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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利与时间的寓言,阿来《尘埃落定》推介

时间:2023-08-0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十多年后的2000年,阿来又凭着《尘埃落定》站到了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领奖台上。2000年底,《尘埃落定》从竞争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138部长篇小说中脱颖而出,成为获奖的四部作品之一。阿来在写作的长途中不声不响地前行,当“旧年的血迹”渐渐褪色,《尘埃落定》终于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坛的地位。

权利与时间的寓言,阿来《尘埃落定》推介

【作者】时鹏寿

1999年全国高考作文采用了一个开放程度极高的话题——“假如记忆可以移植”。这道题让四川的一本名为《科幻世界》的杂志和一个叫阿来的人名满天下。其实早在十多年前,《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作者、首届“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克芹就曾向作家出版社推荐一叠文稿,这些文稿后来集成小说集《旧年的血迹》,它出自一个默默无闻的藏族青年之手,他就是阿来。十多年后的2000年,阿来又凭着《尘埃落定》站到了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领奖台上。

说起《尘埃落定》的创作和出版还是很有意思的,阿来用富有诗意的语言说:“很多情景到现在还是很鲜活的。我是1994年春天开始写的,当时我家窗外有一片白桦林,我情绪的起落也与它一致。写的时候,它开始抽芽,然后繁盛,我的故事丰满起来;到了秋天辉煌的时候,故事也到了最高潮;当树叶残缺斑驳时,故事终于尘埃落定了。我写得很投入,当人物命运激荡时,我心潮澎湃,所以说,‘尘埃落定,也是对我当时情感状态的一种描述,’”小说里有这样一个场景:土司城堡晨光中被大炮轰塌了,土司的傻儿子站在一个山坡上,看尘土飞扬又落下,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原来的城堡已经不复存在。阿来从中看到了一个颓废时代的结局,于是就用“尘埃落定”锁定了书名。几个月的时间,一气呵成,未作一丝调整与修改。然后拎着书稿,到处寻找出版社,到处碰壁。后来,由于著名作家邓贤(《流浪金三角》的作者)的推荐,人民文学出版社慧眼相中,此时已到了1997年底,距书稿脱手整整三年!

1998年,中国作协为这部作品举行研讨会,许多专家认定这是当年文学作品中最有亮色的一部,是那个时期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高峰。

2000年底,《尘埃落定》从竞争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138部长篇小说中脱颖而出,成为获奖的四部作品之一。

那么,《尘埃落定》到底是一部怎样的书呢?

《旧年的血迹》中有篇《老房子》,写于1985年,那是阿采的第一篇小说,写的是土司官制;10年后《尘埃落定》又回到了这个起点。阿来在写作的长途中不声不响地前行,当“旧年的血迹”渐渐褪色,《尘埃落定》终于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坛的地位。阿来说:“如果让我自己总结《尘埃落定》到底写了什么。我说,总体来讲是一部关于权利和时间的寓言。”

可以说,《尘埃落定》是“唱给历史的一曲深情的挽歌”(著名学者陶东风语),它追求的是一种近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挽歌情调。在小说中,集中表现为对于土司制度的没落所采取的挽歌式的态度。是的,土司制度是一种权力机制,在历史的长河中,它是注定要没落、要消逝的,不管是谁也无法阻挡这个历史的潮流,甚至没有必要声嘶力竭地为之痛惜、呼喊,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为之唱一曲深情的挽歌呢?尤其是对有着藏族血统的阿来而言;最起码,这有着极大的认识作用,因而小说中描写的最重大的几个历史事件值得注意:鸦片的种植、贸易的发明、梅毒的侵入与解放军的进驻。这四者共同造成了土司制度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文化习俗的毁灭。很显然,作者的这种选择并非偶然,他是把这四者作为近现代文明的象征性事物来描写的,而中国近现代史恰好又与这四个事物紧密联系在一起:先是列强用大炮送来鸦片,然后是贸易的发展,再就是随之而来的道德溃败与文化毁坏,最后是解放军把这一切都统统收拾了。这是否意味着这部小说是对于中国近现代史乃至整个世界近现代史的一个隐喻或寓言式写作?联系到作者自己在《落不定的尘埃》一文中反复强调的“普遍性”,我们以为这样的揣测不是没有根据的,显然,在对待历史问题上作者的情感倾向与价值立场是一种客观存在,虽然它表现得十分隐晦。

