写出自己想法的人感到很不自在;但现在这已由全国人民作出了决断，并且根据宪法的规定公诸于众，相信大家都会按照法律的意志对自己作出安排，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而团结一致和协同奋斗。同样，大家也会在心中牢记一条神圣的原则：虽然多数人的意志在一切情况下都应占据主导地位，但这种意志既要正当就必须首先合理;少数派也应拥有平等的权利，公平的法律必须对此加以保护，如若侵犯即是压迫。那么，同胞们,就让我们同心同德地团结起来吧！让我们在社会交往中恢复和睦和友情，如没有和睦和友情，自由乃至生活本身就都成了毫无意趣的东西。让我们再想一想，那种曾长期使人类流血受难的宗教不宽容，早已从我们的国土上废除;但政治不宽容在横暴、无耻和能够造成的血腥、残酷迫害方面，都不逊于宗教不宽容，如果对这种现象加以鼓励，我们仍然会所获无多。历史悠久的旧世界处于剧痛和痉挛当中，发怒的人们在痛苦地挣扎，借助流血和杀戮来寻找自己失落已久的自由，这股滔天狂潮的冲击所至，连我们这遥远而宁静的海岸也在所不免，而不同的人对此的感受和惧怕也不尽相同，于是在有关安全的措施方面引发意见分歧，这原本不足为怪。但是，每一种意见的分歧都不是原则性的分歧。我们曾用不同的名称称呼信奉相同原则的兄弟。我们都是共和党人，我们都是联邦党人。如果我们当中有什么人想要解散我们的联盟，或者想要改变其共和形式，那也不要去触动他们，从而显示他们也能安然无恙。有了这种安全，错误的意见也就能得到宽容，而任凭理性来自由地与之较量。我也确实知道，有些诚实的人担心一个共和制的政府不可能变得很强大，而且现在这个政府就不够强大；可是，一个诚实的爱国者，难道会根据这个作为世界最美好希望的政府体制有可能需要活力以图自存这样一种理论和幻想中的担忧，而在这一成功实验的高潮中将一种迄今一直保证我们享有自由和坚定立场的政府体制弃之如敝屣吗？我相信不会如此。相反，我认为这种政府乃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政府。我认为唯有在这种体制下，每个人才会一旦听到法律的召唤，便飞快地奔向法律的旗帜之下，把对公共秩序的侵害看成与自己切身利害相关的事情而加以迎头痛击。有时可以听到一种说法，认为人类是不能委以自治之责的。那么，难道他们就能被托以治理他人的重任吗？难道我们从国王堆里找到过天使来统治他们吗？这一问题就留待历史来回答吧！

那么，就让我们鼓足勇气和满怀信心，奉行我们自己的联邦和共和的各项原则，深情地拥护联盟和代议制政府吧!大自然和辽阔的海洋仁慈地把我们隔开，使我们没有牵累于地球上四分之一的地区所发生的那场毁灭性浩劫。我们心灵十分高尚，难以容忍别人的可耻行径;我们拥有天赐的国土，地域之广袤足以供千秋万代的子孙享用；我们对自己的平等权利有着适当的意识，这些权利包括运用自己的才能，占有自己的劳动所得，获得同胞们给予的荣誉和信任，这种荣誉和信任并非得自出生门第，而是源于我们的行为及同胞们对此的看法;我们受到一种仁慈的宗教的教化，虽然实际信仰的方式各不相同，但均教人以诚实、忠信、节制、感恩和人类之爱;我们承认并崇拜那主宰万物的上帝，他以全部的神意显示，他为人类在此获得的幸福和将要得到的更大幸福而深感欣悦；我们享有所有这些福佑，还另外需要什么东西才能使我们成为一群幸福而繁荣的人民吗？同胞们，确实还需要一种东西，那就是一个明智而节俭的政府。这个政府可以阻止人们自相残杀，另一方面则任凭他们自由地处理劳动谋生和改善处境的活动，而且也不会从劳动者手中夺走他们挣来的面包。这乃是良好政府的要旨所在，也是使我们的吉祥好运臻于完善所不可或缺的东西。

