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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象征与原型:象征生活书摘

时间:2023-08-0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既然只有很少一部分梦明显属于补偿性的,我们就必须特别重视被我们视为具有象征意义的梦的语言。相反,这种原型则是一种人类心灵遗传而来的、以构成神话主题之表象的倾向,这些表象尽管变幻多端却并不丧失其基本模式。我的批评者们也错误地设想我所谓的“原型”意味着“遗传而来的观念”,以此为根据,将原型这一概念作为纯粹的迷信而加以否弃。

梦的象征与原型:象征生活书摘

我们业已形成的关于梦的目的旨在补偿这一假设,是一个广泛而全面的设定。它意味着,我们相信梦是正常的、将潜意识的反应或自发的冲动传达到有意识心灵的心理现象。既然只有很少一部分梦明显属于补偿性的,我们就必须特别重视被我们视为具有象征意义的梦的语言。对这种语言的研究本身就几乎是一门科学。正如我们业已看到的那样,它有着具体表达上的无限多样性。这些语言能够在做梦者的帮助下得到解读,做梦者提供了联想素材,或梦的意象的境域,因而使得我们能洞察其所有方面,似乎围绕着它进行观察一样。在所有一般情况下,诸如当一个亲戚、朋友,或病人或多或少以交谈的方式向你诉说一个梦时,这种方法被证明是充分的;但当所面临的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梦,如妄想性的或周期性的梦,或强烈情绪化的梦,由做梦者形成的个人联想就不再足以获得令人满意的分析结果。在这样的病例中,我们便不得不将已经被观察到并为弗洛伊德所评论过的事实因素考虑进来,这些因素常常出现于并不具有个人特征且不可能源于个人经验的梦中。它们就是被弗洛伊德称为“远古遗迹”的思想形式,它的出现不能被个体自身生活中任何事物所解释,而似乎是土著居民便具有的、先天的、遗传而来的人类精神的形态。

正如人类的身体就像一个其背后蕴涵着长期进化历史器官博物馆一样,我们也应该如此期望精神世界是以同样的方式建构而成的,而不是没有历史的现成产品。所谓“历史”,我不是指这样的事实—即精神是通过有意识的传统(语言,等等)而自我建构起来的,而更多的是指从远古始祖—其心理依然类似于动物的心理—那里发源而来的生物学意义上的、史前的和潜意识的发展过程。正是这种无限古老的心理构成了我们精神世界的基础,正如我们身体的结构是建立在一般的哺乳动物的解剖结构基础上一样。训练有素的形态学家目光所及,随处都能辨析出原初形态的踪影。与此类似的,经验丰富的心理探索者也不难洞察出梦的意象与原始思维的结晶、它的集体表象或神话主题之间的类似性。但是正如形态学家需要比较解剖学一样,心理学家如果没有一门“心理的比较解剖学”,也就不能证明其设想。一方面,他必须有充足的关于梦和潜意识的其他产物的研究经验;另一方面,他又必须具有最广泛意义上的神话学方面的知识背景。如果他不具备上述两个方面的充足知识,那么,他甚至不能看出强迫性神经症、精神分裂症或歇斯底里症的病例与一种传统的着魔症状之间的相似性

我关于“远古遗迹”—我称之为“原型”[1]或“原始意象”—的观点,不断遭到那些既缺乏足够的关于梦的心理学知识,也缺乏足够的神话学知识的人的抨击。“原型”这一术语经常被误解成意味着某种明确的神话的意象或主题。但这不过是一种有意识的表象,设想如此多变的表象能够被遗传是荒谬可笑的。相反,这种原型则是一种人类心灵遗传而来的、以构成神话主题之表象的倾向,这些表象尽管变幻多端却并不丧失其基本模式。例如,有无数关于敌对兄弟主题的表象,但该主题保持不变。这种遗传而来的倾向是本能性的,就像鸟类有着诸如筑巢、迁徙等等的特有冲动一样。人们发现这些集体表象在实践中随处可见,以或相同或相似的主题为特征。它们并不局限于任何特定的时间或地区或种族。它们的起源尚不可知,且它们甚至能在通过迁徙而实现的传递过程不得已被中断之处自我再生出来。

