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王堆：汉代文献的重要发现

1973年，在湖南省的马王堆出土了汉代（公元前206年到公元220年）早期的大量文献。这些本文内容丰富且保存完好，涉及了哲学、历史和技术等方面的典籍，以其轻轻的一笔就改变了中国古代历史研究的风景画。以前，人们只是通过文献目录或历史记载来了解这些未出土的著作。同一地点出土的其他文本堪称后来大量著作的先锋，使得人们有可能从更加精确的历史角度来理解经典文献的起源。

全世界的学者都在探讨这些材料究竟以何种方式改变了中国汉文化形成时期的历史面貌。马王堆和后来一些较小的发现使得古代史学家处于一种持续的兴奋状态，他们都在关注着考古学的下一个发现将会是什么。（20世纪80年代早期，我在广州的一个研究医学史的日本同学在中国待了很长时间，他旅游去过的唯一景点就是马王堆。当时到马王堆非常麻烦，因为它不在任何旅游线路上。我的朋友回来后曾自豪地向我展示了他在墓坑拍摄的一张照片，其实在我看来他只是站在一片毫无特色的田野上。）产生这种兴奋的部分原因在于，这些关于中国思想体系的早期记录具有很高的内在一贯性，同时写作技巧也非常高妙，所以现在历史学家们都在梦想发现更古老的文本残片，以期更近距离地接触各种东亚知识传统的渊源。

如果马王堆没有被发现，也许中国房中术档案不会受到如此的重视。20世纪70年代以前，一些日本、中国和欧洲的学者研究了隋朝（公元581—618）和唐朝（公元618—907）的色情经典文献，不过这比在马王堆的发现晚了将近一千年。最早的隋唐语料残片由保守的中国文字版本学家叶德辉在1903年改写，现在被保存在一个日本的文集中。但是，如果论及当代对这段历史的最有指导意义的著作，可以发现，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研究中国性传说最著名的学者却是外国人：罗伯特·范·久利克、亨利·马斯帕罗和李约瑟。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几位著者指出，在马王堆出土以前，即使是中国本土学者也很难超越这些外国人。

那么，从国家主义历史编纂学的角度看，这是讹误非常多的档案。马王堆出土于毛泽东去世前三年。在那以前，甚至是在1949年解放以前，历史工作是与意识形态紧密相连的。不但房中术这一论题仅仅对资产阶级有吸引力，它的起源又是“封建的”，而且它的爱好者也都是外国人。受中国人蔑视的日本人为20世纪70年代以前的档案保护工作所做的努力也于事无补。

但是，处于中国文明“黄金时代”的马王堆在毛泽东时代之后出现的国家主义历史编纂工作中为性学的历史找到了位置。至少在20世纪80年代那整整十年中，从某种程度上说直到现在，史学家们仍致力于撰写一部新的宏大叙事，试图用强调单一文明的繁荣（从某种程度上是衰落）的中国人民自己的历史来代替共产主义历史编纂出来的世界主义和国际主义。在这些项目中，最原始的材料由于其起源未受阶级影响而受到了重视。

这些新发现的历史文献使得学者们可以假定，医学史和性学史之间存在着特定的亲密关系，这一点也是十分重要的。在所发现的文本中，有先前不为人知的医学作品，其中有几种文本被认定为隋唐房中术档案早期作品的原始版本。在这些医学作品中，有一本叫做《十问》，涉及了形而上学、医学和房事。其他的材料提供了治疗因性引起的紊乱的中药处方。因此，在中国和海外学术界，这批文本被统一讨论，20年来，传统医学史家们一直在探索这些强有力的证据所具有的史前史含义：中医和性知识同出一源。

从上世纪80年代末期开始，性爱手册和医学作品之间的紧密联系对于那些试图在正规性教育中寻找关于性学的科学研究之合法性的人来说具有相当的偶然性。他们有关合法性的措辞不仅引发了国家主义者的争论（性艺术是中国的）和对起源的争论（性艺术是古老的），也引发了一种断言：房中术从一开始就是增进健康的手段，因而是为人服务的。尽管在20世纪，传统的中医也面临着合法性的危机，为土生土长的中国科学辩护的人们发现，对此表示怀疑的人并不否认健康的理念。很多现代人认为古代的医学文本并不科学，但它们又是可尊重的历史，是中国文明杰出的组成部分，最严格的科学标准可以也将要显示的是：它们对于人类的健康有价值。