同胞们，我即将履行我的各项职责，由于这些职责包含你们所珍视、所认为宝贵的一切，因而，对我所理解的我国政府的各项基本原则，以及与之相应的那些确定行政活动的规章，你们都应当有所了解。我将把话压缩到最简短的限度，只阐明那些一般性的原则，而不将其所有的限制都囊括无遗。这些原则包括:对所有人都平等相待和严守公正，而不问其宗教和政治上的地位与信仰如何；与世界各国和平相处、通商往来和友诚相待，但不与任何一国结成同盟;拥护各州政府的一切权利，以此作为处理我国内部利益的最有效能的方式和对付反共和制倾向的最坚实屏障；维护联邦政府的全部宪政活力，以此作为保证我国国内太平和国外安全的可靠手段；谨慎细心地爱护人民的选举权利，这是一种匡正流弊的温和而安全的方法，而一旦没有和平的补救措施可供采用时，就得用革命之剑斩除弊端；绝对承认多数人作出的决定，这是所有共和国的一项关键性原则，反之则不会诉诸舆论而只有强制，此乃专制主义的关键原则和直接根源；建立一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民兵,这乃是我们在和平时期最好的保障，一旦战争爆发，他们也可应急，直到正规军来替代他们；文官政府的权威高于军方；节约政府开支以减轻劳工的负担;诚实地偿还我国的债务，神圣地维护公众的信心；鼓励农业和商业，并把商业作为农业的辅助；传播知识，把一切流弊都交由大众理智的法庭进行裁断；宗教信仰自由；出版自由；按照人身保护法保证个人人身自由，并由公正选出的陪审团审理案件。这些原则构成了明亮的指路星辰，一直在我们前头闪耀，曾引导我们经历了一个革命和改革的时代。我们贤智之士的智慧和英雄们的热血，一直都倾注于实现这些原则。这些原则应当成为我们政治信仰的信条，成为教导我国民众的课本，成为检验那些我们所信赖者的工作的试金石。倘若我们因一时糊涂或惊慌失措而偏离了这些原则，那就让我们迅速调转脚步，重新走上这条通向和平、自由和安全的唯一道路。

同胞们，我就要担任你们委诸我的职务。我过去曾出任许多较低的职务，从这种经历中我业已见识了这一最伟大的职务所遇到的种种困难，因而我也懂得，一个并不完美的人在退休时很难获得那种曾把他推向这一职位的声望和好感。你们曾对我国那位首屈一指的伟大革命人物给予极大的信任，因为他为国家作出了卓越的贡献，赢得了全国人民最衷心的爱戴，而且注定要在一部可信的历史中占有最光辉的一页。我无意奢求你们对我如此信任，我所有求于各位的信任，只要足以保证我坚定而有效地对你们的事务进行合法治理，便于愿足矣。我可能会由于判断的缺失而经常犯下错误。即便我是正确的，也可能被那些由于立场局限而无法看到全局的人认为是错误的。我请求你们谅解我个人的失误，因为我永远不会有意犯下这些错误；同时我也请求你们支持我反对他人的错误，这些人若能全面地看问题则不会对我横加指责。投票的结果显示你们对我过去的作为有所称许，这令我深感欣慰。我今后的热切希望则是，能够保持那些事先给予我厚爱的人们的好评，并且获得另外那些人的称道，因为我会尽我所能为他们谋利益。总之，我要成为一个对所有人的幸福和自由有所帮助的人。

承蒙各位给予善意的爱护，我现在谨遵各位之命走向工作岗位。不论你们何时觉得自己有力量做出更好的选择，我随时都准备辞去这一职位。愿主宰万物的全能上帝，给我们指引一条最好的治国道路，使它通向美好的目的地，为你们带来和平与繁荣。