我的批评者们也错误地设想我所谓的“原型”意味着“遗传而来的观念”,以此为根据,将原型这一概念作为纯粹的迷信而加以否弃。但如果原型是源于我们的有意识心灵或由它而获得的观念,人们就一定能理解它们,当它们在意识中出现时既不会令人吃惊,也不至于感到迷惑不解。我能记得很多人向我咨询这样的情况,因为他们为他们自己本人的或他们的孩子的梦深感迷惑,因为这些梦中包含有不能被追溯到任何他们记得的事情那里的意象,他们不能解释他们的孩子究竟是从哪里沾上了这样一些奇怪而不可理喻的观念。这些人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有时候他们本人就是精神病学者。其中一位有过关于他疯了的突发性幻象和念头的人还是一位教授。他惊慌失措地来找我。我只是简单地从书架上取下一卷有着四百年历史的古书,让他看一幅描绘有他的幻象的木版画。“你不必惊慌失措,”我告诉他,“早在400年前,他们就知道了你所说的幻象的一切内容。”于是,他如释重负地坐下来,变得再正常不过了。

有一个人的情况尤其让我记忆深刻。他本人就是一位精神病学者。他给我看一份手抄小册子,那是他收到的来自他10岁女儿的圣诞礼物。其中记录了在她8岁时她做过的整个一系列的梦。那是我所知道的最怪诞的梦的系列,我能充分理解为什么她父亲会对这些梦如此大惑不解。它们看起来很孩子气,但很有些离奇恐怖,其中所描述的意象,其来源问题对她父亲来说完全不可理喻。以下便是来自这些梦的最令人关注的主题:[2]

1.“邪恶的动物”:一头长有很多角的像蛇一样的巨兽,杀死和吞没了所有其他动物。但上帝从四个角落出来了,实际上是四个上帝,使所有动物重新再生。

2.升入天堂,在那里异教徒正在翩翩起舞,举行一种庆祝仪式;堕入地狱,在那里天使们正在行善举。

3.一群小动物令做梦者非常惊恐。这些动物变得异常巨大,其中之一将她吞没了。

4.一只老鼠被虫子、蛇、鱼和人类附身。因此老鼠变成了人。这是人类进化四个阶段的起源。

5.通过显微镜观看一滴水:它充满了支脉。这正是世界的起源。

6.一个拿着土块的坏孩子。他将土一点点地扔向过路人,他们随之也变坏了。

7.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女人落入水中,起来时很清醒,焕然一新。

8.在美国,很多人滚入一个蚂蚁堆中,遭到蚂蚁的攻击。做梦者惊慌之下,落入河中。

9.做梦者身处月亮上的沙漠中。她深深地沉入地底,最终到了地狱。

10.她触摸一只在幻觉中看到的闪闪发亮的球。里面冒出烟雾。然后一个人来了,并杀死了她。

11.她得了重病。突然从她的皮肤里飞出了一群鸟,将她完全掩盖了。

12.铺天盖地的昆虫遮蔽了太阳、月亮、星星和所有一切,唯有一颗星星例外,它随后落在做梦者身上。

在这份未删节的德文原稿中,每个梦都是以“从前……”这样的童话语言开始。通过这些词语,身为小女孩的这位做梦者声称,她感到似乎每一个梦都是一个童话,她想将它们作为圣诞礼物告诉她爸爸。她父亲无法通过其上下文来解释这些梦,因为其中似乎没有纯粹个人的联想。的确,这种孩提之梦经常看起来似乎“只是故事”而已,其中几乎没有什么或根本就没有自发的联想。当然,这些梦作为有意识的精心构思的可能性,只能为某个对该儿童个性有着切近认识、且并不怀疑其可信性的人所排除。不过,即便它们是源自于清醒状态的幻想,它们也将依然对我们的理解构成一种挑战。她父亲确信它们是真实可靠的,我没有理由怀疑这一点。我本人知道这位小女孩,但那是她将这些梦的记录交给她父亲之前,我也没有机会就这些梦去询问她,因为她住在离瑞士很远的地方,且在那个圣诞节之后过了大约一年便死于一场传染病

这些梦有着一种鲜明的特征,因为它们的主导思想在某种程度上像是哲学问题。例如,第一个梦说的是一个杀死所有其他动物的邪恶的巨兽,但上帝通过一种“诸灵最后复原法”或复活法而使它们得以复生。在西方世界里,这一观念通过基督教的传统而为人所共知。在《使徒行传》3:21中,就可以发现这一观念:“(基督)天必留他,等到万物复兴的时候……”(《使徒行传》3:21)早期的希腊教父[如奥利金(Origen)]尤其坚持这样一种观念,即在世界的末日,每一个事物都将被救世主复原到最初的和完美的状态。根据《马太福音》17:11的启示,已有一种古老的犹太传统—以利亚(Elias)“固然先来,并要复兴万物”。在《哥林多前书》15:22中以下述的语言表达了同样的观念:“在亚当里众人都死了;照样,在基督里众人也都要复活。”

