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选集：田子方与魏文侯及鲁国的故事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②，数称谿工③。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④。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⑤。”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⑥。”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⑦，人貌而天虚⑧，缘而葆真⑨，清而容物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⑪，使人之意也消⑫。无择何足以称之⑬！”

子方出，文侯傥然⑭，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⑮：“远矣，全德之君子⑯！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⑰。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⑱。吾所学者，直土梗耳⑲！夫魏真为我累耳⑳！”

【注释】

①此篇以人名名篇。全文共十一则寓言故事，皆围绕一个“真”字阐发中心思想，说明只有保持真性的人，才能领悟大道。②田子方：姓田，名无择，字子方，魏国人，魏文侯的友人。侍坐：陪坐。魏文侯：魏国国君，武侯之父。③数称：多次称赞。谿（xī）工：姓谿，名工，魏国贤人。④里人：同乡里的人。⑤“称道”两句：意谓说话言理，往往恰当，所以我称赞他。称道，言说论理。数当，往往恰当。⑥东郭顺子：虚构人名，田子方之师。⑦“其为人”句：谓他为人纯真朴实。真，纯真。⑧“人貌”句：意谓外貌虽同常人，而内心却契合自然。天，谓自然。虚，即心。⑨缘而葆真：意谓顺应自然而保持真性。缘，顺。真，真性。⑩清而容物：意谓心境清虚而容人。清，清虚。容物，即容人。物，与己相对，指他人。⑪“物无道”两句：意谓世人无道，他能自正容仪，使人晓悟。物，亦指人。正容，自正容仪（成玄英《庄子疏》）。⑫“使人”句：意谓使人邪恶之心自然消失。意，指恶意。⑬“无择”句：意谓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言辞才能称赞他！何足，谓怎样能够。⑭傥（tāng）然：自失的样子。⑮前立臣：谓站在面前的侍臣。语之：告诉他。⑯“远矣”两句：意谓德性完备的君子，真是深远难知啊！远，深远难测。全德，德性完全。⑰“始吾”句：意谓我初始修学，认为圣智的言论、仁义的品行，算是达到极至了。至，极点。⑱“吾闻”三句：意谓如今我听到子方老师的道学修养，我的形体像是解散了而不想动，嘴巴像被钳住而不想说话。形解，形体解散。口钳，嘴被钳住。⑲“吾所”两句：意谓我过去所学的知识，简直像土块一样没有价值！所学，指圣智之言、仁义之行。直，但。土梗，土人，土偶。⑳“夫魏”句：意谓魏国，真成为我的累赘啊！按：此则寓言，竭力称道保持真性的“全德君子”道学的高不可攀，蓄意讽刺“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不过只是“土梗”而已。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①。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②，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③。吾不欲见也。”

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④。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⑤，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⑥。”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⑦，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⑧：‘中国之民⑨，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⑪，其谏我也似子⑫，其道我也似父⑬，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⑭。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⑮，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⑯！”

【注释】

①温伯雪子：复姓温伯，字雪子，楚国怀道之人。适齐：到齐国去。适，住。舍：寄宿。鲁：鲁国。②中国：指黄河中下游中原一带，这里指鲁国。③“明乎”句：意谓深明礼义而却不善解人心。陋，拙。④反：同“返”，返回。是人：此人。⑤往：去时，指去齐经过鲁国时。蕲（qí）：求。⑥“是必”句：意谓这一定是要启发我。振我，启发我。⑦之：此。⑧“吾固”句：谓我本来告诉你。固，本来。子，你，指仆人。⑨之民：之人。民，人，指上文的“君子”。⑩“进退”两句：意谓他进退皆循规蹈矩。⑪“从容”两句：意谓他一举一动，如龙似虎，神气活现。从容，动容。⑫“其谏”句：意谓他劝谏我时像儿子那样。谏，劝说。⑬“其道”句：意谓他教导我时却像父亲那样。道，通“导”，教导。江南古藏本作“导”。⑭见之：看见温伯雪子。⑮吾子：指孔子。⑯“若夫”三句：意谓像他那样的人，他的眼一动就知大道存在他身上，也就用不着废话了。夫人，那人。目击，即“目动”。击，动的意思（成玄英说）。容声，容其声说（成玄英说）。按：此则故事，说明怀道之人一片纯真，儒者却表现得虚情假义。