小说的人物塑造很有个性。叙述人“我”(即傻子)是小说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人物,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由一系列矛盾因素组成的神奇人物。他似乎极端聪明又极端愚笨,极端敏感又极端迟钝,他像一个权力场域中的阴险狡诈的老手,极富权力斗争的经验,在与哥哥的权力角逐中韬光养晦、稳操胜券,他暗通杀手,甚至故意让哥哥勾引自己的妻子,可谓手段用尽,但是这一切似乎又都可以理解为他在命运面前的消极无为,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他像是一个“先知”,能够预知什么注定要发生,从而干脆放弃努力,他的极度聪明也表现在这里。他从来不以自己的人力介入历史,而他对历史“规律”却能神奇地把握。

此外,叙述人兼主人公“我”的身份也颇耐人寻味。无论从人种上看还是从文化上看,他都是一个混血儿(汉族的母亲与藏族的父亲),是文化杂交的产物。但是他的智慧似乎更多地继承了母系即汉族的传统,(以柔克刚、以守为攻、以静制动那一套),可以说他实际上是用汉族的那一套谋略文化打败了他的哥哥以及其他土司——纯藏族的文化。此外,他与现代文明的关系也暧昧,充斥着矛盾:一方面他因为接受现代文明(如创办贸易市场)而使自己变得强大,另一方面近代化的进程又毁灭了他自己,因为他内心深处还是想当一个土司。作者安排这样一个奇特的、充满矛盾与悖论的叙述人来达到挽歌式的美学效果,让这个极度“理性”但又极富灵性与敏感的人来为土司制度唱一曲深情的挽歌。他的叙述策略与他的斗争策略恰好是一致的:以柔克刚、以守为攻、以退为进,深情但又节制,从容而不冷漠。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的。上天叫我看见,叫我听见。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这正是一语道破天机。作者以藏族土司制度的现代消亡过程为背景,透过藏族土司二少爷的视线和命运,把聪明和愚蠢、情爱和仇恨、发展与消亡等现代性冲突讲述得让人荡气回肠。

[附1]

《尘埃落定》故事梗概

声势显赫的康巴藏族麦其土司,在酒后和汉族太太生了一个傻瓜儿子。这个人人都认定的傻子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却有着超时代的预感和举止,成为土司制度衰亡的见证人。

麦其土司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带着十几个家人投奔到汪波土司那里去了,他派人执了厚礼去讨,但遭到汪波土司的拒绝。麦其土司无奈,到汉人那里搬来了黄特派员。黄特派员带来了军队、枪支,也带来了罂粟种子。在打败汪波土司的这年春天,麦其土司在他广阔的领地上播下了这些鸦片种子。罂粟开花了,硕大的花朵令麦其土司的领地灿烂而壮观;罂粟结果了,换来白花花的银子,让麦其土司变得空前的强大。强大的土司招来了其他土司的忌妒和眼红,于是,几年之间麦其家为保卫罂粟的独家种植权,发动了好几场战争。但是,最终,婴粟妖冶的花朵还是在这片雪域高原上灿灿烂烂地开放起来。

这一年,周围的土司们又早早地把罂粟播种下去,但麦其土司却种下了粮食,秋天,麦子丰收了,玉米也丰收了,把麦其家的粮仓塞得满满的。麦其土司将两个儿子(聪明的老大和傻子老二)派到边境,让他们将粮食以十倍的价格卖给周围那些闹饥荒的土司。聪明的老大对那些土司发动了战争,最终被打败,灰溜溜地回来;傻子老二却在边境开设了一个贸易市场,和土司们红红火火地做起了生意。繁荣的贸易让傻子强大起来,这也给一心要当土司的老大构成了威胁,于是,老大一方面加快了接位的步子,一方面也对傻子弟弟进行打击。可惜,上苍站在傻子一边,就在老大即将接位的时候,杀手没有放过他。

傻子依然回到边境,回到他的汇聚天下财富的市场。现代贸易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同时也带来了梅毒,梅毒在这个新兴的边境小镇上游走;土司们也已无事可做,像梅毒一样逐渐腐烂……

解放军来了,将不肯投降的麦其和他的城堡团团围住,日夜炮轰。在傻子的眼里,在炮弹猛烈的爆炸声里,麦其土司官寨这座巨大的石头建筑终于倒塌了。

母亲说,一种植物的种子最终要长到别的地方去,我们不该为此如此操心,就是人不来偷,风会刮过去,鸟的翅膀上也会沾过去,只是个时间问题。

父亲说,我们就什么也不干,眼睁睁地看着?

