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镇VS乡村：谁更孤独？

紧随移民、种族和族群之后，城乡划分是另一种划分社会群体的方式，这种划分也与我们所关心的孤独有关。这些因素彼此之间紧密相连——很多城市居民，尤其是对于从乡村地区来，而后选择定居于大都市地区的移民及后代，通常而言，相比于仍居住在乡村的人，他们在族群上更加多元化。从乡村到都市的迁徙可能成为孤独的源头。类似于国际性迁徙，国内迁移也同样意味着现有的社会关系的打破——在地理上与从前的社交圈相隔甚远，便很难再维持与从前相同的亲近关系。我们需要时刻记住的是，搬到城市中的人可能比住在乡村的人更加孤独。中国在实施了数十年城乡二元分离体制后，飞速的城镇化进程带来的影响便是一个强有力的案例。研究者们已对农民工的心理健康状况以及其父母、孩子遭受的孤独感进行了研究。29此节的重点不是中国城镇化进程导致农民工的具体孤独感，而是更加普遍且相互影响的两个问题：（1）城镇居民和农村居民谁更孤独？（2）如果存在显著差异，我们应该如何解释？这些问题更为重要，因为他们不仅帮助我们识别遭受孤独的潜在特殊社会群体，更重要的是，指出了社会环境也可能对孤独造成影响。

同样，尽管城市化是社会学和人文地理学研究的一个大方向，但少有学者系统性地调查城市化或城市生活对孤独造成的影响。1903年，德国社会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Georg Simmel）写了一篇关于都市对心理健康影响的文章。30在这一开创性与抽象性并存的著作中，齐美尔分别观察了城市、乡村居民的心理健康。其发现与我们的研究高度相关，因此有必要引述他的文字：

所以，如今的都市人在精神和体面意义上是“自由”的，与小镇居民的小气和偏见形成鲜明对比。在人口最为稠密的大都市中，每个个体对互助、冷漠，以及大群体知识生活状况的感知最为强烈地影响了他们自身的独立性。这是因为个体间距的缩进以及狭窄的空间凸显了人的精神距离。在某些条件下，一个人可能在都市人潮中感到无比的孤独，这便是自由的负面。如此，不论身处何处，个体自由都无法慰藉心灵。31

齐美尔的表述具有浓厚的哲学气息，这并不奇怪，因为那时社会学的萌芽刚刚从哲学中出现。在他文章的最后，他注意到，他的论断更加贴合他的专著《货币哲学》（The Philosophy of Money）这意味着齐美尔的兴趣点并不在得出城市居民相比于小城镇或者乡村地区的人民更加孤独的论断，而是想要说明在大城市中的人际关系会因为“精神距离”的增加从而变得非个人化。在这篇文章的前部分，他解释了为什么都市生活会变得如此非个人化：金钱占据人们思想的主导地位，“金本位”改变了人们思想和行为，人们陷于高度密集且富裕的都市生活以及对金钱的无限追求中，开始逐渐漠视精神状态的变化。这是城市居民身上特有的一类孤独，一位移民对此进行了生动准确的描画：

在你独自一人时，（伦敦是）无比的孤独。32

在伦敦生活，有些人可能完全不知邻居的近况，更别说同一街道的人，或是他人的生活方式。伦敦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被划分成一块块小世界，你只生活在你所属的世界中，不知道其他圈子发生的任何事，报纸成为你们互通消息的唯一方式。33

在这个小世界生活的人，不知道其他人会如何影响他们的生活。34

如今，社会学已经成为一门高度实证主义的学科，但没有一位社会学家尝试用数据去检验以上陈述。35这对约翰·卡乔波来说似乎尤为重要，这位前文数次提及的对孤独领域极有影响力的研究者，若没有足够的数据支持，他断不会相信这一假设的真实性。36同样，讲述了大量纽约艺术家悲伤故事的奥莉薇娅·梁（Olivia Liang）——《孤独城》（The Lonely City）的作者，她也无从确定纽约这类城市的居民是否一定比小城市或乡村地区的居民更加孤独，这表明大都市的孤独感有其独特性，但特性可能并不稳定。幸好ESS所收集的数据可以让我对这一假设进行严谨的检验。