颜渊问于仲尼曰①：“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②，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③！”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④；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⑤，不比而周⑥，无器而民滔乎前⑦，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⑧。”

仲尼曰：“恶！可不察与⑨！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⑩。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⑪，万物莫不比方⑫。有目有趾者⑬，待是而后成功⑭，是出则存，是入则亡⑮，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⑯。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⑰。效物而动，日夜无隙⑱，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⑲。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⑳。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㉑？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㉒。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㉓，是求马于唐肆也㉔。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㉕。虽然，女奚患焉㉖！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㉗。”

【注释】

①颜渊：即颜回，字子渊，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鲁国人。②“夫子”三句：谓先生慢行，我也慢行；先生快行，我也快行；先生奔跑，我也奔跑。步，慢行。趋，快行。驰，奔驰。③“夫子奔逸”两句：意谓先生奔走极快，蹈尘无迹，而颜回只能瞪着眼落在后面了！奔逸，疾趋，奔走。绝尘，形容奔走极快，蹈尘无迹。瞠（chēng），直视的样子。④夫子辩”两句：意谓先生辩论，我也跟着辩论。辩，辩论。⑤不言而信：意谓不说话，而便能取信于人。⑥不比而周：意谓不徇私勾结，而却能团结。比，勾结。周，团结。《论语·为政篇》：“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⑦“无器”句：意谓没有权势地位，而百姓自来归附。器，指象征权势地位的器物。滔，唐写本、宋代林希逸《南华真经口义》、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等并作“蹈”，聚。⑧“而不”句：意谓不知道先生为何能够这样。⑨“恶（wū）”两句：唉，怎么能不明察呢！恶，表示否定之词，犹“唉”。⑩“夫哀”两句：意谓悲哀没有比心死更大了，而身死犹在其次。人死，身死。⑪西极：西方。⑫“万物”句：意谓万物没有不顺此方向变化的。比方，谓从日为方向（刘凤苞《南华雪心编》）。⑬“有目”句：意谓有眼有足的人。趾，足。⑭“待是”句：意谓依赖太阳才能取得成功。待，依靠。是，此，指太阳。下同。⑮“是出”两句：意谓太阳升起人便做事，太阳落山人便休息。存亡，存谓劳作，亡谓休息（陆西星《南华经副墨》）。⑯“有待”两句：意谓万物皆有所依赖而死，有所依赖而生。⑰“吾一”两句：意谓我一旦禀受自然赋予的形体，便不再变化，只是等待着自己的消亡。受其成形，禀受造化赋予的形体。待尽，等待自然消亡。⑱“效物”两句：意谓感受外物的作用而变化，日夜没有间断。效，犹“感”（宣颖说）。无隙，没有间断的空隙。⑲“而不知”两句：意谓不知何时是终结，只是自然地形成形体。薰然，自动的样子（成玄英说）。⑳“知命”两句：意谓即使知命者，在形体形成之前，也不能作出规划；我孔丘因此每日与自然变化俱往。知命，能知性命者。规，预先规划。徂（cú），往。㉑“吾终身”两句：意谓我终身与你在一起，而你却未能真正知道我，能不感到悲哀吗？交一臂，谓彼此相交而亲近。失之，谓未能真正了解我。㉒“女殆”句：意谓你大概看见的是我的粗迹。著，见。㉓“彼已”两句：意谓粗迹已经消失殆尽，而你仍在寻求它，认为它还存在。彼，指粗迹。㉔“是求”句：意谓这好像在停马之地寻求顷刻而过的奔驰骏马那样可笑。唐肆，停马之地（刘凤苞说）。唐，道。《尔雅·释官》：“庙中路，谓之唐。”肆，即舍，亭舍。按：此句用来比喻孔子的步、趋、言、辩等粗迹，忽然殆尽，不可寻求。㉕“吾服”两句：意谓我思念你的存在应当很快忘掉，你思念我也应很快忘掉。服，思。㉖“虽然”两句：意谓虽然忘掉我，你又有何忧虑的呢？患，忧虑。㉗“虽忘”两句：意谓虽忘掉“故吾”，还有没有被忘掉的新我尚且存在。按：此则故事说明，学生对老师不能亦步亦趋，这样不符合大道变化常新的思想。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①，方将被发而干②，慹然似非人③。孔子便而待之④。少焉见⑤，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⑥？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⑦，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⑧。”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⑨。”