土司太太指出,我们当然可以以此作为借口对敌人发起进攻。只是自己不要太操心了。

她还说,如果要为罂粟发动战争,就要取得黄特派员的支持。

破天荒,没有人对她的意见提出异议。

也是第一次,土司家的信件是太太用汉字写的。母亲还要把信封起来。这时,送信的哥哥说:“不必要吧,我不认识汉人的文字。”

母亲非常和气他说:“不是要不要你看的问题,而是要显得麦其家懂得该讲的规矩。”

信使还没有回来,就收到可靠情报,在南方边界上,为汪波土司效力的大批神巫正在聚集,他们要实施对麦其家的诅咒了。

一场特别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附2]

罂粟花战争——《尘埃落定》片段之一

阿来

巫师们在行刑人一家居住的小山岗上筑起坛城。他们在门巴喇嘛带领下,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戴着形状怪异的帽子,更不要说难以尽数的法器,更加难以尽数的献给神鬼的供品。我还看到,从古到今,凡是有人用过的兵器都汇聚在这里了。从石刀石斧到弓箭,从抛石器到火枪,只有我们的机关枪和快枪不在为神预备的武器之列。门巴喇嘛对我说,他邀集来的神灵不会使用这些新式武器。跟我说话时,他也用一只眼睛看着天空。天气十分晴朗,大海一样的蓝色天空飘着薄薄的白云。喇嘛们随时注意的就是这些云彩,以防它们突然改变颜色。白色的云彩是吉祥的云彩。敌方的神巫们要想尽办法使这些云里带上巨大的雷声,长长的闪电,还有数不尽的冰雹

有一天,这样的云彩真的从南方飘来了。

神巫们的战争比真刀真枪干得还要热闹。

乌云刚出现在南方天边,门巴喇嘛就戴上了巨大的武士头盔,像戏剧里一个角色一样登场亮相,背上插满了三角形的、圆形的令旗。他从背上抽出一支来,晃动一下,山冈上所有的响器:蟒筒、鼓、唢呐、响铃都响了。火枪一排排射向天空。乌云飘到我们头上就停下来了,汹涌翻滚,里面和外面一样漆黑,都是被诅咒过了的颜色。隆隆的雷声就在头顶上滚来滚去。但是,我们的神巫们口里诵出了那么多咒语,我们的祭坛上有那么多供品,还有那么多看起来像玩具,却对神灵和魔鬼都非常有效的武器。终于,乌云被驱走了。麦其家的罂粟地、官寨、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又重新沐浴在明亮的阳光里了。门巴喇嘛手持宝剑,大汗淋漓,喘息着对我父亲说,云里的冰雹已经化成雨水了,可以叫它们落地了吗?那吃力的样子就像天上的雨水都叫他用宝剑托着一样。麦其土司一脸严肃的神情,说:“要是你能保证是雨水的话。”

门巴喇嘛一声长啸,收剑入怀。山冈上所有的响器应声即停。

一阵风刮过,那片乌云不再像一个肚子痛的人那样翻滚。它舒展开去,变得比刚才更宽大了一些,向地面倾泄下了大量的雨水。我们坐在太阳地里,看着不远的地方下着大雨。

门巴喇嘛倒在地上,叫人卸了头盔,扶到帐篷里休息去了。我跑去看门巴喇嘛刚才戴着的头盔,这东西足足有三四十斤,真不知道他有多大气力,戴着它还能上蹿下跳,仗剑作法。

土司进了门巴喇嘛休息的帐篷,一些小神巫和将来的神巫在为喇嘛擦拭汗水。父亲说:“是要流汗,我儿子还不知道你的帽子有那么沉重。”

这时的门巴喇嘛十分虚弱,他沙哑着声音说:“我也是在请到神的那一阵才不觉得重。”这时,济嘎活佛手下那批没有法术的和尚们念经的声音大了起来。我觉得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冰雹已经变成雨水落在地上了。门巴喇嘛说:“我看,汪波土司手下的人,这时也在念经,以为自己已经得手了。”

土司说:“我们胜利了。”

喇嘛适时告诫了土司,他说这才是第一个回合。

第二个回合该我们回敬那边一场冰雹。

这次作法虽然还是十分热闹,但因为头上晴空一碧如洗,看不到法术引起的天气的变化,我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三天后,那边传来消息,汪波土司的辖地下了一场鸡蛋大的冰雹。

冰雹倒伏了他们的庄稼洪水冲毁了他们的果园。作为一个南方的土司,汪波家没有牧场,而是以拥有上千株树木的果园为骄傲。现在,他因为和我们麦其家作对,失去了他的果园。(www.xing528.com)

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们的罂粟怎么样了。因为没有人知道汪波种了多少,种在什么地方,但想来,汪波土司土地上已经没有那个东西了。

父亲当众宣布,只等哥哥从汉地回来,就对汪波土司的领地发动进攻。

[附3]