（陈亚丽 译，李剑鸣 校）

* 译文选自《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就职演说全集》，李剑鸣、章彤编，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

1801年3月4日，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在新首都华盛顿宣誓就职。这是“1800年革命”的成果，继1776年后的又一场革命，只不过“不是由刀枪，而是通过理性与平和的改革方法，由民众投票来实现的”。一个当权的政党承认并接受了选举的失败，把政府和平地交给了它的反对者，真正实现了人民用自身权力和手里选票改变政府的民主共和原则。

此前，联邦党人和民主共和党人的竞争不可谓不激烈。早在华盛顿第一届内阁，国务卿杰斐逊和财政部长汉密尔顿就龃龉见增。汉密尔顿对大众持怀疑态度，主张强大的中央政府，重视工商业，推行国家主义和精英统治，甚至建议过总统终身制。而杰斐逊相信人的基本美德，捍卫农业社会价值，热爱民主政体，反对权力过度集中。杰斐逊认为“汉密尔顿的金融政策超越了宪法所授予中央政府的权力，违背了大多数人的意见，是对共和制度的一种威胁。”1792年，杰斐逊辞职返乡，与麦迪逊等人创建共和党，后改称“民主共和党”，与联邦党分庭抗礼，两党制度就此初现。(www.xing528.com)

激烈的竞选之后，两党实现了权力的和平过渡，主因还在于他们之间并无原则性的分歧，更无巨大的私利冲突。杰斐逊的人格也深为竞争对手所敬重。关键时刻，正是汉密尔顿为他的当选作了贡献。而前任总统亚当斯所移交的行政机构和国库也井然有序，并未留下多少需要清理的烂摊子。正如杰斐逊所言，“我们都是共和党人，我们都是联邦党人”。经过现实政治洗礼，杰斐逊充分表述了18世纪的理想主义，亦称“杰斐逊主义”或“杰斐逊神话”，其间“既包含了他自己和他的政治追随者的思想，也往往包括他的政敌的思想。”

杰斐逊着眼于弥合分歧，一来重申共和原则，二来吁请联邦党人的共鸣。务实的新总统上任后并没有大举整改，只逐步推行了一些更为健全的原则，大体仍是延续联邦党人的经济政策，也认可了工商业发展的必要性。既然汉密尔顿的政策已融入国家运行机制，且全国经济状况良好，就不必过激扩大阶层裂痕，使国家产生动荡。他在政治上采取和解策略；经济上采取妥协策略；外交则秉承华盛顿的中立原则，对外友好但不结盟。杰斐逊在赢得了政治斗争胜利的同时，也实现了对手的政治经济宏图。

杰斐逊的就职演说不仅包含了消除与联邦党人分野的努力，还有其政治信仰的表述，也是他政治生涯的写照。或许，杰斐逊的伟大不在于他的政治家才能，而在于他对政府和人民的基本态度。杰斐逊憧憬并致力于建立一个容许其成员享有最大程度自由和自治的社会——“自由自在的羊群比在豺狼照看之下愉快”。他笃信“每一个人、每一群人，都有自治的权利”。倘若人类不能“委以自治之职”，那又如何“被托以治理他人的重任”？他最著名的政治主张是“管的最少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他希望限制政府权力，因为权力具有腐蚀性，若无限增大，必会腐蚀掌权者。对有权力和野心的人，他始终持怀疑态度，认定那些“以献媚于人民起家，始为群首，终为暴君”的人是破坏共和、破坏自由的人。

在杰斐逊的现实和理想世界中，政府要做的只是维护国家和平与安全，不得干预私人生产活动，更不能与民争利，“从劳动者手中夺走他们挣来的面包”。而远离欧洲纷争和困顿的人民则耕者有其田，独立自强，追求进步，不盲从、不盲动，在“这个可爱的国家”享有“幸福和自由”、“和平与繁荣”。杰斐逊念兹在兹的是自由、民主、人权。制宪会议召开之际，他身在法国，心系民权，对宪法扩大中央政府权力、收缩州权，以及总统可以当选不止一届，深为疑虑，并积极行动，也因此被看成是争取《权利法案》的精神领袖。