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⑩。尝为汝议乎其将⑪：至阴肃肃⑫，至阳赫赫⑬。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⑭；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⑮，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⑯。消息满虚，一晦一明⑰，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⑱。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⑲，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⑳。非是也，且孰为之宗㉑！”

孔子曰：“请问游是㉒。”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㉓。”孔子曰：“愿闻其方㉔。”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㉕；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㉖，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㉗。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㉘。得其所一而同焉㉙，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㉚，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㉛，而莫之能滑㉜，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㉝！弃隶者若弃泥涂㉞，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㉟。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㊱，夫孰足以患心㊲！已为道者解乎此㊳。”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㊴。古之君子，孰能脱焉㊵！”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㊶，无为而才自然矣㊷。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㊸。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㊹！”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㊺！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㊻。”

【注释】

①老聃（dān）：即老子，姓李名耳，字聃，楚国苦县厉乡曲仁里人，道家的始祖。新沐：刚洗完头发。②“方将”句：谓正在披散头发而晾干。被，通“披”。③“慹（zhé）然”句：意谓凝神不动，就像个木偶。慹然，寂然不动的样子。似非人，谓不像活人而像木偶。④便而待之：意谓一边观察，一边等候。便，通“辨”，察看，审察。⑤少焉：不久。⑥“丘也”两句：意谓我眼花看不清了吗？真的是这样吗？眩，眼花。信然，的确这样。⑦向者：刚才。掘：通“兀”，寂静不动的样子。槁木：枯木。⑧“似遗物”句：意谓好像遗弃万物，离开世人，而站立在虚寂独化的境界。独，谓虚寂独化之境。⑨“吾游”句：意谓我的精神遨游于浑沌的大道境界。心，指精神。物之初，无物初始之际。⑩“心困”两句：意谓大道至虚，我心困惑想知而不能知，口张开想说而不能说。困，困惑。辟，开。⑪“尝为”句：意谓试为你说个大概。尝，试。议，议论。将，近似。⑫至阴肃肃：意谓最冷的阴气非常寒冷。阴，阴气。肃肃，寒冷的样子。⑬至阳赫赫：意谓最热的阳气非常炽热。阳，阳气。赫赫，炽热的样子。⑭“肃肃”两句：意谓寒冷出自天，炽热发于地。⑮“两者”句：意谓阴阳二气交通融合便产生万物。成和，融合。⑯“或为”两句：意谓似乎有人为这种变化规范纲纪，而并看不见它的形体。纪，纲纪，这里用为动词。⑰“消息”两句：意谓自然界的消逝、生长、充盈和空虚，时暗时明。息，生长。满，盈。晦，暗。⑱“日改”三句：意谓每日每月皆有新的变化，每天都有作为，而并看不见是谁的功劳。⑲“生有”两句：意谓初生有其萌发之所，死亡有其归宿之地。萌，萌发。所，处所。⑳“始终”两句：意谓始与终相反相因，没有头绪；循环往复，无法知道它的穷尽。无端，没有头绪。㉑“非是”两句：意谓不是大道，谁是万物变化的主宰呢？是，此，指“物之初”，亦即大道。宗，主。㉒请问游是：意谓请问游心于“物之初”的情形。是，指“物之初”，即大道境界。㉓至人：得道之人。㉔其方：谓游心于物之初的方法。㉕不疾易薮：谓不厌恶更换草泽。疾，厌恶。易，移，更换。薮，草泽。㉖“行小”句：意谓发生小的变动而没有失去根本。行，发生。大常，指根本。㉗胸次：胸中。次，中。唐写本作“中”。㉘“夫天地”两句：意谓天地之间，万物的本质是共同的。㉙“得其”句：意谓懂得万物同一的道理，而不加区别。同，混同。㉚“则四支”句：意谓将视四肢躯体如尘垢。支，通“肢”。按：此句言外之意是说，将超脱于形骸之外。㉛“而死生”句：意谓视死生、终始像昼夜更替那样自然。㉜“而莫”句：意谓这些都不能扰乱内心。滑，扰乱。㉝“而况”句：意谓得失祸福更不会介意了！介，介意。㉞“弃隶”句：意谓丢弃隶属之物就像丢弃烂泥。隶者，隶属之物，指得失祸福等。㉟“贵在”句：意谓珍贵自我，并不会因外物的变化而丧失真性。变，指外物的变化。㊱“且万化”句：意谓万物的变化不会有终极的时候。万化，万物的变化。极，终极，停止。㊲“夫孰”句：意谓什么值得使内心忧虑呢！患心，使内心忧虑。㊳“已为”句：意谓得道之人是能理解此中的道理的。已为道者，得道者。㊴“夫子”两句：意谓先生的道德能与天地相匹配，还借用至理名言来修养身心。配，匹配，合。㊵“古之”两句：谓古时候的君子，谁能不这样做呢？脱，免。㊶“夫水”句：意谓水的自然涌出。汋（yuè），自然涌出。㊷“无为”句：意谓无所作为，水质便自然纯洁。才，才质。㊸“至人”两句：意谓至人的道德，不需要修养而万物也不会离开他。不修，不必修养。㊹夫何修焉：谓哪里用得着修养呢！㊺“丘之”两句：意谓我对于大道，就好像醋瓮中的蠛蠓（miè měng）那样无知。醯（xī）鸡，醋瓮中的蠛蠓，即蠓虫。㊻“微夫子”两句：意谓没有先生（老子）的启蒙，我便不知道天地是大而全的囫囵一个。微，无。发覆，揭开瓶瓮盖子，引申为启蒙。按：此则故事说明，“物之初”（宇宙未形成之际）是个至美至乐的境界，只有外生死、忘祸福的得道之人，才能遨游此境，老子便是这样的悟道至人。

