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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之际的逸民:明初礼俗改革研究

时间:2023-08-0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所谓“逸民”,是指因缺乏政治热情而主动疏远权力、自愿游离于政治之外的士人。由于元代的政治文化环境迥异于传统汉族王朝,这类甘于隐退的士人元代极其众多,他们构成了元明易代之际隐士群体的主流。士人置身于政治之外的旁观者立场与明初倚儒为治的迫切需求之间,形成了高度的紧张;用世观念淡漠的山野逸民的大量存在,是明初政权认同问题产生的另一根源。

元明之际的逸民:明初礼俗改革研究

所谓“逸民”,是指因缺乏政治热情而主动疏远权力、自愿游离于政治之外的士人。由于元代的政治文化环境迥异于传统汉族王朝,这类甘于隐退的士人元代极其众多,他们构成了元明易代之际隐士群体的主流。和遗民不同,逸民在明初隐遁不仕,主要不是出于忠于或者憎恶某个政权的特殊政治立场,而是为了延续他们从元代以来形成的生活方式与价值理念。左东岭教授在对高启等元明之际文学家的研究中,用“旁观者的心态”一词来描述这类士人对于现实政治的态度,可以说至为贴切[71]。明代开国一反元代用人特重族群与根脚、行政唯恃刀笔吏员的治国方式,“罢黜百家,一用纯儒”,时人谓明初“大用诸儒,参错布列于中外,凡武健与善用法者弗与也”[72]。士人置身于政治之外的旁观者立场与明初倚儒为治的迫切需求之间,形成了高度的紧张;用世观念淡漠的山野逸民的大量存在,是明初政权认同问题产生的另一根源。

1.用世理想的沦没:元代社会与士人价值观念的转变

元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统一王朝,与汉族文化迥异的蒙古色目族群入主华夏,给中国社会从政治到文化的各个方面都带来了巨大冲击,其中包括士人心态与价值观念的转变。

汉代以降,儒家思想一直是政治意识形态的主流,在此背景之下,接受儒家教育、以修齐治平为理想的“士”,便成了国家候补官员的代名词;“学而优则仕”不仅是经典中的格言,更是汉族社会千百年来一以贯之的政治传统。蒙古人的到来,使这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因为巨大的文化隔阂,建立在道德原则之上的儒学,很难与蒙古族统治者进行最为基本的对话;像宋代那样以“道统”来制约“政统”,更是元代儒者不可想象的事情。元代君主中热衷“汉法”的忽必烈,直到听了“天的怯里马赤”(长生天的通事,即蒙古人观念里的萨满)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才能“理解”孔子是何如人也[73]。后人眼中许多元初入仕的“儒学名臣”,在朝廷中竟是与儒者不相干的另一种身份:耶律楚材(1190—1244),乃是以卜筮之职起家入仕,身份接近于巫觋;在元廷任职的理学家窦默(1195—1280),职责也绝非是“启沃帝心”,其真实身份竟然是针灸大夫[74]。元代前期许衡(1209—1281)和刘因(1249—1293)两位大儒,一位屡仕屡退,一个浅仕辄止,都是缘于儒家传统“得君行道”理想的失落乃至绝望,正如张帆教授指出的,“在游牧民族建立的元王朝,儒家学者尤其会有生不逢时之感”[75]

对于普通儒士来说,除了蒙军南侵时辗转呻吟于锋镝之下,甚至沦为驱口奴隶的那段悲惨经历,金蒙、宋元王朝易代对他们最为直接的影响,是随着科举的中断,入仕的途径基本被切断了。南宋文治之盛、教育科举之发达已是人所共知的常识,即便是北方由女真人建立的金朝,经过长期深度汉化,科举取士也已经成为基本的国家铨选制度[76],后世甚至有“金以儒亡”之说[77],儒学的兴盛由此也可见一斑。隋代以后历代施行的科举制度,在元代遭受了巨大的挫折。儒学在国家意识形态里不再占据主流地位,当政者主要依据族群与出身选拔官吏,作为传统铨选工具的科举制度被弃置一旁。延祐元年(1314)重开科举,已经是蒙古人入主中原八十年之后的事情,此前的几代儒家知识分子都面临着仕宦路绝的窘境。《元史·选举志》描述科举废弃后士人的生活说:

