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的导演艺术达到了很高的成就,他的开、闭幕艺术处理,尤具特色,很值得探讨研究。
旧时代的风俗画
《茶馆》,是中国剧坛上一朵奇丽的花,它又像一把钢刀,虽然经历了20年的风风雨雨,却愈磨越锋利,直刺旧时代的心脏。老舍先生仅仅用三幕戏,就写出了晚清戊戌政变维新运动失败、民国初年军阀混战和解放前夕国民党反动统治摇摇欲坠三个历史时期的生动图景。这个戏,时间跨度长达50年,出场人物60个。作者用如此凝练的笔触所塑造的众多典型人物,怎样才能重新活在舞台上,是极其复杂困难的课题,对于导演和演员,真是一番考验。让我们看看,第一幕是怎样开场的。
1898年,戊戌政变失败的那一年,我们看到了一个大茶馆,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几乎使人眼花缭乱,不知道往哪儿看才好。那些穿长袍马褂的有身份的茶客,那些短打装束的平民百姓,都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八张大桌子旁,官僚政客、文人雅士、商人小贩、吃洋教的、卖人口的……各种人物,或闲谈新闻,或默想心事,或玩鸟下棋,或说媒拉纤,各有不同的趣味和意愿,各有自己的天地。幕开时,这几十个人同时交谈和行动,粗看紊乱一片,细察则非常有规律。如同绘画,尽管斑纹错纵,却始终显得和谐匀称,灵活而不呆板,自然而不造作。那么多人同时开口,观众当然是听不清楚什么的。不过,一开始导演也并不要求我们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他把旧时代的帷幕揭开,让我们先浏览全貌,感受气氛,接受一个总的印象。不知不觉地,我们已经饶有兴趣地注意这些人物了,揣度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份,猜测他们每一个人的心理。这里,一个高声吆喝着、从厨房到大厅、又从大厅到内座不停穿梭而行的跑堂伙计,对于创造舞台气氛起了重要作用。导演对这个人物舞台调度的精心处理,使整个画面充满了生活气息,具有一种动态。还不能忽视音响效果的作用:王掌柜的张罗声,厨房的锅铲声,算盘子儿的拨打声,街上的叫卖声……这一片错落交替的音响,使这个茶馆进一步获得了舞台生命。是啊,它就是旧北京之晨。从这些色彩和音响混合组成的印象中,我们感受到那个时代的生活脉搏在跳动。
正是在深刻领悟老舍作品的现实主义力量的基础上,导演才创造出这幅让人永远不会忘却的晚清末年风俗画。
第二幕,已是相隔十多年了,那是民国初年,帝国主义指使中国军阀进行割据,内战的烽火遍地燃起。北京城里的大茶馆已相继关了门,老裕泰成了仅存的一家了。导演怎样揭示这些变化呢?他通过一个舞台行动——王掌柜的妻子王淑芬在铺桌布,她把桌子摆了又摆,力求使茶馆的布置迎合主顾心理,表现老裕泰在改良,王掌柜在费苦心,使老裕泰跟上潮流,免于灭亡。导演还通过一个道具——戏匣子(留声机),做了不少文章。在舞台中部醒目的位置上,摆着一部供茶客娱乐用的留声机。此情此景,没有生命的道具有了生命,不会开口的物件替导演开了口:时代变了,老裕泰和他的主人正在苦苦撑着,力图使自己在新的条件下生存下去。一个舞台行动,一件道具,再加上城外隐隐传来的炮声,戏匣子“洋人大笑”的怪诞笑声,多么富有表现力地暗示我们:时代的变迁,给主人公带来了重大的压力。我们担心,他承受得住这种压力、躲得过这场风暴吗?
最后一幕的开头也非常出色。老百姓日盼夜想的抗战胜利到来了,如虎似狼的国民党反动派也到来了,老裕泰和它的主人再一次厄运当头。幕启时,秋天惨淡晨光下隐出破败衰落的茶馆,在王利发儿孙和康顺子一段对话以后,又是在舞台中心,我们看到了一个身穿旗袍、装饰入时的少女小丁宝,她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等待会见老掌柜。她来干什么?她是“应聘”到老裕泰当女招待的。导演充分强调了这个事件,老裕泰要雇用女招待来招待顾客了,李三的位置将由小丁宝来代替。可是,老掌柜呢,他在哪儿呢?我们的目光搜寻着,好不容易,从张贴在墙上那张外国电影明星炫耀大腿的海报下面,我们看到了蜷缩在火车座里昏睡的王掌柜。这个画面是讽刺性的,也是悲剧性的。王掌柜老了,衰朽了,在他身上,那个机灵能干的王利发看不到了。不由使人猛然想到:除了“莫谈国事”那张纸条依旧,这个地方变化多大呀!不仅是桌椅变了,门帘变了,店堂缩小了,更主要是人变了。寂寞、萧条、凄楚之感油然而生。时髦的小丁宝和衰老的王掌柜在一起多么不协调,可是竟然不可思议地在老裕泰的店堂里出现了。导演运用强烈的对比手法,再次揭示时代的变化,又是一个朝代了,又有一番新的风波在前面啊!