庄子见鲁哀公①，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②。”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③，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④；履句屦者，知地形⑤；缓佩玦者，事至而断⑥。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⑦；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⑧：‘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于是哀公号之五日⑨，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⑩。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⑪。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⑫，可谓多乎？”

【注释】(www.xing528.com)

①鲁哀公：庄子与魏惠王、楚威王同时，去鲁哀公百二十年，可见此则故事亦寓言而已。②“少为”句：意谓很少有学习先生道术的人。为，学习。方，指学术。③“举鲁国”句：谓全鲁国的人都穿着儒士的服装。举，全。④“儒者”两句：意谓儒士戴着圆形的帽子，表示能知晓天时。冠，戴。圜（yuán），同“圆”。⑤“履句”两句：意谓穿方鞋，表示熟悉地形。履（lǚ，穿。句，方。屦（jù），麻鞋。⑥“缓佩玦（jué）”两句：意谓佩戴用丝绳系着的玉玦，表示遇事而能够决断。缓，当为“绶”字之误，即五色丝绳。司马彪本正作“绶”。佩玦，一种环形有缺口的玉器，带在身上作为装饰。⑦为其服：谓穿上与身份相称的服装。⑧固：必定。号于国中：在国内发布命令。⑨号之五日：谓发布命令后五天之内。⑩丈夫：对成年男子的称呼。立乎公门：站立于鲁哀公门外。⑪“千转”句：意谓不管怎样询问都能应答不穷。千转万变，谓多方询问。⑫以鲁国：意谓以鲁国之大。按：此则寓言故事说明，真正的有道者是不露形迹的，人们不应被一些假象所迷惑。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①，故饭牛而牛肥②，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③。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④。

宋元君将画图⑤，众史皆至，受揖而立⑥；舐笔和墨，在外者半⑦。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⑧，受揖不立，因之舍⑨。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⑩。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⑪。”