尘埃落定(节选)——《尘埃落定》片段之二

阿来

我想,麦其家的傻瓜儿子已经升天了,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明亮的星星挂在眼前,是沉重的身躯叫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我从碎石堆里站起来,扬起的尘土把自己给呛住了。

我在废墟上弯着腰,大声咳嗽。

咳嗽声传开去,消失在野地里了,过去,在这里,不管你发出什么声音,都要被官寨高大的墙壁挡住,发出回声。但这回,声音一出口,便消失了。我侧耳倾听,没有一点声音,开炮的人看来都开走了。麦其一家,还有那些不肯投降的人都给埋在废墟里了,他们都睡在炮火造成的坟墓里,无声无息。

我在星光下开始行走,向着西边我来的方向,走出去没有多久,我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起身时,一支冷冰冰的枪筒顶在了脑门上。我听见自己喊了一声:“砰!”我喊出了一声枪响,便眼前一黑,又一次死去了。

天亮时,我醒了过来,麦其土司的三太太央宗正守在我身边哭泣,她见我睁开眼睛,便哭着说:“土司和太太都死了。”这时,新一天的太阳正红彤彤地从东方升起来。

她也和我一样,从碎石堆里爬出来,却摸到解放军的宿营地里了。

红色汉人得到两个麦其土司家的人,十分开心。他们给我们打针吃药,叫他们里边的红色藏人跟我们谈话。他们对着麦其官寨狠狠开炮,却又殷勤地对待我们。红色藏人对我们说啊说啊,但我什么都不想说。想不到这个红色藏人最后说,按照政策,只要我依靠人民政府,还可以继承麦其土司位子。

说到这里,我突然开口了。我说:“你们红色汉人不是要消灭土司吗?”

他笑了,说:“在没有消灭以前,你可以继续当嘛。”这个红色藏人说了好多话,其中有我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其实,所有这些话归结起来就是一句:在将来,哪怕只当过一天土司,跟没有当过土司的人也是不一样的。我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咧嘴一笑,说:“你总算明白了。”

队伍又要出发了。

解放军把炮从马背上取下来,叫士兵扛着,把我和央宗扶到了马背上。队伍向着西面逶迤而去,翻过山口时,我回头看了看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看了看麦其土司的官寨,那里,除了高大的官寨已经消失外,并看不出多少战斗的痕迹。春天正在染绿果园和大片的麦田,在那些绿色中间,土司官寨变成了一大堆石头,低处是自身投下的阴影,高处,则辉映着阳光,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望着眼前的景象,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一小股旋风从石堆里拔身而起,带起了许多的尘埃,在废墟上旋转。在土司们统治的河谷,在天气晴朗,阳光强烈的正午,处处都可以遇到这种陡然而起的小小旋风,裹挟着尘埃和枯枝败叶在晴空下舞蹈。

今天,我认为,那是麦其土司和太太的灵魂要上天去了。

旋风越旋越高,最后,在很高的地方炸开了。里面,看不见的东西上到了天界,看得见的是尘埃,又从半空里跌落下来,罩住了那些累累的乱石。但尘埃毕竟是尘埃,最后还是重新落进了石头缝里,只剩寂静的阳光在废墟上闪烁了。我眼中的泪水加强了闪烁的效果。这时候,我在心里叫我的亲人,我叫道:“阿爸啊!阿妈啊!”

我还叫了一声:“尔依啊!”我的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

队伍拥着我翻过山梁,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留在山谷里的人还等在那里,给了我痛苦的心一些安慰。远远地,我就看见了搭在山谷里的白色帐篷。他们也发现了解放军的队伍。不知是谁向着山坡上的队伍放了几枪。我面前的两个红色士兵哼了一声,脸冲下倒在地上了,血慢慢从他们背上渗出来。好在只有一个人放枪。枪声十分孤独地在幽深的山谷里回荡。我的人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队伍冲到了跟前,枪是管家放的。他提着枪站在一大段倒下的树木上,身姿像一个英雄,脸上的神情却十分茫然。不等我走近,他就被人一枪托打倒,结结实实地捆上了。我骑在马上,穿过帐篷,一张张脸从我马头前滑到后面去了。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我,等我走过,身后便响起了一片哭声。不一会儿,整个山谷里,都是悲伤的哭声了。

解放军听了很不好受。每到一个地方,都有许许多多人高声欢呼。他们是穷人的队伍,天下占大多数的都是穷人,是穷人都要为天下终于有了一支自己的队伍大声欢呼,而这里,这些奴隶,却大张着愚不可及的嘴哭起他们的主子来了。