三幕戏,三个开场,都非常有特色。焦菊隐同志和夏淳同志重视观众对每一幕的首次印象,努力使第一个印象既有时代感,又有真正的戏剧性。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我们确实看见了一幅幅旧时代的风俗画,从这些风俗画里,导演深刻揭示了作品的内含哲理:老裕泰这个大茶馆的兴衰史,是它的同时代人命运的一个缩影,也就是旧时代不可避免要死亡的一个缩影。
旧时代的葬歌
看《茶馆》,谁能忘记每一幕闭幕的一瞬间呢?
第一幕结尾,敢说真话的人被带走了,看热闹的、打架的、胆小的也都走了。和开幕的喧闹遥相呼应,结尾渲染了早市的衰落。人口贩子刘麻子,将贫苦农民康六的女儿康顺子,带到一心想买个媳妇的庞太监面前,康顺子抬头望见那个怪物,惊叫一声昏厥过去了。康六心如刀绞,庞太监急忙喊:我要活的,可不要死的……这时,刘麻子敏捷地舀了一碗冷水向康顺子洒去,康顺子苏醒过来,庞太监怪声怪气地笑了……按照原剧本,这儿闭幕了。然而,导演觉得意犹未尽,就在庞太监的笑声中,让一直坐在舞台右角的一位棋迷霍地站起,向着他的对手高喊:“将”!全场一惊,停顿。此人又补了一句:“你完了!”又是一个长长的停顿,幕才徐徐闭起来了。这真是导演的神来之笔。它对庞太监买媳妇这一荒诞的情节,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完全吻合老舍作品特有的幽默感。这个结尾实际上包含着深刻的哲理性,常四爷的台词“大清国要完……”由此得到了一个形象而又意味深长的体现和注解。
第二幕的闭幕同样叫人难忘。我们看到被兵痞、特务、警察敲诈勒索完最后一块光洋的王掌柜,背朝我们,默然望着门外。门外,是饥民的哀号,炮声的吼叫,门里,是“洋人”在开怀大笑……没有台词,幕是在动作和效果声中落下的。背朝我们的王掌柜是一个能干的机灵人,可是,现在他无可奈何、束手无策地望着这个世界。“炮声”时时在威胁他,“洋人”伺机在讥笑他。其实,受到威胁和讥嘲的岂止是这个茶馆老板啊!在那令人诅咒的年代,我们整个国家和民族,正在受难,正在被嘲弄、被侮辱啊!(www.xing528.com)
全剧的结尾最为精彩。按文学剧本,在王掌柜上吊后,小刘麻子、小丁宝和特务沈处长还要上场,导演大胆地删去了一大段戏。现在我们看到的结尾是这样的:三个饱尝人间辛酸的老人,在这个孤寂冷落的小茶馆里,伤感地回顾了自己的生活历程,激愤地发问:“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他们互相搀扶着蹒跚而行,照着老年间出殡的规矩,一边喊着,一边把纸钱撒向天空,祭奠他们自己。这个场面,极为惊心动魄,是我国话剧舞台上罕有的。当秦二爷、常四爷离去后,王利发又弯下腰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几瓣纸钱,他用凄然的目光,向自己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茶馆行告别礼,他把手中的纸钱再次撒向空中,然后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腰带,拖着疲乏的步子,走向里屋,走向自己生命旅程的终点。舞台上一片寂静,空场。演区灯光越来越昏暗,舞台后部——街上的灯光升亮,一片阳光灿烂。随着灯光的变化,街上传来“团结就是力量”的歌声……全剧就在杳无一人的“空镜头”中结束了。这个结尾的深刻性,它所产生的艺术感染力,绝非那些“切光、亮相”之类的肤浅手法所能望其项背的。谁能不感觉到:丧钟在敲,葬礼进行曲正在回响,旧时代已经走到了尽头,而新的生活,正在歌声里向我们飞来,飞来……
三个结尾,都奔向一个总的形象构思:窒息人的旧时代是必然要灭亡的,光明灿烂的新的时代将无情地跨过它的尸体来到人间。
《茶馆》开、闭幕艺术处理的成功,给我们提供了哪些经验、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什么教益呢?
