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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而立:读张舜徽《壮议轩日记》

时间:2023-08-0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要知道,日记所记的这五年间,乃是张先生三十多岁的而立之年,年龄可谓不大,而学术观点却生发成熟若此,多为终生不惑之论,可见先生年轻时代学问用工勤奋为何。限于篇幅,对此“而立之年的不惑之论”,仅略举数例以见一斑,熟悉张先生学术思想的人,当不会感到陌生:一、发越志趣、开拓胸襟的治学气象。张先生在日记中,屡屡强调博杂之辨,申明二者有异,学者不可不知。

国学而立:读张舜徽《壮议轩日记》

张舜徽先生(1911—1992)是现代著名的历史学家、历史文献学家、文字学家,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的创始人,被誉为大陆1949年以后,可与钱穆先生相提并论的国学大师。从2003年开始,由周师国林先生主持整理的《张舜徽集》,历经七年时间,终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以统一装帧的崭新面貌,呈现于世人面前,并于2010年获得第三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可以说为学术界研读张先生著作,提供了最新的便利。与这套书同样令人欣喜的是,张先生1942年至1947年间所写的也是唯一现存的一部日记,2010年在周师国林先生、陈虎先生两位的努力下,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名为《张舜徽壮议轩日记》,这不啻在《张舜徽集》提供世人研读张先生学术著作的基础上,又为我们开启了一扇走入张先生青壮年时期学术生命的门扉,其记载内容的亲切可读以及学术史研究方面的珍贵记录,都令人流连其中,感悟良多!

据张先生自己所说,他在青年时期,勤写日记,每有读书所得,则随手记下,留下了学术探索的宝贵记录。可惜由于战乱,南北颠沛,这些学术日记大多未能完整地保存下来,先生生前也曾为之叹息不止。上个世纪80年代,湖南省图书馆搜集到张先生战乱中丢失的日记数册,时段为1942年至1947年,张先生调阅后,十分高兴,亲自题签为“壮议轩日记残存”。日记分为两编:一为“居湘编”,一为“入陇编”,总字数约20万字。“居湘编”为张先生在国立师范学院、北平民国学院(该校抗战时由北平迁至湖南)时所记;“入陇编”则为抗战胜利后到兰州大学任中文系教授时所记。日记内容丰富,包括当时的读书、教学、研究、学术交往等多方面的记载,也偶有生活方面的记录。可以说,这是一部学术性的日记,在近现代学人的日记中,颇具特色。

受周师国林先生的嘱托,近年来编撰张先生学术年谱,特别是《日记》出版后,周师手付一本,交代详阅一遍,从中择取可入年谱者,故捧书后两月之内,暇时咸致力于此,可谓通读首尾、无所跳脱。拜读并择取的过程中,我深深地感到这部学术性日记的“学术性”之所在:一来张先生可谓无一日不读书,早起、晚睡的自始至终,恒以读书为伴;二来日记中屡屡呈现的张先生早年的学术观点,大多在其后来的学术研究中秉持不弃,贯穿其一生,这一点尤为令人歆羡!日记中很多篇章,是先生每日研究成果的总结,已具学术论文雏形,常为后出专著所引用。要知道,日记所记的这五年间,乃是张先生三十多岁的而立之年,年龄可谓不大,而学术观点却生发成熟若此,多为终生不惑之论,可见先生年轻时代学问用工勤奋为何。这对今人来讲,很具借鉴意义。

限于篇幅,对此“而立之年的不惑之论”,仅略举数例以见一斑,熟悉张先生学术思想的人,当不会感到陌生:

