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观与客观在知识中的关系与讨论

真美善是人类经验中的精神价值，有人认为这种精神价值纯粹是一种主观的心理状态，又有人相反的说它们乃是一种独立的客观存在。主观与客论观的关系在知识里面有比较显著的讨论。例如说“我认识这是一朵红玫瑰”。在这个认识的情境中，一定有一朵客观的玫瑰，并且还要有一个能够认识玫瑰花的主观心理作用。可是在这种情景之下，有人主张说我们的认识作用完全是受客观的存在所决定的。心灵是一张白纸，它只是被动的反映客观的事物，它所认识的对象，即是这对象的本来面目。另外还有一派人，则以为我们所认识的对象完全只是一束的观念，只是我们的内心所赋与实在的许多主观性质。例如我看见一朵红玫瑰，站在客观论的立场，外界有一朵红的玫瑰花，它映入了我们的眼帘，使我们看见了它；我们所看见的这朵红玫瑰正是这朵红玫瑰的本身。但是从主观论的观点看起来，我们所看见的这朵红玫瑰，它的颜色不是它本身所固有的性质，而是当我们眼睛中的网膜上受到某种刺激时候所起的一种特殊反应。凡是当一个对象引起我的这种反应时，我就说它是红的。至于说一个东西是香的、圆的、甜的，这许多的感觉性质，都是我们主观的心灵所赋与外物的。再者，当我们判断说“这是一朵玫瑰花”，这个“玫瑰花”的概念也是我们的心灵所给与外物的解释。即使我们的主观心灵没有反应能力，没有区别作用，没有解释功能，那末，我们就不会认识这是一朵红玫瑰。因此，当我们认识一朵花的时候，除了一个不可知的它的本身以外，凡它所有的一切性质和意义，都是我们的主观心灵所给与它的。这个知识论上的问题，同时也就是一个普遍的价值论的问题。例如善恶的标准和美丑的标准等等，有人说是主观的，又有人说是客观的。所以在我们没有讨论到美感经验的本质之前，我们从一般的价值方面来说明这种主观和客观分裂的办法，是不通的。我们以为主观的心理状态是客观的，同时客观的对象也有主观的成分。

我们现在来讲主观的客观性。什么是主观的心理状态呢？例如我们的感觉作用；我们采取某种行动时的意志；我们的思想系统；我们的人格特性；这都可以说是主观的。但是在感觉的过程中，主观的活动少不了客观刺激。例如我看见一朵花，假使没有花，我们的视觉根本就没有活动的余地。而且当我们对于这朵花有感觉的时候，在对于这朵花的感觉中便包括有外来的影响。我们个人的行为是受我自己的意志所决定的，同时也是受客观环境所决定的。在我们的行为中，主观的需要，需要客观的外物去满足它。我的意志当然是我自己的。但是我的意志却并不是我无中生有所创造出来的，我的意志乃是从我的过去生活习惯和目前现实的环境中所产生的。我的思想系统也是一方面受过去传统思想的变迁所影响；另一方面，目前的社会时代对于我们有产生某种思想体系的要求。举一个显明的例子，假使没有世界各大思想家的政治、经济、法律、道德等等的理论系统，又假使中国社会没有彻底改造的需要，那末我想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的思想体系，是不会产生的。至于我个人所特有的人格，其实也是围绕着我四周各形各色的人物所交织成功的结晶品。我是谁？我是我父亲的第四个儿子，我是四个儿子的父亲，某某学校的哲学教授，一个读书会的会员，中华民国的国民。我的活动的范围愈大，我和别人人格所发生的关系愈多愈密切，而我的人格便愈伟大。在我周围的各个人格都摄受在我的人格里面，而成为了我所特有的个性；而我个人的人格，也深入于我周围各个人的人格组织中而影响着他们。

从以上这个简略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知道，任何主观的心理活动都有它的客观背景的。但是反过来讲，一切在我们目前的这个客观世界，也都渲染着若干主观的作用，因为这种渲染太普遍了，以致我们并不能发觉它的主观性。在我们的感觉经验中，外物的性质如颜色、声音、大小，都是由主观反映的外射作用。本来花不是红的，而我们说它是红的；本来音波的震动是没有声音的，而我们说它是有声音的。假使全世界没有受纳那这种音波振动的听觉器官和没有受纳光波辐射的视觉器官，这个外界便是一个无声无色的世界。一个有色盲病的人，会把外界所谓的红的东西看成蓝的，而外界所谓蓝的东西看成红的。一个耳聋的人，不怕雷声。我们说果子有一种功能，它可以供我们吃；椅子有一种功能，它可以供我们坐；笔有一种功能，它可以供我们写。外物的功能似乎是属于外物所有的，其实这种功能都是满足我们人类某种主观需要的关系。假使没有主观的需要，外物的这些功能便无形之中消逝了。同一个客观的情景在不同的个人的心目中，有不同的意义。同样是一盆花，花店的老板把它当作是一种货色。但是当放在一位艺术家的窗前，它便是一种美感的对象。植物学家把它归纳到某一个科目，或分析成一堆的细胞；而宗教家却又把它视为上帝的奇迹。有人说这盆花的本身并不受这许多主观见解的影响，但是这盆花的本身若是排除了它在各人心目中的意义以后，所剩下来的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单纯刺激，它也就不成其所谓“一盆花”了。再如一个文艺团体、教育机关或政党组织，这都似乎是脱离于主观意志之外的客观社会组织。但是我们知道社会组织乃是建筑在许多主观意志间的共同旨趣之上。即使没有个人主观的意旨，那便没有所谓客观的社会。所以黑格尔（Hegel）把个人内心的活动称为“主观的心灵”，把一切政治经济社会的组织和活动称为“客观的心灵”，把宗教、文艺、哲理的精神活动，称为“绝对的心灵”。(www.xing528.com)

根据以上的讨论，在人类的经验中，主观和客观乃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别的，有人把经验视为纯粹主观的或纯粹客观的，这固然是偏激之论，但是即使说经验乃是主观和客观两种独立的因素所组织起来，这种机械的两元论，也是不对的。因为经验乃是一个有机性的完整体，它不是许多单独自足的因素所加集起来的。经验的组织中，当然有各种作用不同的成分，但是这些成分是相互为用，休戚与共的。在整个的经验中，我们也许可以抽绎出他的主观成分和客观成分，但是这种主观成分和客观成分，乃是经验中的两种互相依赖的特殊功用。假使脱离了整个的经验组织之后，我们便找不到哪一部分是主观，哪一部分是客观了。

全部经验既然是如此，美感经验也是如此。有人说美感经验纯粹是主观作用，又有人说它纯粹是自然的本质。其实照我们看起来，美感经验中有客观的必需条件，同时也有主观的心理作用。我们不能说它是主观的或客观的。我们不如说，美感经验是含有客观性的主观作用，或含有主观作用的客观现象。美是一种复杂的精神价值，它的成分非常复杂，而它的组织又是非常严密。美感是一种复杂的心理组织，而不是一种徒属于主观的单纯直觉；从另一方面讲，事物的美也就是一种复杂的价值结构，而不是一种徒属于外界的单纯属性。美感经验是一种有机性的组织。所谓有机性，就是说其中的组织成分是休戚相关，不可分裂的。这一番话，初学的人也许还不十分懂得，但是这无妨碍。当他们读完此书，自然会明白的。现在我只是表示我个人对于美感经验所取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