贡举法废,士无入仕之阶,或习刀笔以为吏胥,或执仆役以事官僚,或作技巧贩鬻以为工匠商贾。[78]

元代中期虽然重开科举,然而因为族群与名额的种种限制,“对于解决读书人的出路问题,连‘杯水车薪’也谈不上”[79],在促进社会阶层流动方面,功能甚为有限。按照制度规定,元代科举和前朝一样三年一行,但每科进士录取名额仅限百人(实际上多不足额录取,平均每科录取数仅七十五人),而且录取名额还要按照族群分配,只占人口少数且因种族出身有先天仕宦优势的蒙古色目族群,和占总人口绝大多数的汉人南人平分秋色,各取五十名[80]。不仅会试如此,乡试的竞争也同样激烈。江南地区素称人文渊薮,江西乡试“就试且数千人,而预贡礼部,南人才二十有二”[81];江浙“领郡三十二”,而“贡士之额仅二十八人”,杭州路“三年或不能贡一人”[82]。在这种背景下,儒士尤其是汉族士人入仕的空间极其有限。元代后期浙江奉化文人董复礼,曾经感慨当地士人为官者的稀少,称“数十年之内,(奉化)士大夫登朝廷、仕州郡者仅屈指计,较之向时(南宋)之盛,百不及一二”[83]。为儒家知识分子设计的科举入仕道路,元代前半的八十年里废置不行,而延祐以后虽然恢复,但对于绝大多数士人来说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儒家知识分子向来以“修齐治平”作为自己的追求,多数士人都怀有强烈的入世精神和功业理想。然而元代对于儒学和儒士的压制接近百年之久,几代空怀抱负的士人在入仕无门的绝望中度过一生,这种情形不可能不对士人的心态产生影响。在这种长期的挫折与压抑的状态下,传统儒学中用世有为的事功理想逐渐褪色,原本炽热的政治热情也逐渐淡漠。士人的价值取向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经世济民的入世理想与家国天下的宏大关怀,逐渐地消泯磨灭,知识分子由渴盼出仕,到习惯性地疏离政治、安于隐遁;诗文词赋与山野田园,取代了功名政事,成为士人安身立命的依托。元末的余阙(1303—1358),曾经描述仕途堵塞与元代士风变化的关系:

(元前期罢科举)士大夫有欲进取立功名者,皆强颜色、昏旦往候于门,媚说以妾婢,始得尺寸。此正迂者之所不能为也,因翱翔自放,无所求于人,已而皆无所遇。[84]

元代前期即有士人因为仕宦路绝而“翱翔自放”,士人的用世进取之志在长期的压制下逐渐消解,山野田园而非簪缨仕途,成为他们寄托精神的所在。余阙曾经描绘元代后期淮南士人对田园的怀恋和对科举的冷漠:

(淮南)混一以来,其俗益降,民之贤者安于田亩,其下者则纷趋于末……朝廷设科以诱之,今三十年,民亦少出应诏。[85]

而学术与文风最盛的江南地区,许多士人对科举也同样漠然视之:(www.xing528.com)

延祐中,仁皇初设科目,(南士)亦有所不屑而甘自没溺于山林之间者,不可胜道。[86]

余氏的这些说法可以得到不少文献的印证。浙江余姚人洪梦(?—1361)自号“大隐处士”,元世承平时“世家子弟多以攀附致显荣,处士独慨然曰:‘士岂以爵禄为荣也耶?立身行己,垂裕后昆,斯亦可矣’。”[87]松江人崔大有自号“采芝生”,生当元代太平之时,却甘于隐遁,“却荣华而甘淡泊、舍奔驱而事肥遁,所以自适其适者,无往而不得焉。”[88]这两位太平之世的隐者,代表了元代相当一部分士人的心态,在他们的价值选择中,个人生活的适意、道德世界的完足,远比在爵禄富贵更有意义。传统士人对仕宦的热情和对事功的渴望,在他们心中已经不复存在了。

