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视觉空间研究：视觉张力与张力场的神经生理学根源

“在视野之内所存在的事物，并不仅仅是那些落到视网膜上的事物。”除了形状、颜色、运动等具有网像的刺激之外，眼睛还能够看见无形的事物。“举例说，在一幅以中心透视法作出来的绘画中，由集聚的各线条形成的透视中心点是看不见的，然而这个中心点的位置是可以被感知到的，即使在各条集聚线相交的地方不存在任何可见事物的情况下也是如此。”^[17]这个位置就是视线的张力汇集与消散的位置。

张力并不是简单借用的物理学术语，只有那些想以张力去拉动马车的、思想僵化的批评者才认为它充满先验论色彩。张力其实有着自己的“作用点”“方向”和“强度”，符合物理学家对力所下的定义，因此心理学家才命名它为张力。那么，张力是如何产生的？本文认为张力跟颜色现象、似动现象的产生一样，是物理刺激与心理作用互动的结果。阿恩海姆以为，从心理上来说，对于物理刺激的认知，“视觉有一种保持或达到结构上简化的趋势。”这种趋势使观察者运用自己的“经验”去识别蕴藏在刺激样式中的“力”^[18]。当代认知心理学的成就为进一步解释张力提供了条件。阿氏所说的“经验”，其实是存在于中枢神经的若干元素或成分按一定关系形成的某种刺激结构，即视觉模式，而不管模式识别是模板说、原型说，还是特征说。当刺激信号传到大脑，这些模式就对信号进行匹配，在匹配的过程，脑电波以生物电方式在神经元之间相互交换信息。这种脑电波就是视觉张力的神经生理学根源。如果图形简单，匹配过程快捷、省力，张力就小；如果图形复杂或新鲜，匹配过程颇费周章，张力就大。与大脑神经的网状结构相适应，张力也并非各自独立，而是相互联系，形成有机统一的张力场。

张力场的存在，使场中的物体表现出运动的趋势。这种运动叫作自主运动。比如，在一个漆黑的房间中注视一个固定的光点一定时间后，这个光点好像动了起来。^[19]在观众厅看着银幕的全部，或边线、直角，过一段时间，所看的部分也会有运动的感觉。张力场的存在，使银幕的空白不再空白，使银幕外貌似无用的空间成为银幕的延展。银幕力场的特性基于长方形平面的特性。台湾学者刘思量以格式塔心理学为依据，归纳了长方形基面与周围空间的关系（见上图^[20]）。这些归纳对银幕也是适用的。比如，在银幕中，刺激物的密度以及物与物的关系也有密集与松弛、沉重与轻松之分。这就要求画面的景物安排合乎自身与银幕的性质，以达到视觉效果和意义的和谐。《红高粱》中“高粱地之欢乐”一段，从树直的画面看，女性位于男性上方，这就改变了空间方向上男女的实际位置关系，突出了男性与女性的质地差异，表达了对待女性的态度。又比如，银幕的左右两边具有不同的主题，右边是“冒险”，左边是“回家”。《红高粱》开头，“我奶奶”出嫁颠轿一段，影片把嫁给麻风病人看成是灾难，出嫁无疑是一次人生冒险，所以抬轿前进的方向一直是从银幕左边向右边走。“我奶奶”回家一段，路上即将出现一场好戏，所以方向恰好与出嫁相反。(www.xing528.com)

对于银幕来说，由于画面内容是活动的，物体移动的方向不仅仅限于上下左右，银幕的前后方向也具有不同特性。具体来看，前方亲近，与观众的空间距离和心理距离近，细节清晰，重量大；紧张，物体突出自身的要点，需要注视的眼动方式，愈靠近观众，紧张感越强，有时还有危险感，是“进攻”的运动；排他，越向前，可供安排的内容越少。后方疏远，愈往银幕远处，事物与观察者距离愈大，关系愈远，甚至产生不同世界的隔离；放松，形获得相对的自由，物像一般不落在中央凹上，紧张、危险解除，是“撤退”的运动；宽容，空间向深度开放，事物容易进入，少束缚。《红高粱》中土匪在高粱地劫人抢钱、三炮抢人以及日本鬼子到来等片段，强人行走的路线都是由远而近，把情节的紧张和危机带到观众面前。而当强人离去，行走方向正好相反，观众于是感到轻松。费穆导演的《小城之春》与田壮壮翻拍的同名影片，观众之所以喜爱前者而视后者为失败之作，拍摄距离的不同是重要原因。费穆版一般把人物安排在银幕前方，摄影机与演员距离近，景别以中、近为主，加上女主人公的话外音叙述，观众感受到人物向自己敞开，容易接纳并产生共鸣。田壮壮版一般将人物布置在银幕后部，景别以全景为主，许多画面又透过窗户拍摄人物活动，这就无形中拉长了角色与观众的距离，形成信息传播的阻隔，妨碍了观众情感的投入。

银幕内部张力的向度和强度则可以通过下列实验探测出来。假设在白色银幕上有一个可以移动的黑色圆面（如上面左图），从圆面移动到不同位置给人的不同紧张感觉就可以判断银幕张力的分布情况。当圆面的中心与银幕中心重合时，它显得最稳定，好像周围环境对它失去了吸引力。当圆面偏离银幕中心，它好像受到中心吸引，呈现出欲回归中心的运动趋势。当进一步离开中心，中心的吸引力似乎逐渐减弱，而边界（角）对它的吸引力逐渐加强，在离两个引力点距离相等时，圆面显得摇摆不定。离边界（角）越近，似乎冲向边界（角）的欲望越强烈；而当快要接触时，又表现出相互之间的排斥力。当圆面中心与角的顶部重合，圆面达到暂时稳定，但这个稳定状态不及银幕中心的稳定性强。此外，银幕的两条对角线以及由垂直中心轴和水平中心轴相交而成的十字线，对圆面也有吸引作用。这样，就得到了上图右边的银幕张力结构图。从虚线的多寡可以大致估计张力的轻重：线条越密集，张力越大，结构越稳定；反之，线条越稀疏，张力越小，结构越易变。不过，要区别开银幕的张力与构图的张力的关系。在银幕张力大的地方，构图往往缺乏张力，所以摄影师一般不把主要事物安排在银幕中心，以避免构图的呆板；而银幕张力小的地方，景物受到的吸引力多，构图就充满张力，显得活泼生动。但艺术往往又追求突破规则。《红高粱》中罗汉大哥的画面，他一般都位于银幕中心。这一方面因为他是十八里坡酒坊伙计们的主心骨，另一方面因为他是共产党。在电影的制作年代，要为游戏历史的观念在反右的政治思潮背景下获得出笼资格，影片不得不讲究一点投合主流意识形态的策略，以罗汉的稳定隐喻主流话语权的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