一、发越志趣、开拓胸襟的治学气象。张先生修己与育人、读书与撰作,始终以发越志趣、开拓胸襟相勉励、相教诲,这是张门弟子以及熟悉张先生的人皆印象极为深刻的。这种博大的治学气象,可以说源自诸多因素,既有湖湘文化经世致用的精神濡染,也有古今前贤著述言论的魅力感召,因此,对于湖湘曾国藩左宗棠,张先生钦佩并表彰之不遗余力,而对于历史上经学许慎、郑玄,史学若司马迁、郑樵者,以及清代学术中的扬州学派,更是总结其学术,踵继其遗绪,弘扬其风范。这一点,在《日记》中已有鲜明呈现,集中体现于先生对后学的指导诱启上:“余谓今日指示后生,宜循大道康衢,而不可引入歧途小径。示人以宽,其患犹狭,示人以狭,敝不胜言矣!今日为人师者,大氐扬己之长,毁所不见,相兢以狭道牖人者也,风气之不开,此辈必尸其咎!”(1942年9月28日)“余尝以为,今日教士所亟,在乎立志,所谓志者,非教其徒为著书立说之人也。天地间学者不必多,而切实做事之人断不可少,故余近年讲学宗旨,以发越志趣为首,故教后生多诵史传,以明体达用为归,故教后生读书综大略,以期周于世务。吾自有吾家法,正不必要途人而强同。可叹者,在今日上庠中,求一有胸襟、有规模,足以桴鼓相应者,渺不可得。一齐众楚,吾虽声嘶力竭,所补甚微耳。今日人才之大患,在于浮荡而不凝定,国家受病之原,亦即在此。施教者倘不能救之以敦笃,恢之以弘毅,天下事岂犹有可为耶?!”(1946年12月9日)张先生的这一苦心孤诣、振臂高呼,当时在学生中产生了积极反响,同事中若骆鸿凯、钱基博、辛树帜诸前辈,亦皆深以为然,其中辛树帜当时为兰州大学校长,不仅谦怀参与听讲,还盛推张先生“议论宏通,足以转移风气,启发后生也”。对此,张先生在表示感慕之同时,应该说也是极为自信的,这一宗旨也便一直伴随其教书育人、读书治学的一生,成为张门学术精神的第一要义。(www.xing528.com)