【注释】

①“百里奚”句：意谓百里奚不把爵禄放在心上。百里奚，本是虞国人，虞被秦灭而入秦，喂牛为生。秦穆公知其贤，委以国政。爵禄，爵名利禄。②“故饭牛”句：谓所以饲养牛而牛长得很肥。饭牛，饲养牛。③与之政：谓把国事交给他主管。与，授予。④“有虞氏”两句：意谓帝舜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所以他的高尚品德才能感动人。有虞氏，我国远古的部落名，这里指舜。舜的父母和弟弟，常欲害他，他仍然孝敬父母，爱护弟弟。按：此段说明，不把爵禄生死放在心上，便能保持真性，足以感人。⑤宋元君：即宋元公，名佐，平公之子。⑥“众史”两句：意谓许多画工都来了，接受揖见之礼而站在旁边。史，画工。受揖，谓接受召见之礼。揖，召。《逸周书·克殷》：“诸侯毕拜，（武王）遂揖之。”注云：“揖，召也。”⑦“舐（shì）笔”两句：意谓有些画工舔着笔，调着墨，还有一半人站在门外。舐笔，用舌舔笔。和墨，调墨。半，半数人。⑧值儃（tǎn）然：舒闲的样子。不趋：不快步行走。⑨因之舍：意谓直往馆舍。之，往。⑩“则解衣”两句：意谓他已解开衣襟，赤身裸体，叉开两腿坐在那里。般礴，箕踞，即叉开两腿而坐。般，亦作“槃（pán）”，同“盘”。赢，通“裸”，赤裸身体。⑪“可矣”两句：意谓可以了，他才是真正的画师呢！按：此则寓言说明，率性自然，不拘形迹，才能表现出真实的技艺。

文王观于臧①，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②；非持其钓，有钓者也③，常钓也④。

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⑤；欲终而释之⑥，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⑦。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⑧：“昔者寡人梦见良人⑨，黑色而⑩，乘驳马而偏朱蹄⑪，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⑫，庶几乎民有瘳乎⑬！’”诸大夫蹴然曰⑭：“先君王也⑮。”文王曰：“然则卜之⑯？”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⑰，又何卜焉。”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⑱。典法无更，偏令无出⑲。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⑳，长官者不成德㉑，斔斛不敢入于四竟㉒。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㉓；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㉔，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㉕。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㉖，北面而问曰㉗：“政可以及天下乎㉘？”臧丈人昧然而不应㉙，泛然而辞㉚，朝令而夜遁，终身无闻㉛。

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㉜？”仲尼曰：“默㉝，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刺焉㉞！彼直以循斯须也㉟。”

【注释】

①“文王”句：谓周文王在臧地巡视。臧，地名，在谓水之右。②“见一”两句：意谓看见一位老人在垂钓，他虽然是在垂钓而并无心钓鱼。丈夫，乃“丈人”之误。丈人，古代对老人的尊称，这里指姜尚。③“非持”两句：意谓他并没有用心举持钓竿，而是别有所钓。有钓者，谓别有钓意。④常钓也：意谓常常如此垂钓。⑤“文王”两句：谓周文王想举荐他并把国政交给他，又怕大臣和父老兄弟有猜忌不服之心。弗安，猜忌不服。弗，不。⑥“欲终”句：意谓想作罢而放弃推荐的打算。终，终止，作罢。释之，放弃推举。⑦无天：意谓失去庇护。灭，天是覆盖万物的，引申为庇荫。⑧旦：早晨。属：会集。之：作“其”字讲。⑨“昔者”句：谓昨夜，我梦见一个贤人。昔，通“夕”，即夜间。良人，贤良之人。⑩黑色而（rán）：谓黑色的面孔，面颊上长了许多髭须。通“髯”，颊须。⑪“乘驳马”句：意谓骑着一匹毛色不纯而只有一个赤蹄的马。驳，杂色。偏朱蹄，只一蹄赤色。⑫号：命令。寓：托付。而：通“尔”，你，指文王。于：给。⑬“庶几”句：意谓差不多老百姓的苦难就可以免除了！庶几，差不多。瘳（chōu），病愈，这里指免除苦难。⑭蹴（cù）然：惊惧的样子。⑮先君王也：意谓托梦之人是文王之父季历。⑯然则卜之：意谓既然如此，就占卜问询神灵怎么办此事吧。卜，占卜。古人迷信，遇到大事，先占卜征询神灵意见，再作定夺。⑰“先君”两句：意谓当遵照先王之命，你不应有别的怀疑。无它，不当有其它怀疑。⑱遂：于是。⑲“典法”两句：意谓他没有更改典章法规，没有发布偏颇的政令。典法，典章法规，即法度。偏令，偏颇之令。⑳“文王”两句：意谓文王在国内视察，看到士人解散了朋党和徒众。列士，列爵于朝的士人。坏植，不植党羽。散群，解散徒众。㉑“长官”句：意谓长官不显其功德。不成德，不自居功。㉒“斔斛（yǔhú）”句：意谓国外的斔和斛不敢流入国内使用。斔，通“庾”，古代量器，能容六斛四斗。斛，古代量器，可容十斗。四竟，即国境之内。竟，通“境”。㉓尚同：意谓和光同尘。按：庄子的“尚同”与墨子的“尚同”思想不同。㉔同务：意谓与众同事，而不自异。㉕无二心：谓不生二心。㉖大师：即“太师”，辅佐天子治理国家的重臣。按：周朝立官，有太师、太傅，太保，称为三公。㉗北面而问：意谓以臣下之礼，面朝北而请问。按：古代君王接见臣僚，皆坐北朝南，“北面而问”，表示礼贤下士。㉘“政可”句：意谓此等政治可以推行天下吗？政，政治，谓以上那样的政治。及，推及。㉙昧然：无知的样子。不应：不作回答。㉚泛然而辞：意谓漫不经心地予以拒绝。泛然，漫不经心的样子。㉛“朝令”两句：意谓早上听到文王询问之言，夜间就逃跑了，终身没有消息。遁，逃。㉜“文王”两句：意谓文王还没有达到圣人的境界吧？为何又要假借托梦去欺骗臣下呢？㉝默：别作声。㉞“夫文王”两句：意谓文王已经尽善尽美了，又怎能随便议论和讥刺呢！尽之也，谓尽善尽美。论刺，议论和讥刺。㉟“彼直”句：意谓他这样做，只不过是以顺应臣下和百姓一时感情的需要罢了。彼，他，指文王。直，只不过。循，顺。斯须，犹“须臾”，一会儿。按：丈人“典法无更，偏令不出”，却能大治。说明无为而治，不求有功而功自成。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①，引之盈贯②，措杯水其肘上③，发之，适矢复沓④，方矢复寓⑤。当是时，犹象人也⑥。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⑦。尝与汝登高山⑧，履危石⑨，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⑩？”