人们可能会提出,这个孩子在她的宗教教育中已经接触到这种思想。但实际上她很少有这样的来源,因为她父母(新教徒)属于那种—在我们的生活中常常见到的—只从道听途说中了解《圣经》的人。尤其不可能的是,“诸灵最后复原论”的观念会由此被传授给她,并变成她的极其重要的兴趣所在。她的父亲,无论如何,都完全不知道这一神话式的观念。

十二个梦中的九个是关于毁灭和复活的主题。在《哥林多前书》15:22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同样的关联。在那里,亚当和基督,即死亡和复活,被联系在一起。不过,这些梦中没有一个表现出任何特别的基督教教育和影响的痕迹,至多只是一般的泛泛的影响而已。相反,它们更多地表现出与原始人的传说之间的类似性。这一点,在另外的主题,即在第四个和第五个梦中所出现的,关于世界和人的创造的宇宙进化的神话主题中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基督救世主的观念属于全世界广泛流传的、前基督教的英雄和救星主题。这些英雄和救星,虽然被巨兽所吞没,但以某种超自然的方式再次降临,重新征服巨龙或巨鲸或其他什么曾经吞没过他的巨兽。无人知道这样一种主题究竟如何起源,又源于何时、何处。我们甚至不知道如何以一种恰当的方法去着手探究这一问题。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就我们所知,每一代人都将它视为一种古老的传统。因此之故,我们能稳妥地设想,这种主题“起源”之时,人应该并不知道他拥有一种英雄的神话—因而,其时他并不能缜密地思考他所说的一切。这种英雄人物是一个典型的意象,一种原型,从无法追忆的太古时代以来,它就已然存在了。

作为这种原型意象的自发体现,最好的例证是由具体个体,尤其是儿童所展现的。对于他们所生活的氛围,人们能充分确定地认为,任何关于传统的直接知识都是不可能的。上述梦的做梦者、我们的小女孩所生活的氛围虽然弥漫着基督教的传统气息,但也仅仅只是表层而已。在她的梦里,尽管由诸如上帝、天使、天堂、地狱和魔鬼等观念显示出基督教影响的痕迹,但看待这些观念的方式所蕴示的则完全是非基督教的传统。

让我们来看第一个梦,其中神圣至上的上帝真实地包含着来自“四个角落”的四个上帝。到底是什么的角落?在该梦中并没有提到房间。即便提到房间,也根本不能与这个显然是有关宇宙创化过程的画面相匹配,在后者那里,绝对的存在者发挥其神奇的威力于其中。这种四位一体本身是一个奇怪的观念,只是一种曾在东方宗教和哲学中具有重要地位的观念。在基督教传统中,取而代之的是三位一体—一个我们必须设想为孩子们所周知的理念。但是,在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家庭的文化氛围中,谁会了解一种神秘的四位一体观念呢?它曾经是一个熟悉中世纪炼金术哲学的文化圈中流行的观念,但在18世纪初渐趋消失,并被完全尘封至少200年了。那位小女孩究竟是从哪里、又是如何接受到这一观念的呢?难道是从《以西结书》的异象而来?然而,并不存在将六翼天使等同于上帝的所谓基督教教育。

同样,关于所谓有角的巨蟒也值得疑问。在《圣经》中,的确,有很多有角的动物,例如,在《启示录》第13章中就有这样的描述。但它们似乎是四足动物,尽管它们的霸主是龙—这种龙在希腊人那里意味着蟒。这种有角的蟒在拉丁炼金术哲学中以四角巨蟒出现,它是水星的象征和基督教三位一体观念的对立面。但这是一种含糊的关联,就我的发现而言,它只出现在一位作者的论述中。[3]

在第二个梦中所出现的主题肯定是非基督教的,意味着一种价值的颠覆:异教徒在天堂里跳着舞蹈,天使在地狱里行善。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它意味着道德价值的相对化。这个孩子究竟在哪里接触到这样一种值得尼采式的天才思考的、革命性的现代观念?这样一种观念对于东方的智者来说并不奇怪,但在这个孩子成长的文化氛围中我们哪里能找到这一观念的来源,且究竟又位于一个8岁女孩心灵的何处呢?

这一疑问引向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这些梦的补偿意义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位小女孩很明显地赋予如此的重要性,将其作为圣诞礼物送给她父亲?