舞台演出对文学剧本的依存性是众所周知的。成熟的导演艺术家,在创造舞台形象的每一个阶段,都细致地剖析剧中的每一句台词,甚至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轻易放过。但是,导演尊重剧本,绝不是简单地拜倒在剧本面前。导演在处理文学剧本时应该有相对的独立性。为了使演出形象更鲜明、强烈、典型化,导演对剧本的台词和动作做某些调整、增删,不仅是允许的,而且是必要的。我们应该承认导演的这项权利,只要他不滥用这种权利。《茶馆》为我们提供了范例,第一幕结尾,导演增加了棋迷的一句台词:“将!你完了!”第三幕则删去了大段戏。这些改动,不但没有损伤作者的原意,相反,由于导演深谙老舍剧本的精粹,掌握了作品的风格特色,这一增一删,显得妥贴自然,有利于表达剧本的主题,使人物的性格更鲜明,时代气氛更浓烈,增添了无穷的艺术魅力。
其次,《茶馆》演出,让我们再次领悟到,别林斯基的著名美学论点:“艺术是寓于形象的思维。”[2]科学和艺术,同样是认识现实反映现实的,它们之间的差别不在于内容,而是在于处理这些内容的手段和方法不同。“旧时代”这是个抽象的词,在艺术中,它幻化成形象——老裕泰的大厅,喧闹的早市,两个大兵买媳妇,王利发抛纸钱,等等,一句话,化为观众可以听见、可以看见的实体。同样,“旧时代必将死亡”这一思想,也不是靠直接议论,而是通过庞太监的怪声狞笑,王利发的茫然失神,三个老人的祭奠仪式等形象来抒发的。正如别林斯基所说:“……政治经济学家运用统计的材料,作用于读者或听众的理智,证明社会中某一阶级的状况,由于某些原因业已大为改善,或者大为恶化。诗人则运用生动而鲜明的现实的描绘,作用于读者的想象,在真实的画面里面,显示社会中某一阶级的状况,由于某些原因业已大为改善,或者大为恶化。一个是证明,另一个是显示,他们都在说服人,所不同的只是一个用逻辑论据,另一个用描绘而已”。[3]
还应该强调指出:只有经过深思熟虑概括了事物本质的艺术形象,才能称为有真正美学价值的艺术形象。《茶馆》诉诸我们视觉和听觉的,正是这种艺术典型。
《茶馆》导演艺术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们准确地掌握了形象思维的方法和手段。在《茶馆》开、闭幕处理的地方,尤其清楚地显示出,尽管不断改朝换代,但是,人民群众的生活状况每况愈下,“大为恶化”了。由此,通过舞台形象的描绘,让观众自己去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革命是不可避免的,新的生活必将来到!
《茶馆》每一次开、闭幕都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和导演精湛的专业技巧分不开的。无论是开幕还是闭幕,都应忌仓促,戒草率,取含蓄,避直露。《茶馆》导演懂得剧场心理。在每一幕开始时,绝不匆忙让人物开口说话,他总是安排个恰当的时间,让观众欣赏一下环境、环境的变化以及环境对人物行动的影响,让我们慢慢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剧本的规定情境中去,进入到剧中人物生活和斗争的世界中去。导演应该有这点“耐心”,因为,能否成功地绘景写意,往往是从开始的第一步定下调子的。
开幕的一刹那,有点类似一本书的封面和扉页。一本书,内容再好,粗劣的装帧往往使人惋惜和丧气,反之,有了精美的装饰,往往会激起你往下翻阅的欲望。再者,封面的色调,宜用橘红还是杏黄,线条是柔媚抑或刚劲,这一切,主要依据于书的内容,它力求暗示出某种情绪,启发读者的想象。一幕戏的开场,自然比一本书的封面设计复杂得多,它对剧中将要展开的矛盾冲突有暗示和引导作用,尽量做到含而不露,艳而不俗,淡而不浅,引而不发,力求在绘意性上下功夫,没有丰富的经验和良好的艺术素养,是不容易达到这种创造境界的。
开头要紧,结尾更应重视。“虎头蛇尾”,是对草草收场的中肯批评。《茶馆》的闭幕处理,处处表现出“导演的停顿”的威力。闭幕前的一节戏,既是矛盾冲突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小结,又是新的矛盾斗争开始的序曲。停顿,是一个专业术语,并不是意味着终结。停顿,是一种导演节奏,它是激动人心、发人深省、引人向往的刹那,如同百米赛跑的最后冲刺,跳高比赛的飞越横竿……因此,闭幕处理除了有相对的稳定性,还应该有延续感,绝不能只有终止感。拙劣的闭幕有绝对终止的感觉,这样的闭幕,往往堵塞观众的想象,埋葬戏剧的悬念。一个聪敏的导演,无论采取何种具体手法——用一句深刻隽永的台词,一个耐人寻味的舞台动作,或者意境甚深远的空场处理作结尾,都不会忘记给观众留下想象的余地。他还常常借助于舞台灯光、效果,制造舞台气氛,增强舞台感染力。第二幕结尾“洋人大笑”的效果,第三幕空场后,舞台演区的光渐暗,后面的光逐渐升起,再加上革命歌声的出现,都达到了诗意的概括,很见功夫。还应该提到司幕的作用,开、闭幕时,大幕的节奏速度,宜徐缓还是急遽,是先慢后快,抑或先快后慢变速,和舞台上台词、动作,以及和灯光、效果怎样配合,处处都影响着艺术效果。一个有成就的导演,绝不忽略这个环节。焦菊隐同志往往化数天时间,专门排练开、闭幕的节奏速度,使幕布的摆动吻合戏剧动作的需要。有人曾说过,一个剧院水平高低,看他的群众场面演得如何。我想,一个导演水平高低,从他对开、闭幕处理如何中也可以窥见一斑,这样说也许不算过分吧。
(原载《戏剧艺术》1979年第3期、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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