这位亲历美国独立战争和法国大革命两次划时代历史事件的伟人，早在1774年就写出《独立宣言》的先声版《英属美洲权利概论》；后又执笔《弗吉尼亚宗教自由法令》——“文学史上最卓越犀利的一份争取思想自由的呼吁书”。在这份政教分离的早期文本中，他声称，“宗教在它成为国家的工具时，就成为对于自由的威胁”；强制信教的结果“只不过是把世人一半变成了傻瓜，一半变成了口是心非的伪君子”。杰斐逊强调，“只有谬论才需要政府撑腰，真理是能够独自屹立的。”由此，他雄辩地宣告人类思想活动神圣不可侵犯，其涉及范围不只是宗教信仰，而是最广泛的心智活动。在就职演说中，他以旧世界为鉴，重申宗教宽容和政治宽容原则，提出对反对派要理性地予以自由，使他们安然无恙；一旦“有了这种安全，错误的意见也就能得到宽容，而任凭理性来自由地与之较量”。

杰斐逊相信自由的人民具有理性的判断力，他的当选就源于“全国人民作出了决断”。他承诺将一如既往地按照建国初衷来追求国家的伟大幸福。在杰斐逊看来，教育是保证人民富于良知以及追求幸福的条件，只有教育才能使个人发挥才智，获得机会，提高判断力、加强自治力、行使并保护自己的权利，从而遏制政府权力蜕变。他将传播知识列入所要阐明的一般性原则，希望把一切流弊都交由大众理智的法庭进行裁断。杰斐逊重视教育的程度超过同时代其他所有政治家，他极为珍视晚年创建弗吉尼亚大学这一成就，并亲自将之写入墓志铭，却只字未提他曾达到的权力高峰。

在演说中，杰斐逊也表露了对权力的态度：从赴任时“焦虑和敬畏交织的感受”到“随时都准备辞去这一职位”，只要美国人民“何时觉得自己有力量做出更好的选择”。这绝非政治家蛊惑民众的谎言，如果说是华盛顿首开自动隐退先例，那么杰斐逊则是第一个仿效而自动告退的总统。两届任期将满之际，面对声浪渐高的连选连任恳求甚至压力，杰斐逊坚持“在适当的时候放弃他的职务，同他忠诚地担负起这个职务一样，都是他的职责。”正是杰斐逊进一步确立并巩固了美国的总统选举和任期制度。不同于“我觉得自己正在成为神”的罗马皇帝们，杰斐逊视自己为受人民之托的公仆。结束办公的前一天，他说，“解除镣铐的囚犯也绝不会像我摆脱权力的桎梏那样轻松。”

托马斯·杰斐逊，1743年出生于弗吉尼亚西部，当过农场主、律师；历任州长、国务卿、副总统、总统；《独立宣言》撰稿人，《英属美洲权利概论》、《弗吉尼亚自由法案》、《弗吉尼亚纪事》作者；民主党鼻祖、美元之父；弗吉尼亚大学和国会图书馆创建者。此外，他还是个十足的“杂家”，被誉为“天资最高、最多才多艺的美国总统”。1826年去世时，人们称他为“启蒙运动最完美启蒙的一人”。

作为政治家，杰斐逊实践了“建立一个明智而节俭的政府”的承诺，扩大了国家版图，耐住了英、法强国的无理挑衅，回避暴力，诉诸理性，宁缓而不急，留下了团结和平的执政理念。作为思想家，他完善了自然法则、天赋人权、主权在民等思想；作为美国文明的代表人物，他那振聋发聩的一呼——“一切都可以变，唯有人类固有的不可剥夺的权利不变”——早已载入人类的光辉史册；作为美利坚合众国这只“经历了种种考验、行驶在共和航线上”的大船英明才干的造船者和行船者，杰斐逊不食其言，不虚其名。

（秦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