如果这位做梦者是一个原始社会的巫医,那么,当人们假定这些梦乃是关于死亡、复活,或复原、世界的起源、人的创生以及价值的相对性(《老子》:“万丈之台,起于垒土”)之类哲学主题时,就不会离题太远。如果人们试图从一种个人的立场上来解释它们,也许会将其作为无解之物干脆弃置一旁。但是,正如我所指出的那样,它们毫无疑问包含着集体表象,它们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原始部落中,当年轻人长大成人时传授给他们的信条。在那样的时刻,他们了解了上帝或诸神或“创始者”的所作所为、世界与人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何为世界的末日以及死亡的含义。在我们的基督教文明中,我们是何时给予同样的启示的?回答是在青春期开始的时候。但是,很多人却在行将就木的晚年时重新开始去思考这一系列问题。

我们的做梦者,在事情发生之时,正处于这样一种双重的境况之中,她其时正迈向青春期,而同时又正在走近她生命的终点。在这些梦的象征中简直就没有一个指向正常的成年生活的开端,但却有很多地方隐晦地指向毁灭与再生。当我第一次阅读这些梦时,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到它们预示着灾难。我产生这种感觉的理由是我从其象征那里推断出的这种补偿的特有本质。它与人们所期望的在那个年龄段的小女孩的意识中所能发现的东西恰恰相反。这些梦打开了一种新的、令人恐惧的关于生与死的幻象,如同人们在一个回望人生而不是展望其自然前景的人那里所能期望的那样。它们所渲染的气氛让人回想起一句古罗马格言,“人生只是一场短梦而已”,而不是人生全盛时期的欢乐和生气勃勃。对于这个孩子来说,人生是一个作为青春期献祭的誓约。经验表明,未知的死亡之途在这位牺牲者的生活和梦中投下了一种暗示、一种预示的阴影。甚至我们基督教堂中的圣坛,也一方面既代表着坟墓,另一方面,又代表着再生之地—从死到永生的转变。(www.xing528.com)

这就是这些梦使这个孩子深切地感受到的思想。它们是通过简短的故事所表达出来的对死亡的预备,正像原始部落的成人仪式上的启示或佛教禅宗的偈语一样。它是一种不像正统的基督教教义、而更像原始思想的启示。它似乎发源于一个历史传统背后的母体,自史前时代以来,它就已孕育出关于生与死的哲学与宗教玄思。

在这个女孩的案例中,未来的事件似乎通过激发某种思维方式而事先投下阴影。这种思维方式虽然在正常情况下处于休眠状态,但注定是要去认识或协助解决生死攸关的问题。它们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时候都可以被发现。尽管它们表现其自身的具体方式或多或少具有个人色彩,但它们的普遍形态是集体性的,正如不同种类的动物本能千姿百态,而其普遍意图都毫无二致一样。我们不能设想每一个新生的动物都创造一种它自己的本能作为一种个体成就,同样,我们也不能假设,人类通过每一个新生儿发明和产生他们自己特有的反应模式。像本能一样,人类心灵的集体性思维模式是天生的、遗传而来的。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一旦遭遇某种事变,它们就会或多或少以同样的方式发挥其作用。

情感的表露是基于相似的模式的,且已知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相同的。我们甚至可以在生物学的层面上来理解它们,而动物自身在这一方面也能相互理解,即便它们属于不同的种类。昆虫怎么样,它们不也有其复杂的象征功能吗?它们中大多数甚至并不知道它们的父母,也没有谁教会它们。由此,为什么我们应该假设,人是唯一的不具备特有本能,或他的心理缺乏其进化的所有痕迹的生物呢?自然而然地,如果你将这种心理等同于意识,那么,你就会很容易地屈从于这样一种错误的观念,即心理是一块白板,人出生时完全空白,且后来只包含通过个人经验所学到的一切。但心理远不只是意识。动物没什么意识,但它们却具有表示有心理存在的很多冲动和反应,原始人也从事许多他们并不知道其意义的活动。如果你问很多文明人,圣诞树和复活节上彩蛋的原因和意义究竟是什么,你这样做可能完全徒劳,因为他们对于这些风俗的意义问题没有什么观念。事实上,他们做事却没有意识到他们为何如此。我倾向于相信,一般来说,是先做了事情,只是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有某个人对此事发出疑问,最终发现人们当初为何要做这些事情。临床心理学家时常遇到这样一些在其他方面很精明的病人,他们举止怪异,对他们自己的所说或所为一无所知。我们有些梦的意义完全不为我们所注意,即使我们可以坚定地确信该梦有某个明确的意义。我们感到它很重要或甚至令人恐怖,然而为何如此呢?