二、持之以恒、数十年如一日的治学规划。张先生在日记中,屡屡强调博杂之辨,申明二者有异,学者不可不知。就他自己而言,经史子集四部之书所读可谓浩繁,兴趣涉论所至亦在在有之,但是稍作梳理不难发现,而立之年的张先生,在博览群书的同时,其实也在守之以约的围绕着自己的治学规划,渐进不懈地做着积累与研究。且不说其《广校雠略》的出版,《汉书艺文志释例》《毛诗诂训传释例》《四库总目类叙讲疏》的撰就,《九雅》《尔雅邵疏订补》《尔雅纲目》《翼雅全书》《雅诂通释》的构拟,即便先生一生经学研究的两部大作《说文解字约注》与《郑学丛著》,此时都已开始萌动,而《郑学丛著》中的《郑雅》分明就是完成于此时:“余尝持论,以为考辨群经名物,必以郑氏为宗,而取贾、孔之说疏明之,浩然欲撰《郑雅》一书。《礼》注、《诗》笺综录略定,既已写为《三礼郑注义类》《诗笺义类》二种藏之箧,衍六七年矣,惟诸经佚注未及排比。频岁奔走四方,恒以郑氏佚书自随,思乘暇隙竟此全功,率以分心它业,不克专意于斯,坐视无成,良足叹息!日来颇思重理旧业,写定成帙,当以数月之力了之。戴东原尝言:知十而非真知,不如知一之为真知,此亦学者守约之道。余之病在无恒心,又在无毅力,自识字以迄今兹,百无一成,悉由此耳。今而后宜痛矫此失,尽心力以图之!”(1942年10月30日)“余尝发愿,欲纂《郑雅》,久而无成,近乃矢志为之,必先辑录郑氏佚注、义类,而后可分类排比也。”(1943年3月17日)从1942年10月30日的“颇思重理旧业,写定成帙”,到1943年3月17日的“近乃矢志为之”,张先生终于下定决心,集中时间精力完成之,而《日记》中也确实显示,从1943年3月17日开始,先生几乎每天都在《日记》中记录其辑录《郑雅》的进程,“专精静虑,屏绝他书”,常常是自朝达暮、自旦至晡,夜录至二更后,对于郑注以及《雅》例所悟亦渐渐加深,经过两个月左右的辛苦努力,到1943年夏初暑假前,基本已撰为长编,等待写定。我们知道,《郑学丛著》是在上世纪80年代由齐鲁书社出版的,包括《郑雅》《郑学传述考》等多种,这距离《郑雅》的基本写定已过去了四十年,接近半个世纪的积累与增补,此中透露出何等的治学精神与启示啊!再比如先生对于清代学术史的研究,也在此间有所规划:“余年来有意采辑三百年间师儒论学之言撰为一书,颜曰《清儒通义》,久未能成。尝观近人考论三百年来学术原流之书,有梁任公、钱宾四二家。……钱氏书二十六年始印成,余涉览已两过,服其取材甚广,采择甚精,持论平实,能见其大,逾于时下著述远甚。然余以为,今日考论往代之学术,莫如撰通义,体制与学术殊,而涵蓄浩博广大过之。意欲立经世、立身、治学诸大纲,又各系之细目,一代学术即内之治学门中,由异以占其同,由分以求其通,庶几以简统繁,不虞失漏。余当定其义例,以从事焉。”(1942年9月27日)“余年来搜辑清儒论学之文,分令及门手录者,积百数十篇,今日付书肆,分装成三厚册,命之曰《清儒识大编》。此后尤当博求而周采之,以充斯篇帙也。自去秋发愿,欲撰《清儒通义》,自思才力不足以任此,姑先为长编,以俟异日写定可也。凡吾所录《清儒粹语》及此《识大编》,皆《通义》之底本。此外犹思纂《清儒著述叙录》,以甄录有清一代之书。苟能成此三种以当长编,庶几《通义》可涉笔矣。兹事体大,当黾俛图之也!”(1942年12月31日)可见,先生曾有意撰作的与梁、钱同名的《近三百年学术史》,起初便是《清儒通义》这一构想,而《清儒识大编》《清儒粹语》《清儒著述叙录》三种,皆是为《清儒通义》“以当长编,庶几《通义》可涉笔”,这又是何等的治学规模与思谋啊!虽然“兹事”确实“体大”,先生一生未能如愿撰就此书,但是分解而成的《清人文集别录》《清人笔记条辨》《清儒学记》《清代扬州学记》等书,应当就是为此努力后形成的另一种形态的清代学术史系列,它们的整体组合,也可总体上展示先生对于清代学术史的研究与贡献。至于《清代扬州学记》对于清代扬州学派的划定与掘扬,以及众所熟知的“吴学最专,徽学最精,扬州之学最通。无吴、皖之专精,则清学不能盛,无扬州之通学,则清学不能大”(1944年4月1日)这一名论,更在此时卓然形成而终生笃定,其学其识不能不令人叹服!