在第5、6、7轮ESS的调查中，包含了询问受访者住所的问题，选项如下：“大城市”“大城市的近郊”“城镇或小城市”“乡村”“郊外或农场”。最后两类被合并为一类“郊外”或“农村地区”。由于每个参与国的样本都是独立抽取的，我将按国家介绍结果，并展示国家背景的潜在影响。首先，我用第7轮（2014）的数据展示结果，如果参与国并未参加第7轮而只有第6轮（2012）的数据，将使用第六轮数据进行替换，克罗地亚和希腊仅参加了第5轮，但没有参加第6或第7轮，因此这两个国家的结果来自第5轮（2010年）中收集的数据。所有的数据均通过设计权重得出（表6.6）。

表6.6　欧洲不同国家居住地和经常性孤独

续表

注意：*： p ＜ 0.05，**： p ＜ 0.01.

我们的关注点是在大城市生活对孤独的影响，因此表中的国家/地区按第三列信息（每个国家/地区大城市中经常性孤独的占比）进行排序。为了测量居住地区类别与经常性孤独的关系，我制作了Kendall’s tau-b统计数据，显示在表格最后一列，以居住地类别为序数变量。很明显两个变量间的联系非常微弱——没有一个tau-b的绝对值超过了0.02。另外，只有四个国家（荷兰、比利时、法国和俄罗斯）的tau-b具有显著性，意味着数值不为零的几率低于测试前所设定的阈值（5%）。总体而言，居住地类别似乎对经常性孤独没有太大影响。读者可以通过阅读每行的数据发现，同一行的数字往往比各个国家间（列）中的数字更为相似。换言之，受访者所居住的国家似乎比所居住的地区对经常性孤独的影响更大。尽管相对其他地区，每个国家的大城市中经常性孤独的发生率往往偏高，但差异较小，可以归因为抽样误差。最后，我们可以认为在欧洲国家中，人们居住在大城市或其他类型区域对经常性孤独几乎没有影响；只有四个国家是例外，但即使是在这几个国家中，影响也很微弱。研究者们应该更多地从国别层次、而非居住地类型出发，探寻孤独的源头。

注释

1 例如，有零星的证据表明，性向似乎是孤独的重要因素；也就是说，同性恋者和其他非异性恋者更可能遭受严重的孤独感，因为直到最近他们还没有被周围的人或整个社会所接受。在《孤独城市》中，奥莉薇娅·梁描述一些纽约艺术家的经历，不幸的是，缺乏系统的数据和专业性，无法让我在本章中为这些重要的主题发声。

2 C.Tóibín.2009.Brooklyn.London:Penguin Books,p.67.

3 Sam Selvon.2006.The Lonely Londoners.London:Penguin Books,p.23.

4 Ibid.,pp.76-77.

5 E.Bauer and P.Thompson.2006.Jamaican Hands Across the Atlantic.Kingston:Ian Randle; K.Gardner.2002.Age,Narrative and Migration.Oxford:Berg; J.Nazroo,M.Bajekal,D.Blane,I.Grewal,and J.Lewis.2003.Ethnic Inequalities in Quality of Life at Older Ages: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Components.Research Findings:11 from the Growing Older Programme.www.growingolder.group.shef.ac.uk/ Nazroo_Findings_11.pdf (accessed 15 May 2016); C.Phillipson,N.Ahmed,and J.Latimer.2003.Women in Transition:First Generation Migrant Women from Bangladesh.Bristol:PolicyPress,pp.95-112.

6 近期的一项研究比较了在以色列的原住民和由原苏联迁徙到此的移民，发现在2009—2013这一阶段，俄罗斯移民明显比以色列人孤独，但四年后差异便消失了，很可能是因为随着时间变化的心理适应。见P.Dolberg，S.Shiovitz-Ezra and L.Ayalon.2016.‘Migration and changes in loneliness over a 4-year period： the case of older former Soviet Union immigrants in Israel’，European Journal of Ageing，13（4）： 287-297.

7 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访问有牛津大学移民观察发布的问题研究简介： www.migrationobservatory.ox.ac.uk/ resources/briefings/who-counts-as-a-migrant-definitions-and-their-consequences/#kp1 （accessed 5 May 2018）.

8 See A.Portes and M.Zhou.1993.‘The new second generation:segmented assimilation and its variants’,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s,530(1):74-96; A.Portes and R.G.Rumbaut.2001.Legacies:The Story of the Immigrant Second Generation.Berkeley,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9九个国家中，每个国家的克伦巴赫alpha值都高于0.8.