对于这样一些事实的有规则的观察进一步增强了这样一种假说,即潜意识心理的内容也几乎像意识的内容一样丰富多彩。我们知道,意识部分地依赖于潜意识的协作。当你进行一次演讲时,你正在说话的时候,下一个句子也正在酝酿之中,但这个酝酿几乎是潜意识的。如果此时潜意识不予配合,阻住下一个句子,你就卡壳了。你想引证一个人名,或一个术语,在其他场合它为你所熟知,但此刻你脑中一片空白。潜意识不将它传递上来。你想介绍某个你非常熟悉的人,但一时竟然想不起他的名字,似乎你从来不认识他一样。因此,你必须得仰赖于你的潜意识的友善协助。无论任何时候,只要潜意识愿意,它就能够消除你在其他时候非常牢靠的记忆,或让你亲口说出某种你根本不想泄露的东西。它能产生意想不到的、不合常理的心态和情感,因而引发各种混乱或纠纷。

表面看来,这样的反应和冲动似乎是属于个人自身的内在本性,因此被相信是完全个人化的现象。实际上,它们是建立在一种预先已形成、随时待发的本能体系基础之上的,这一体系有其固有的特性和普遍可理解的思维方式、反思形式、态度和姿态。它们遵循着一种在有任何反思性意识的痕迹之前很久就已确立起来的模式。甚至可以想象,后者起源于强烈的情感冲突及其常常所导致的灾难性后果。拿原始时代的野蛮人来说,在他们捕鱼时一无所获所激起的愤怒和失望的瞬间,勒死他唯一的深爱的儿子,继而他又怀抱着已死的小尸体,陷入无与伦比的巨大悔恨之中。这样一个人就极有可能永远记得这一瞬间的极度痛苦。这可能就是反思性意识的起源。无论情况怎样,常常需要这种相似的情感经验的撞击,才能使人们清醒过来,去关注他们正在做的一切。在此,我要提及一个名为雷蒙·勒尔(Ramon Lull)的西班牙下层贵族的著名病例。他在经历长时间追逐之后,最后终于成功地与他的情人在一个秘密的地点幽会了。她静静地解开她的外衣,向他展现出被癌细胞吞噬的胸部。这一打击改变了他的生活:他变成了一个圣洁的人。

在这样一些突然转变的病例中,人们常常能由此证实,一个原型已经在很长时间里以潜意识的方式发挥作用了,它巧妙地设下了将不可避免地导向一场危机的情境。对于这一发展过程而言,如此清楚地(例如以一系列梦的形式)显示自身以至于以适当的确定性预知一场灾难的情况,并不罕见。人们可以从诸如这样一类的经验那里推断出,原型形态恰恰不是体现为静态的模式,而是动态的因素,这些因素正如本能一样,在自发的冲动中显示其自身。某些梦、幻象或思想可能突然浮现,尽管人们进行缜密的探究,但还是不能洞察出究竟是什么导致了它们的出现。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没有原因;它们确然有其原因,只是这原因太渺茫、模糊了,以至于人们不能认识到它究竟是什么。只有等到梦及其意义被充分理解之时,或某些将解开这种梦的现实事件发生之后,人们才有可能完成这一任务。

我们的有意识的思想总是关心未来及其可能性,潜意识及其梦也是如此。长久以来,有一个全世界流行的信念,认为梦的功能是对未来的预测。古代如此,在中世纪也依然如此,梦在预后方面具有其作用。我能够从一个现代梦那里进一步证实这种预后作用。或者更确切地说,像公元2世纪达尔迪斯的阿尔特米德罗斯(Artemidoros of Daldis)所引述的一个古老的梦那样,具有预知作用。据他所述,一个人梦见他父亲死于一场房屋大火。此后不久,他自己就死于蜂窝织炎(上火、高烧),即大概是肺炎。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我的一位同事身上。当时他正遭受一种严重的坏疽性发烧—事实上即是蜂窝织炎的折磨。他的前一位病人,并没有关于这位医生所患疾病的本质特征的知识,却梦到该医生正被一场大火吞噬。这个梦发生在该医生去世前三个星期,当时他刚刚住进医院,且只是开始发病而已。这位做梦者对具体情况并不了解,只是知道该医生病了已住进医院这一简单的事实。

