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加梅：乌干达和平与发展的智慧

穆塞韦尼对非洲的影响是巨大的，他最优秀的学生出现在邻国卢旺达，就是结束卢旺达屠杀的领导人卡加梅。

乌干达的问题主要是和平与发展，而卢旺达的情况却更加复杂，卡加梅上台之初首先要解决的是民族和解问题。

屠杀虽然已经过去，但带来的社会问题才刚刚出现。按照中国人的看法，恶有恶报，杀人者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当一个民族都变成了罪犯，又该怎么处理呢？

这甚至比二战之后的德国遇到的问题更棘手。二战之前，德国人虽然选举希特勒上台，甚至拥护他的侵略，但普通德国人可以说：“我们并不知道希特勒在背地里杀害犹太人；我们知道政府对犹太人不友好，但不知道他们被送进了集中营屠杀。”而卢旺达的胡图人群体却确确实实知道屠杀，甚至许多人都参与了。事后，根据最保守的统计，胡图人中直接参与杀人的，接近了全体人数的五分之一。

到底是追究还是不追究？如果追究，也许没有一个胡图家庭是完全无辜的，这意味着卢旺达百分之九十的人口都要受到惩罚。如果不追究，那些图西族的受难者等于白白牺牲，哪怕处理得轻了，都可能导致杀人者心存侥幸，在未来继续发动类似的屠杀。

这是最考验卡加梅智慧的时刻。他之前只是一个军事领导人，成功转变成为政治家，是保证卢旺达恢复正常的关键。

卡加梅最初的做法令人感到担忧，却又带着希望。

一方面，他的军队在占领全国的过程中的确杀害了很多胡图人，甚至有人估计遇害人数在10万人上下。当然这可能是夸大的，没有人知道具体数字。几乎每个图西族士兵都与胡图人有血海深仇，当碰到杀害他们家人的胡图人时，他们不免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

如果顺着这条报复的路走下去，那么未来两个民族的冲突还将继续爆发。

这时，卡加梅就显示出了他作为政治家的一面。在成立临时政府时，他并没有任性地成立单一的图西族政府，而是找了一些具有中立色彩的胡图族政治家出来，把他们拉进了政府。

象征最高权位的总统被授予了胡图人巴斯德·比齐蒙古。没有人比比齐蒙古更适合当总统，他曾经是胡图执政党的高官，后来因为亲人遇害，加入了卡加梅一方的军事组织。他是图西人能够接受的人，也是胡图人的代表。

除了总统之外，其余18名部长中，胡图人占了三分之二。至于军事领袖卡加梅，则只获得了副总统的职位。

当这样一个联合政府建立后，人们对于卢旺达继续混乱的担心降低了。

但在扎伊尔，胡图极端组织仍然以上百万胡图难民为依托，准备反攻卢旺达。卡加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扶持了卡比拉，将扎伊尔境内的胡图人赶回了家园，让他们重新投入生活。同时，他又借助扎伊尔的矿产资源暂时稳住了财政，显示出了高超的政治家水准。

但最棘手的问题还在后面：该如何处理当年的那些屠杀者？

对于煽动、组织的首恶分子，大家的意见都比较一致，要严惩不贷，但对于那些跟随者又该怎么处理呢？

最初，卢旺达也曾经试过要严肃处理。于是军队开动，将那些被指控杀人者全都关进了监狱等待审判，绳之以法。但接着就发现根本不可能完成这样的审判。卢旺达的司法系统已经超负荷运转了。

首先是监狱。卢旺达的19座监狱设计容量最高只能容纳8万人，在一阵抓捕之后，监狱里已经关押了13万人，更多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被送来。

如果监狱满了，可以加强流转，快速审判，快速枪决。但问题是，卢旺达的司法系统已经崩溃了。屠杀前，卢旺达有750名法官，屠杀后只剩下不到250名。法官死亡的还是少数，许多胡图族的法官实际上是逃走了，或者无法参与审判胡图人。律师更是少得可怜，全卢旺达一共只有50人。这样的司法系统即便加班加点，从1996年到2000年这五年间也只审判了3343件案子。要想处理十几万件，甚至数十万件，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有人预计要两百年）。

更麻烦的是，卢旺达的司法传统中是不用死刑的。当然，它并没有废除死刑，却已经很多年没有执行过死刑了。

最初的司法审判是很严格的，3000多件案子中，判死刑的大约占五分之一，监禁的占五分之三，剩下的是无罪释放的。1997年4月，一共22名死刑犯先后在公共场合被枪决。但公开处决引起的兴奋感过后，人们却开始批评政府不应该利用杀人来继续煽动嗜血的情绪。死刑犯们都继续待在监狱里等待接下来的命运，死刑执行实际上又被终止了。

没有审判的人被关押在监狱中，判决过后的大部分人还是被关在监狱中。照这样下去，恐怕监狱永远没有腾空的时候。

卡加梅认识到，当面临种族灭绝事件时，大部分人不可能受到足够严格的惩罚。这是必须接受的事实，哪怕再悲愤，也只能先承认这一点。

在种族灭绝事件后，最重要的不是报复，而是赶紧弥合分歧，避免再一次发生。为此，卡加梅做了三件事情。

第一，将人们身份证上的民族信息拿掉。从此以后，所有的卢旺达人在法律和政治上都只是卢旺达人，不再区分胡图族和图西族。在他看来，这两个民族本来就是西方人强行划分的，他们有相同来源，有着紧密的血缘关系。只有所有的人都不再提什么胡图和图西了，仇恨才能逐渐消失。(www.xing528.com)