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⑪，足二分垂在外⑫，揖御寇而进之⑬。御寇伏地，汗流至踵⑭。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⑮，下潜黄泉⑯，挥斥八极⑰，神气不变⑱。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⑲，尔于中也殆矣夫⑳！”

【注释】

①列御寇：即列子，详见《逍遥游》篇注。伯昏无人：虚构人名。射：射箭。②引之盈贯：意谓拉开弓使弓张满。引，拉。贯，通“弯”。《说文通训定声》：“贯，假借为‘弯’。”③“措杯水”句：意谓在肘臂上放一杯水。措，放置。按：肘上能置杯水，谓其平稳。④“发之”两句：意谓箭发出去，射出去的箭一支接一支。适矢，射出的箭。适，往。复沓，纷至沓来的意思。⑤方矢复寓：意谓箭一支支地安在弦上。方矢，将射之箭。寓，寄。按：此谓一支箭接一支箭地发射出去，极其神速。⑥象人：木偶，土梗。按：谓列御寇像木偶一样，兀然不动。⑦“是射”两句：意谓这是运用技巧的有心之射，并非是忘怀无心而射。射之射，有心而射。不射之射，无心而射。⑧“尝与”句：意谓试让我为你登上高山。尝，试。⑨履危石：谓脚踩着高耸的山石。危，高耸。⑩临：下临。若：通“汝”，你。⑪背逡巡：意谓背临深渊而后退。逡巡，退行，即后退。⑫“足二分”句：意谓足有三分之二悬在岩石之外。垂，悬。⑬“揖御寇”句：意谓召列御寇往前边来。⑭“御寇”两句：意谓列御寇吓得伏在地上，冷汗一直流到脚后跟。踵，脚跟。⑮“夫至人”两句：意谓得道之人，上能窥视青天。⑯潜：测。⑰挥斥八极：意谓能够奔放不羁。挥斥，放纵。八极，八方，形容极远的地方。⑱神气不变：意谓神色气度始终不变。⑲“今汝”句：意谓现在你却恐惧得有些眼花缭乱。怵（chù）然，恐惧的样子。恂（xún）目，犹目眩（林云铭说），眼花缭乱。志，可引申为样子，状态。⑳“尔于”句：意谓你要想射中就很难了！尔，你。中，射中。殆，危险，此指很难，不可能。按：此则寓言说明，射箭绝不能受外界环境的影响，必须内守大道，外忘一切，才能达到出神入化的妙境。文章写得惊险动人，“真有飞仙剑侠之能”（刘凤苞《南华雪心编》）。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①：“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②，三去之而无忧色③。吾始也疑子④，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⑤？”