如这一例证所示,梦能够有预见或预后方面的意义,由此,人们也就有理由建议对于梦的分析应该将这一层面考虑进去。当一个显然有意义的梦并未提供出足以解释它的境域时尤其应该如此。这样一种梦常常突然降临,人们想知道什么可以促动它。当然,如果人们知道它的最终结果,其原因也就清楚了。只是我们的有意识的心灵不知道,而潜意识则似乎早已被告知。对这一病例进行严密的医疗检查,或多或少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如果已经知道各种相关的因素,它也就能完成这一工作。但是,正因为它们是阈下的,所以能够为潜意识所洞察,并由其展开一种能预见其最终结果的“检查”活动。人们只要对梦加以辨析,就会发现,潜意识的“检查”活动是以本能的方式而不是沿着理性的路径进行的。后一种方式是意识的显著优点,它用理性和知识进行推断。而潜意识则主要由本能的趋向所引导,由相应的思想形态—原型所体现。它看起来似乎更像是一位诗人而不是理性的医生在发挥作用,后者只会讨论传染病、发烧、毒素等等。而梦则将患病的身体喻为人的肉身的居所,将发烧喻为正吞噬着该居所及其居住者的巨大火灾所散发出的热量。

该梦表明,原型式心灵处理情境的方式与阿尔特米德罗斯时代的做法并无二致。一种或多或少其本质未知的情境已由潜意识直觉地把握,并付诸一种原型式的处理。这也清楚地表明,作为对意识所业已运用的合理分类排列方法的取代,原型式心灵自主自发地接管了预测任务。原型有其自身固有的创造力和其自身所特有的能量,这使得它们不仅能提供一种有意义的解释(以其自身固有的方式),而且能在既定的情境中以它们固有的冲动和思想方式进行干预。在这一方面,它们所具有的功能就像情结一样,后者也在每天的生活中自主自发地发挥某种作用。它们随心所欲,来去匆匆,而且经常以令人困扰的方式干预我们的自觉意图。

如果人们有过这种原型降临时的神奇感觉—感受到其所产生的巨大感染力或魔力,便能领悟到它们的特有能量。这也是个人情结的特征所在,后者的行为可以与所有时代的社会生活中的原型式的集体表象所承担的角色相比拟。正如个人的情结有其各自的历史一样,具有原型特征的社会情结也是如此。但个人情结仅仅是一种个人偏好,而原型则创造出影响整个民族和时代,并打上其深刻烙印的神话、宗教和哲学理念。正如个人情结的产物能够被理解为对意识的片面化的或有缺陷的态度的补偿一样,具有宗教本性的神话也能同样被解释为一种为诸如饥饿、战争、疾病、衰老以及死亡之类的人类苦难所提供的精神治疗。

例如,普遍的英雄神话所展现的是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或神—人的形象,他征服了以龙、蟒、巨兽、怪物等形态出现的魔鬼和形形色色的敌人,将他的子民从毁灭和死亡的边缘拯救出来。这种叙事或神圣故事和愈益规范化的仪式的不断重复,加上以舞蹈、音乐、赞歌、祈祷和献祭等形式而进行的对这样一种人物的崇拜,紧紧抓住了观众内心深处神圣的情感,将参与者提升到以该英雄自居的精神高度。如果我们以一个信仰者的眼光来考量这样一种情境,我们就能理解普通人是如何被征服的,如何从软弱和痛苦中摆脱出来,升华到一个近乎超人的境界,至少在当时是那样,且他常常在很长时间内为这样一种确信所支撑。这样一种创举产生了一种长久的印象,甚至可以创造出一种为社会生活赋予某种规范和形式的心态。作为一个例证,我要提到埃莱夫西斯[4]的秘密宗教仪式。它最终在公元7世纪初年被禁绝。它与德尔斐神谕一起,构成古代希腊的精髓和灵魂。从更广阔的视野来看,基督教时代则应该将它的名称和意义归功于另一种古老神话,即神—人的神话,而这一神话的根源又在于古代埃及的原型性的欧西里斯—荷鲁斯神话。

当今社会中一种通常的偏见是:设想在朦胧的史前时代,基本的神话观念曾经是某个睿智的老哲学家或先知所“发明”的,后来为盲目轻信的人们所“信奉”,尽管事实上,由某个善于探索的祭司所告知的这种故事只是“痴心妄想”而已,而并不是真正“实在的”。英语的“发明”一词来自拉丁文invenire。其含义首先是指“突然产生”或“发现”某个事物;其次是指通过对某个事物的探索而发现它。在后一种情况下,它不是什么纯粹偶然发现或突然产生的问题,因为其间有一种对于你将要发现的事物的预知或不明显的暗示。