2.樗栎散木:遁世者的自喻

从元代后期开始,安隐山林田里、主动地疏离政治,就是士人中盛行的风气。元明之际文献中形形色色的山人隐士所散发出来的隐逸气息,正与元代士风一脉相承。著名学者陶宗仪(1329—1409)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友人孙作描述他在元明之际的出处说:

至正间,浙帅泰不华、南台御史丑闾辟举行人、校官,(陶氏)皆不就。未几,太尉淮东张士诚开阃姑苏,数郡之士毕至,其部帅议以军咨屈先生,亦谢不往。入职方,洪武辛亥,诏取天下士。癸丑,命守令举人才,又以病免。

无论元廷还是朱明、不管政权属于正统还是僭伪,对于各路政治势力的举荐,陶氏一概不就。入明后,陶氏继续他的隐逸生活,甘愿以布衣之身老死太平:

艺圃一区,果蔬薯蓣度给宾祭已余,悉种菊。载接溉壅,身自为之。间遇胜日,引觞独酌,歌所自为诗,抚掌大噱,人莫测也。[89]

陶氏的出与处,与外在的政治环境基本没有关系,他在明初的生活,和在元代并无二致。对他来说,隐逸只是元代生活方式在新朝的延续,并不是因为对朱明新政权有何不满,或者如赵翼所云是迫于明初重典驭吏的严苛政治环境。在他的价值选择里,个人生活的安逸,远比在的事功重要。

像陶宗仪这样游离于政治之外的“逸民”,在元明之际是一个甚为庞大的群体。这一时期诗文中常见的“樗”与“栎”两个意象,是这些遁世的逸民最喜欢的自喻。按照《庄子》里的寓言,樗是“大本臃肿不中绳墨,小枝卷曲不中规矩”的弃材;而栎则是“为舟则沉,为棺椁则速腐,为器则速毁”一无用处的“不材之木”[90]。无心于世间功业的逸民,借用这两个看似自谦的比喻,表达内心强烈的弃世绝俗之意。丰城人甘惟寅“国初累荐不起”,所著有《樗栎集》[91]。吉水人解子玉,自号“鉴湖老樗”,明初被征,自云“吾壮盛年且不仕,今老矣,尚须禄位耶”[92],终辞不起。浦阳人赵彦嘉“自以才非世用”,自号“樗庵”[93];清江胡居敬,自号“樗隐”以明弃世之志[94]。金华人许存礼,“有长材而不轻于世用,托‘樗散生’自号”[95];杨维桢之徒钱塘李词,卖药于金陵市中,“居无用之名以自适”,亦号“樗散生”[96]上海戴彦文不求“人器重”,铭其轩曰“樗散”[97];歙县郑之恒,“题其隙宇曰‘栎轩’”,以示不求闻达[98]吴中彭君仁,“年高而有道,不屑于世用”,号其斋曰“栎斋”[99]。元明之际士人中以樗、栎为号者远不止此;在这一时期的诗文里,樗与栎是两个极其常见的意象,它们所传达的,是当时士人普遍存在的不愿或不屑为世所用的避世心态。这种心态的形成,与元代士人在长期压抑下政治热情的丧失、事功理想的淡漠,有直接的关系。对很多士人来说,与其踏上有种种束缚的仕途去争取外在的功名,还不如像樗、栎无用之木一样自由地在山野林泉之中安享生活。在仕与隐、用世与遁世的选择当中,元代士人普遍倾向于后者——在这个背景下才可以理解,后来殉元的徽州学者郑玉,为何至正十四年面对元廷征辟时,同样“辞疾不起”;而文声卓著的宋濂,至正九年听到政府的征辟之命,做出的反应竟会是遁入仙华山中为道士[100]

从庙堂廊庑,到山林田野;从以道自任,到以文自娱;从关注国家社稷,到退守自我心灵一隅。在元代特殊的政治环境下,士人的价值观念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林野和田园,不再是入仕无门、功业难就时的无奈归宿,而变成了士人主动的生活选择。对于急需获得士人支持的朱明政权来说,如何重新唤起这些士人的政治热情,将他们吸纳进新政权中来,同样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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