10 E.F.Dunn and P.C.Dunn.1980.‘Loneliness and the black experience’,in J.Hartog,J.R.Audy,and Y.A.Cohen (eds),The Anatomy of Loneliness.New York:International University Press,pp.284-304.(www.xing528.com)

11 S.Karlsen,L.Becares,and M.Roth.2012.‘Understanding the influence of ethnicity on health’,in G.Craig,K.Atkin,S.Chattoo,and R.Flynn (eds),Understanding‘Race’ and Ethnicity:Theory,History,Policy,Practice.Bristol:Policy Press,pp.115-132.

12 C.R.Victor,V.Burholt,and W.Martin.2012.‘Loneliness and ethnic minority elders in Great Britain:an exploratory study’,Journal of Cross Cultural Gerontology,27(1):65-78.

13 K.G.Emerson and J.Jayawardhana.2016.‘Risk factors for loneliness in elderly adults’,Journal of the American Geriatrics Society,64(4):886-887.

14 A.J.Polo and S.R.Lopez.2009.‘Culture,context,and theinternalizing distress of Mexican American youth’,Journal of Clinical Child and Adolescent Psychology,38(2):273-285.

15 D.D.van Bergen,J.H.Smit,A.J.L.M.van Balkom,E.van Ameijden,and S.Saharso.2008.‘Suicidal ideation in ethnic minority and majority adolescents in Utrecht,The Netherlands’,Crisis:The Journal of Crisis Intervention and Suicide Prevention,29(4):202-208.

16 K.Clark.1982.An Experience of Celibacy:A Creative Reflection on Intimacy,Loneliness,Sexuality and Commitment.Notre Dame,IN:Ave Maria Press,p.19.

17 Ibid.,p.20.

18 P.C.Zylla.2012.The Roots of Sorrow:A Pastoral Theology of Suffering.Waco,TX:Baylor University Press,p.11.

19 Piet Schoonenberg,SJ.1965.Man and Sin:A Theological View,trans.J.Donceel.Melbourne:Sheed and Ward,p.91.

20 Clark,An Experience of Celibacy,pp.26,27.

21 P.Ripple,FSPA.1982.Walking with Loneliness.Notre Dame,IN:Ave Maria Press,p.25.

22 Ibid.,p.18,emphasis original.

23 Ibid.,pp.13-14.

24 Burris,Batson,Altstaedten and Stephens (1994).

25 S.Freud.1927.The Future of an Illusion,trans.W.D.Robson-Scott.New York:Doubleday.

26 S.Freud.1930.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trans.J.Strachey.New York:W.W.Norton.

27 有少数研究尝试实践性检验此关系，并发现向上帝求助是感到孤独或被社会拒绝的结果反应，例如， J.E.Gebauer and G.R.Maio.2012.‘The need to belong can motivate belief in God’，Journal of Personality，80（2）： 465-501； N.Aydin，P.Fischer，and D.Frey.2010.‘Turning to God in the face of ostracism： effects of social exclusion on religiousness’，Personality andSocial Psychology Bulletin，36（6）：742-753.

28 详见，例如，N.Epley，S.Akalis，A.Waytz，and J.T.Cacioppo.2008.‘Creating social connection through inferential reproduction’，Psychological Science，19（2）：114-120.

29 N.Argent,M.Tonts,A.Stockdale,Y.He,and J.Ye.2014.‘Lonely sunsets:impacts of rural-urban migration on the left-behind elderly in rural China’,Population,Space and Place,20(4):352-370.

30 G.Simmel.[1903]1950.‘The metropolis and mental life’,in his The Sociology of Georg Simmel,trans.,ed.,and introduced by K.H.Wolff.New York:The Free Press,pp.409-424.

31 Ibid.,p.418.

32 Selvon,The Lonely Londoners,p.29.

33 Ibid.,p.60.

34 Ibid.,p.62.

35 巴里·韦尔曼（Barry Wellman）对多伦多约800名受访者中的主要联系网络进行的研究是一个例外，他在‘研究中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证实“孤独城市人的迷思”’.B.Wellman.1973.‘The Network Nature of Future Communities： a Predictive Synthesis’，presented at 23rd Annual Meeting of the 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Social Problems，New York.

36 详见 C.M.Gillies.2016.‘What’s the world’s loneliest city？’，The Guardian，7 April，available online at www.theguardian.com/cities/2016/apr/ 07/loneliest-city-in-world （accessed 11 May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