三、“文非学无本,学非文不宣”的治学理念。张先生对于诗词歌赋一类文学创作,是不甚措意的,我在拙著《张舜徽的汉代学术研究》中曾有评析,简单来说,他主张学者宜致力于经史诸子实学,反对倾心思于呻吟唱和,这一观点,也在先生而立之年便坚定不移了:“此间某君送其所为诗文来,求余鉴定,其气甚弱而辞甚庸,一言以蔽之,曰坐不读书耳。……今日学者,好高谈诗文,不惟不下苦功多读书,且并古人诗文,亦不勤加诵习,而好弄柔翰,以此自衒,吾遇其人亦多矣,窃深耻之!此间共事者,群相尚以诗文,而不知从事学术,暇尝闻其所自标识,亦无不曰李杜韩欧,夷考其实,亦未必果能窥诸家之奥窔,徒托名以自重而已。夫欲极乎李杜韩欧之境,则必先取乎诸家之所资以为文者而尽学之,庶几违道不远,所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也,苟其心中惟此诸家是睎,而不致力乎学,则睎之愈切,去之愈远矣。昔亭林与友人书有曰: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文集四。此言非亭林不能道,世俗之士不解斯义,而好言诗文,可叹也!昔人言一命为文人便无足观,生值今日,不惟不屑,且亦不暇,吾之志在是矣!”(1942年12月5日)对于后生好学请问者,同事中多愁善感、浸染诗词者,总以多读有用书、少读诗词相劝勉:“余力劝其少读诗词,多看有用书以自益。彼居吾楼下,昕夕闻其读诗不辍,其音至悲楚,吾欲戒止之久矣,今偶言及,不得不尽友朋之忠告也。吾所识友好中,能诗者无不苦思善愁,气不胜志,少年有用之身,半消磨于无病呻吟之地,每一屈指,辄为长叹!……且时至今日,学者所当从事者万端,尽心力以为之,犹恐不及,更何暇有事于雕虫篆刻耶?!此间共事者,大率以作诗相矜尚,此唱彼和,互相标榜,未见有伏案读有用书一部,以道德经济相考论者,至可闵也!”(1943年1月6日)需要指出的是,张先生对于文学有广义、狭义之辨,狭义的文学即通常意义上的诗词歌赋,广义的文学则为古人经纬天地的人文化成之学,因此当先生在西北师范学院首次为诸生授课时,“首为论及文学二字含义之广博,不限于诵诗作文,必以多读立言记事之书立其基,又为援证昔人成功事实以敦厉之,闻者悚然,皆大欢喜”(1946年11月14日)。而在兰州大学应诸生之请,登堂讲演历两小时,亦谆谆于“劝诸生推廓文学范畴,不必追逐时流,以从事于诗歌、小说及疲心力于考古,大意欲导之入于康衢,以收体用兼备之效”(1946年12月28日),即此而言,先生之苦心孤诣,实与其发越志趣、开拓胸襟的治学气象相表里,这种经世致用的实学精神,在先生后来的著作里如《汉书艺文志通释》《清人文集别录》等,随处可见阐发,鲜明地体现出先生对于学与文的辩证认识。先生说:“余平生深守焦里堂之训,文非学无本,学非文不宣,致力二语,时虞不逮。惟余所悉心于文者,乃求有序、有物、有则,而非世俗之诗词歌赋也。早岁服膺亭林之说,二十后即不复作诗,其他则又土苴视之。吾之治学,自为家法,亦即善取不如善弃之意也。”(1946年11月16日)这无疑是先生本人治学家法的真实写照,而“文非学无本,学非文不宣”的治学理念,即便在今日来看,仍还是具有相当启迪意义的。

总之,《张舜徽壮议轩日记》这本学术性的日记,可谓张先生青壮年时期学术生命的生动呈现,极具法家精神与气魄的张先生认为“自来生丁危乱之世,而出其大气魄、大勇力,以一身任天下之重者,无不有法家精神,如蜀之诸葛,唐之魏徵,宋之王安石,明之张居正,皆是也”(1946年10月28日)。纵观先生一生,又何尝不是“出其大气魄、大勇力”以一身任学术之重呢?!另外,《日记》中所记学人交往,如同余嘉锡、钱基博、杨树达、钟泰、辛树帜、吴其昌、冯国瑞等众多学者交游、问学,事迹有相当生动者,为他书所未载,这对20世纪中国学术史的研究来说,是非常宝贵的文献资料。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慧眼只具,将张先生的这部分珍贵的日记影印出版,使这一墨宝化身千百,对于研究张先生的学术成长轨迹,进而对于研究近现代学术史都具有不可低估的重要价值。2011年,适值先生百年冥诞,《日记》的及时出版与整理,是对先生纪念、缅怀的一份景仰与心意,穿梭回七十年前的枪炮烟火、乱离奔走,我们细品先生笔力遒劲、一丝不苟中的治学气象、治学规划、治学理念,以及关于身心工夫、关于养生、关于湘学、关于《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等,走进的是张先生刚健的生命世界,走进的也是近现代那一代前辈学人艰苦卓绝的学问圣域!附读罢先生《日记》后当时草撰QQ空间日志一篇——

(刚谨按:此文撰于2011年正月,未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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