房中术文本是有关健康的，但是它们对卧室内“两人的操练”也进行了详细的描述。^[98]对这些文本的无知解读会把它们归入色情一类，也就是在中国长期被斥为“黄色文学”的东西。这样，强调这些文本严肃的学术性有时会显得有些牵强。现代文本坚持健康是核心，而古代文本还有其他的议题，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和现代编辑们的考虑是一致的：把这些文本置入合法的历史、合法的健康保健，甚至是合法的科学领域之中。

以马王堆的文本“合阴阳”为例，编者在导言中独特地归纳了其科学性。(www.xing528.com)

书中集中讨论了阴阳交合即男女交媾之事，诸如十动、十节、十修、八动、十已等的交合动作，并以模仿动物活动姿态来比喻交合术。书中强调了将房中术与气功导引相结合的养生保健之道。书中由于是在细微观察的基础上产生的，故能在书中提出了性交中女子阴部可出现气味问题。这些论点，对后世性医学家无疑会有启迪之效。

这是非常恰当的。保健是核心，文本的“细微观察”的科学特性也被提及。导言出自现代人之手，在紧随其后的文本中，宽泛的结构与细察的结果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明显，这不仅仅关于“性交中女子阴部可出现气味问题”。

凡将合阴阳之方，土捾阳，揗村（肘）房，抵夜（腋）旁，上灶纲，抵颈乡，揗拯匡，覆周环，下缺盆，过醴津，陵勃海，上常山，入玄门，御交筋。

上欱精神，乃能久视而与天地牟（侔）存。交筋者，玄门中交脉也，为得操揗之，使体皆乐养（痒），说（悦）泽（怿）以好。^[99]

书中有很多令人费解的字和词，但又非常发人深省！而这仅仅是开始。之后，马上转入“以次（姿）戏道”。其中描述了女伴的“五欲之征”（气上面执，乳坚鼻汗，舌溥[薄]而滑，下汐股湿，嗌干咽唾）。观察到这些表现后，男伴应该骑在女伴身上，开始十动、十节、十。当“遂气宗门”，就可以进入八动，但是要留神避免十已。书中所有用数字表示的技术都被冠以名称，被赋予了非常有诗意的称谓（比如：十节包括虎游、青[蜻]令[蛉]、鱼嘬等），表明在什么时间根据女伴的反应需要使用某种特定的技术。为了保持“合阴阳”以男性为中心的特性，男伴应该学会通过倾听“五种声音”来理解女伴的动作：“瘛息者，内急也；（喘）息者，至美也；者，玉策而入养[痒]乃始也；（吙）者，盐甘甚也；齧者，身振动欲人[入]之久也。” ^[100]最后，过分沉溺于高潮会引发男伴系统的损伤，其标志是十已。这和沉溺于房事本身不是一回事，因为此书其他章节提到，男性如果数次“勃起”而不射精会导致“精神入臧，乃至神明”。我会在后文讨论此观点。

这里讨论的一些技术和观察对于中国房中术档案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其他的则是许多历史和文化背景中的口传经验，或者说起码也是无声的经验。如上所述，类似文本是迷人的、刺激的，甚至对一些读者来说可能还是实用的。

然而，我最感兴趣的是，对于现代中国读者而言，它们意味着什么。我认为，让那些拘泥于形式的古板编辑们所感兴趣的东西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导意义。我们可以看出，这些学者最关心的是房中术文本的保健作用和科学性。对他们来说，这些古老文本的权威性也是一个重点。当然，人们可以反驳说，这些重点仅仅是一种修辞结构，目的是把文本中隐蔽的色情部分合法化。但是我认为，在这种恰当的措辞中，也蕴含某种热情。现代的字“性”（性、性格）是语言学上的困惑，但是可能具有语义学上的重要意义，因为它把性欲认定为人的内在本质，这种思想在20世纪之前的中国文学中是无需争辩的。同样，在阅读古代的性手册时也应葆有一种当代意识，把它视为健康的、科学的和国家主义的。换句话说，享受性的身体是非常强壮的（远离疾病和死亡）身体，是真实的载体（世上最早的性知识的、基本的、科学的特性证实了这一点），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也是中国人的，是它们延续着既古老的又具民族特色的房中术。换言之，房中术也许可以被体验为作为中国人的最直接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