当我们深入考察一下那位小女孩梦中的奇怪观念时,不难发现,她似乎不可能去探索它们,因为她对自己发现它们感到相当惊异。对她来说,这些梦在相当程度上只是一些奇怪而意想不到的故事而已—它们似乎值得注意且足够有趣到作为送给她父亲的圣诞礼物。这样一来,她将它们提升到我们今天依然充满活力的关于基督的神秘身份问题,即我们的基督的诞生与辉映着新生之光的常青树的秘密问题。虽然有充分的历史论据为基督与这种树的象征之间的象征性关系提供证明,但当被请求解释在树上饰以燃烧着的蜡烛以庆祝耶稣诞生究竟意味着什么时,这位小女孩的父母还是感到非常困窘,“哦,这只是圣诞节的一个惯例!”他们这样回答说。关于古代近东的临终之神的象征问题,它与对圣母及其象征—即树,这里只提及这一复杂问题的一个方面—的礼拜之间的关系问题,需要进行广泛而深入的专题研究,才能做出充分的回答。

我们越是深入地探究集体表象,或用基督教会的语言来说即教义的起源,就越是发现一个看起来似乎是无限的原型模式的网络,在现代以前,它从未成为有意识反思的对象。因此,充满悖论意义的是,我们比我们自身之前的任何时代,都更多地了解这种神话式的象征意义。事实上,在从前的时代里,人们是活在他们的象征性世界里,而不是基于对自身的反思。我将以我曾经在东非的埃尔岗山的原始部落里的经验来加以详细说明。每天早晨破晓时分,他们都走出他们的棚屋,呼吸或向手中吐唾沫,向着太阳发出的第一缕光芒伸出双臂,似乎他们正在将他们的气息或他们的唾液献给正在冉冉升起的 “玛古”神(mungu)。[在斯瓦希里语中,这个词用来解释这种仪式,它从波利尼西亚语的一个相当于超自然力量“玛纳”(mana)或“玛萨古”(mulungu)的词根衍生而来。这些和类似的术语表示一种具有超自然功效的“力量”,一种我们称为神圣的无所不在的实体。因此,“玛古”一词即是安拉或上帝在他们那里的对应词。]当我询问他们这些行动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又为什么如此时,他们对这样的问题深感困惑。他们只能回答说:“我们一直在这样做。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都一直这样做。”他们对太阳就是“玛古”神这样明显的结论感到好笑。当太阳升起于地平线之上时,它不是“玛古”,“玛古”是日出的那一瞬间。

他们的所作所为对于我来说,不难理解,但对于他们自己则不是这样。他们只是进行这一活动,但永远不会反思他们正在做什么,因此他们自己也就不能解释这一切。很显然,他们只是重复着他们在日出时“一直”在进行的活动,在这一过程中无疑伴随着某种情感,且决不单纯是机械地进行,因为在我们反思这一活动时,他们就这样靠它“活”着。这样一来,我知道了他们正在将他们的灵魂献给“玛古”,因为(生命的)气息和唾沫意味着“灵魂的实体”,呼吸和吐唾沫于某物之上传递着一种“富有魔力的”效应,就像—例如—耶稣用唾沫治愈瞎子,或儿子吸入其临死的父亲的最后一口气,以便接收其父的灵魂一样。这些原始人,甚至遥远的古代人,都几乎不可能懂得任何更多的关于其仪式的所谓意义问题。相反,他们的祖先可能知道得甚至更少,因为他们更是彻底的潜意识的,即便可能,也甚至更少反思他们的所作所为。

浮士德说得再精辟不过了:“那最初的是行动。”行动永远不能被发明,而是被实施。另一方面,思想则是一种相对晚些的发现;它们是被发现出来的,继之而被探究和洞察。在人之前非反思的生活已存在了很长时间;它不是被发明,而是人在其中发现自己实际上是事后思考。他先是被潜意识因素驱动着趋向行动,只是在很长时间之后,他才开始去反思促使他运动起来的原因何在;因而确实经历了很久的时间,他才形成了这样的荒谬观念—他必然是自己运动起来的—除了他自身固有的驱动力量之外,他的心灵不能看出还有什么别的力量。我们会嘲笑所谓一种植物或一只动物发明自身的观念,但却有很多人相信精神或心灵能自我发明,并因此使其自身存在起来。事实上,心灵成长到它现在所具有的意识状态,正如一粒橡树子长成一棵橡树,或蜥蜴类动物进化为哺育动物一样。过去是,现在依然是这样:我们因此既是被来自我们自身内部的力量、也是被来自外部的力量所驱使着运动起来的。