当然，在私下里，人们还是认同自己的民族的。在卢旺达，每个人仍然记得自己是胡图族或是图西族，在大街上就有人告诉我他是胡图人，并教我如何区分图西人和胡图人，当然我没有成功。卡加梅只是希望每一代的人都逐渐淡化这个标签，经过足够长的时间，人们就会忘记原来的身份。

第二，不能让那些罪犯在监狱里等死。这意味着必须加快审判的速度。卢旺达发明了一种草根法庭。

所谓草根法庭，就是不那么正规的法庭。由于正规法官不足，政府就从群众里选拔出一批人，教给他们基本的法律常识，由他们负责审判。

在实践中，这些“法官”往往是当地德高望重的老人。在卢旺达大屠杀纪念馆中，有许多草根法庭的录像。这些录像中，法庭的地点往往是一小片公共空地，或者村子里的会堂，甚至审判者的家里。

审判是开放的，参加的人除了一名或者几名法官，还有当地的村民。受审的人站在中间接受询问。在录像中，有被审判者正在供述他杀人的场景，不带感情色彩，只是将如何杀人和盘托出，周围的人们认真地听着。

审判完毕，这些杀人者大都得到了轻判。他们或者只入狱数年，或者监外执行。接受宣判的那一刻，杀人者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该惩罚的都已经惩罚过了，从今往后，他可以摆脱那段噩梦般的经历，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

至于旁边的观众，也在现场又回顾了当年荒唐的一幕。他们的亲人、朋友、邻居或者仇人死于非命，让他们更加珍惜现在的时光。

草根法庭的发明，终于解决了监狱不够用的问题，顺便还完成了对杀人者的宽恕，这将卢旺达人团结在了一起。

2012年，草根法庭关闭。卢旺达一共在12000个草根法庭，处理了120万宗案件。它的出现带着很大的争议性，到它关闭时，仍然有人对它非议不休，但大部分人却感激它终于让卢旺达最黑暗的一页翻篇了。

第三，黑暗过去之后，如果要让黑夜不再来临，首要的是发展经济，让人们过上好日子。

卢旺达虽然是全非洲最小的国家之一，人口密度却很大。两个民族的纷争，一部分原因是经济问题，或者说是对于土地和其他资源的争夺激化了两个民族的矛盾。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必须进行现代化。卢旺达是一个不靠海的内陆国家，要想发展工业也不具备条件。

卡加梅提出，卢旺达要走在其他国家的前面，大力发展非洲的信息服务业，依靠高科技产业从非洲突围。

提是这样提，但从目前的实际情况看，卢旺达的基础还很薄弱，能否发展高科技仍然是未知数。可不管怎么说，由于领导人的关注，卢旺达的经济进入了一个高速增长的时期，这不是由高科技带动的，主要原因还是黑暗之后的快速恢复。

在历次逃亡中，卢旺达的图西人如同非洲的犹太人，跑得全世界都是。有的已经在海外站稳了脚跟，有了一定的积累。在卡加梅的邀请下，他们纷纷回国，带回来资金用于建设。首都基加利市中心已经高楼林立，就得益于卢旺达的开放心态。

除了基建，还有大量的资金投入到传统的咖啡种植和加工上。种族屠杀的悲剧反而让卢旺达的咖啡出了名。咖啡的质量本来就很不错，加上世界的同情，这使得它成了世界著名的咖啡之一。

除了吸引逃亡者归来，卡加梅还不顾意识形态的差异，放弃条条框框，欢迎一切资本进入国内。鉴于中国的快速发展，卡加梅甚至宣称，只要能够发展经济，不妨学一学中国的经验。

在一切看上去欣欣向荣时，另一个问题却冒了出来。与乌干达等非洲新兴国家一样，卡加梅下台的时候到了。

他担任过几年副总统，随后由于和总统比齐蒙古闹翻，比齐蒙古辞职后，他便出任了卢旺达总统。

他作风霸道的一面也显示出来。他虽然没有发布党禁，但当比齐蒙古决定另立党派与他竞争时，他毫不犹豫地动用武力，找借口将前总统抓了起来。虽然他最终赦免了前总统，但前总统的几位追随者则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至今在押。

说到底，卢旺达仍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卡加梅是依靠武力上台的，算是最有威望的，也最能获得各方派系支持，可一旦他下台，其他人有没有足够的威信来维持中央政府的权威呢？

2003年，卢旺达颁布了新宪法，规定总统可以连任一届，每届七年。七年已经属于超长的任期，但是仍然有到期的时候。

2015年，期限将至（2017年到期），卢旺达也果不其然地寻求修改宪法。这一次，他们通过寻求群众签名和公投的方式，决定卡加梅可以继续连任一届总统到2024年。同时他们修改总统任期为五年一届，从2024年开始生效。当新任期开始生效时，前任总统还可以参加竞选并连任两届。也就是说，根据现在的宪法，卡加梅可以任三届七年制总统和两届五年制总统，一共三十一年，到2034年下台。

如果到了2034年，卡加梅还老当益壮，也许还会有别的方法来延长他的任期。从目前看，人们也接受了让卡加梅长期执政，但是下不为例，也就是从下一任总统开始，必须遵守两届五年的规定，这算是给首创者留下足够的时间来解决卢旺达众多棘手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