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⑥！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⑦。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⑧，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⑨？其在彼邪，亡乎我⑩；在我邪，亡乎彼⑪。方将踌躇，方将四顾⑫，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⑬！”

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⑭，美人不得滥⑮，盗人不得劫⑯，伏戏、黄帝不得友⑰。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⑱！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⑲，入乎渊泉而不濡⑳，处卑细而不惫㉑，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㉒。”

楚王与凡君坐㉓，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㉔。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㉕。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㉖。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㉗。”

【注释】

①肩吾：虚构人名。孙叔敖：春秋时人，曾任楚庄王相，邲（bì）之战，佐庄王大败晋军。②“子三为”句：意谓你三次出任令尹而并不感到荣耀和华贵。令尹，春秋战国时代楚国掌握国家军政大政的官职，相当于宰相。③三去之：谓三次被免去令尹之职。④“吾始”句：意谓我起初怀疑你矫情而如此！始，初。⑤“今视子”两句：意谓现在看见你的表情自适欢喜，不知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鼻间栩栩然，鼻息出入，恬适不迫的样子。指面部表情安然恬适。独奈何，究竟怎样。⑥“吾何以”句：意谓我哪里有超人的地方呢？⑦“吾以”两句：意谓我认为官爵的到来是无法拒绝的，它的离去也是无法挽留的。却，拒绝。止，挽留，阻止。⑧“吾以为”句：意谓我认为得与失，并非由我。非我，意谓非由我而定。⑨“且不”两句：意谓况且我不知道荣华是在令尹这个官职呢，还是在我自身呢？其，指荣华。彼，指令尹的职位。⑩“其在”两句：意谓假若荣华是在令尹这个职位，就与我无关。亡，同“无”。⑪“在我”两句：意谓假若荣华在我自身，就与令尹这个职位无关。⑫“方将”两句：意谓我正在悠闲自得，正在高视遐想。方将，正在。踌躇，悠闲自得的样子。四顾，高视八方。⑬“何暇”句：意谓我哪里有时间考虑人的高贵与卑贱呢！⑭“知者”句：意谓有智慧的人也不能游说他。知，通“智”。说（shuì），游说。⑮“美人”句：意谓美女也不能使他淫乱。滥，淫乱。⑯“盗人”句：意谓强盗也不能劫持他。劫，劫持。⑰伏戏：即“伏羲”。不得友：不能与他交朋友。⑱“死生”三句：意谓死与生是人生之大事，都不能使他发生变化，何况是爵禄呢！无变乎己，不能使他自己的本性发生变化，即对他不能发生影响。⑲“若然者”两句：意谓像这样的人，他的精神遨游泰山也不会有阻碍。大山，即“泰山”。介，碍。⑳“入乎”句：意谓潜入深渊也不会沾湿。濡（rú），湿。㉑“处卑”句：意谓身处低微地位而不感困苦。卑细，低微。惫，困苦。㉒“既以”两句：出自《老子》：“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意谓全都济人，自己感到更加富有。既，尽。按：此则寓言说明，孙叔敖能够做到死生、爵禄、美人、盗人、黄帝等皆不能动其心，纯气自守，保持真性，是个悟道的“真人”。㉓楚王：指楚文王。凡君：凡国的国君。按：楚为大国，凡是小国，楚颇有并吞凡国之心。㉔“楚王”句：意谓楚王的近臣说凡国已经灭亡的有三人（俞樾《庄子平议》）。释“三”为三次或再三，皆误。㉕“凡之”两句：意谓凡国的灭亡，也不能使我丧失真性。存，指真性的存在。㉖“则楚”两句：意谓楚国的存在，也不能使这种存在得到保存。㉗“由是”三句：意谓由此看来，凡国未曾灭亡，而楚国也未曾存在。按：此则寓言说明，真道存，一切皆存；真道亡，一切均亡。凡君即是领悟真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