我们继续往边界上进发了。

两天后,镇子又出现在我们眼前,那条狭长的街道,平时总是尘土飞扬,这时也像镇子旁边那条小河一样,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队伍穿过街道。那些上着的门板的铺子里面,都有眼睛在张望,就是散布梅毒的妓院也前所未有的安静,对着街道的一面,放下了粉红色窗帘。

解放军的几个大官住在了我的大房子里。他们从楼上望得见镇子的全部景象。他们都说,我是一个有新脑子的人,这样的人跟得上时代。

我对他们说我要死了。

他们说,不,你这样的人跟得上时代。

而我觉得死和跟不跟得上时代是两码事情。

他们说,你会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好朋友。你在这里从事建设,我们来到这里,就是要在每一个地方都建起这样漂亮的镇子。最大的军官还拍拍我的肩膀,说:“当然,没有鸦片和妓院了,你的镇子也有要改造的地方,你这个人也有需要改造的地方。”

我笑了

军官抓起我的手,使劲摇晃,说:“你会当上麦其土司,将来,革命形势发展了,没有土司了,也会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但我已经活不到那个时候了。我看见麦其土司的精灵已经变成一股旋风飞到天上,剩下的尘埃落下来,融人大地。我的时候就要到了。我当了一辈子傻子,现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聪明人,不过是在土司制度将要完结的时候到这片奇异的土地上来走了一遭。

是的,上天叫我看见,叫我听见,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的。

藏民族的史诗——读阿来的《尘埃落定》

黑白

《尘埃落定》——一部神秘的书,一部藏民族的传奇,有人说它能得诺贝尔文学奖,有人说至少能得茅盾文学奖。今天,众说纷纭终于尘埃落定,它当之无愧地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在一个细雨如麻的夜晚,我翻开《尘埃落定》,一曲藏民族浩浩荡荡令人回肠荡气的史诗在我耳畔响起。

雪域高原西藏,一直是一块圣地,它遥远,神秘,封闭。藏族作家阿来以他特有的优势与独特的眼光,创作出反映藏民生活的小说《尘埃落定》,别以为这是一部很难读的小说,恰恰相反,它讲了一个很好读的故事,一个傻子的故事,这从标题上就能看出来:野画眉;心房上的花;杀;大地在摇晃——“我”就是这个傻子,他不爱不恨,在人们从不停歇地折腾搅和的时候,傻子就是不折腾,也无法折腾,在他眼里,世界其实挺简单的,情欲就是情欲,饥饿就是饥饿,他看别人用战争、运动、仇杀不停地折腾,他在一旁傻笑:嘿嘿,嘿嘿!这样的形象我们在韩少功的代表作《爸爸爸》中看过,那个傻子是巫;这样的形象我们也在美国经典名片《阿甘正传》中看过,那个傻子是神,在《尘埃落定》中,傻子是中国文化孕育出的智者,他大智若愚,他是佛,他带领我们穿越时间与空间,穿越大地与民族,生活与历史,让我们看到一样的山川与河流,一样的空气与阳光,一样的牲畜与人民。青山沉默不语,河流往东滔滔,草木遍地生长,人民到处生存,这一切在诗人出身的阿来笔下,披上诗歌圣洁的光辉,展现出诗歌动人心魄的魅力,这也是史诗的魅力。作家在这里要告诉我们的就是,种族与种族之间不是差别,而是共同,这是阿来最终的目的。他在《尘埃落定》中没有写藏汉历史渊源,也没写宗教信仰,他写了人生存最本质的东西:一片地域,一种气候,一次情欲与谋杀,一场权力更迭与文化渗透。这是世界各地各民族人民剥去外表形式之后最本质最普遍的东西,这也是人类生存的共同点,生存的本质从没有太大的变化,这是时间反复验证过的。

但不管怎么说,西部那片遥远的地域决定了它的差异,这也是我们认为藏民族神秘的缘故,这是阿来在写作《尘埃落定》时无法避免的。对于有评论家认为《尘埃落定》的神秘,阿来解释说,我一点不认为神秘,更没有人为制造神秘,读者怎么看,我管不着,每个人的角度不一样。同时阿来自信这是一部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作品,他对时间特别敏感,《尘埃落定》中也多次写到时间,时间分分秒秒一逝永不回来,人在时间面前有一种恐怖。阿来最相信时间,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人世间最伟大的法则就是时间,虽然它是沉默的无语的,但谁也敌不过它。

我明白阿来为什么要将书取名为《尘埃落定》了,世事尘埃总是此伏彼起冷热无常,但尘埃落定以后,一切明明白白。

——摘自《读书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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