在神话的时代,这些力量被称为超自然力量、神灵、保护神和神,它们今天依然像过去曾经的一样积极能动。如果它们符合我们的愿望,我们就称其为好兆头或好运,意味着幸运之神垂青。如果它们与我们的愿望相悖,我们就称之为坏运,或某人在暗中施以诅咒,或它必定是反常、病态的。我们拒绝接受这样一种事实,那就是我们都依赖于这种远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力量”。

真实的情况是,文明人已经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意志力,他能够依其意愿随处加以运用。我们已经学会了有效地从事我们的工作,而没有求助于使我们痴迷而进入行动状态的圣歌和鼓乐。我们甚至能够省略掉乞求神的帮助的每日祈祷活动。我们能够完成我们打算去做的一切工作,而且也似乎自明的是,一个观念能够无障碍地转变为行动。而在原始人那里,这一过程则在每一步都为怀疑、恐惧和迷信所阻碍。“哪里有意志,哪里就有路”这一格言并不只是德国人的偏见,而是现代人的普遍迷信。为了坚持他的信条,他培养出对反省的显著需要。他凭着其整个理性及其效能,对他被超出于他的控制能力之外的力量所支配这样的事实视而不见。其实,神和保护神并没有完全消失,它们只是换成了新的名称。它们使人始终为焦虑不安、莫名的恐惧和心理混乱所困扰,疲于奔命于对麻醉品、酒精、烟草、节食和其他保健系统的不可遏止的追逐之中—而在所有这一切当中,最令人注目的则是神经症患者的大批涌现。

我曾经在一位哲学和“心理学”—一种其中潜意识还没有抵达的“心理学”教授那里找到了典型的例证。他就是那位我曾经提到过的、尽管X光向他证明一切都很正常,可他还是为他得了癌症的念头所困扰的人。究竟是谁或什么引发了这样的念头?很显然,它是来自并非由对事实的观察所引起的恐惧。它一下子征服了他并从此遗留下来。这种类型的症状超乎寻常的顽固,且常常足以妨碍病人获得适宜的治疗。在对一种恶性肿瘤的医治中,心理疗法会有什么益处?如此危急的问题不能拖延,只能着手加以解决。对于该教授的业已形成的这种新的信念,每一个新的主治医生都向他保证,没有任何癌症的迹象。但就在第二天,这种疑虑又重新开始作祟,他再一次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惧的深渊之中。

这种病态的想法具有其固有的、其本人不能控制的力量。它不能在心理学的哲学层面被预先洞察出来,在那里每一个事物都是从意识和感官—知觉那里有秩序地显现出来。该教授承认他的情况是一种病态,但此刻他的思考停止了,因为它已经达到了哲学和医学的功能之间的不可调和的边界线。一方是要解决正常的人的问题,而另一方则是要处理在哲学家的世界里属于未知的、反常的问题。

对心理学的这种狭隘认识令我想起了另一个病例。那是一个在某个宗教团契的积极影响下来接受治疗的酒鬼。他为这一团契的热情所感召,已经忘掉了他对酒精的需要。他显然是像奇迹一般地为耶稣所治愈,因而随之被树立为神的恩赐或团契活动成效的证明。在公开忏悔几个星期之后,神奇的色彩开始褪去,似乎呈现出重新酗酒的迹象。然而,这一次那个曾经颇有帮助的团契组织却得出结论说,这一情况是“病态的”,不适于由耶稣来拯救。这样,他们将他送入一家诊所,让医生来更好地完成神圣康复者难以胜任的工作。

这是值得很好地加以探究的现代“有文化的”心灵的一个层面。它显示出精神分裂和心理混乱已到了令人震惊的程度。我们唯独信任意识和自由意志,而不再正视在我们能够合理明智地行动和实现某种程度上的自由选择和自我主宰的狭隘领地之外,对我们具有无限主宰作用的力量的存在。在我们今天这个普遍迷失方向的时代,有必要重新认识人类事务的真相。人类的事务非常依赖于个体的心灵和道德品性,也依赖于人类的普遍精神。但是,如果我们要从正确的视野来认识事物,就需要既理解人的现在也理解人的过去。这就是关于神话和象征的正确理解如此至关重要的原因所在。

【注释】

[1]此术语源于希腊文,archē,意为“起源、本源、由来”;tupos,意为“铭刻,痕迹”。

[2][关于这一案例的另一种分析,参见雅可比:《情结·原型·象征》,第二部分。—英编者]

[3][法兰克福的杰拉德·道恩(Gerard Dorn),一位17世纪的医生和炼金术士。]

[4]古代希腊的一种具有宗教色彩的仪式。—中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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