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谋简史：威利的兔子洞逃脱

威利第一次发现阴谋论的“兔子洞”的时候，还是个住在美国西北地区的年轻人。用他的话说，他的家乡是“一个非常自由、充满活力的地方”。他通过短波电台收听了阿特·贝尔的节目，此人是个末日论者，他“每天早上醒来，都以为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威利从各种渠道了解外界情况的消息，其中最重要的渠道要属What Really Happened（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个网站，其宣传口号是：“政府不希望你了解历史！”以下是威利的原话：

我每天早上以在What Really Happened上阅读“新闻”开始。网站上到处都是那种阴谋论，每隔一段时间还会链接到其他网站，比如“亚历克斯·琼斯的信息战”（Alex Jones' Infowars）……和许多人一样，我当时心想：“天哪！瞧瞧这些别人从来没见过的新闻，我现在正看着呢！”

威利是这类特殊新闻的忠实读者，见识过各种阴谋论。他看到过一种说法，认为环球航空公司800号班机是被导弹击落的，还读到过关于韦科惨案及俄克拉何马城爆炸案的阴谋论。他还从中了解了政府是如何计划将人们送入集中营的，又是如何在水中投放氟化物使我们的身体变得虚弱的。此外，他还“拜读”过这样的新闻：肯尼迪遇刺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阴谋，“9·11”恐怖袭击是“内鬼”所为。在兔子洞里待的那几年，他看到过许多这类阴谋论，并对此深信不疑。

他很久以前就听说过“化学凝结尾”阴谋论，但他没有太在意。一般来说，该理论认为，飞机在天空中留下的轨迹并不像科学告诉我们的那样只是冷凝云，而是某种蓄意释放的有毒喷雾。这些理论可以追溯至1997年，当时人们关注的焦点是所谓的化学物质对健康造成的影响。这些担忧并没有引起威利的共鸣，因为他是一个健康的年轻人，所以他并没有深入研究。

最终吸引他深入兔子洞里“化学凝结尾”角落的是一张飞机上的“化学凝结尾桶”的照片。“化学凝结尾”阴谋论的推广者使用的一个广为人知的例子就是飞机上外观可疑的金属桶的照片，桶里都有管子。这些实际上只是测试飞机内部的照片。桶里装着水，当作飞行测试时模拟乘客重量的压舱物。如果你不知道这个情况，那么这些照片很容易看起来像是某种喷洒活动的证据。

“化学凝结尾”阴谋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相当隐蔽，不引人注目：我相信“他们”、政府或某个人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但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感觉‘化学凝结尾’对健康有影响”之类的话。对我来说，支持“化学凝结尾”的确凿证据就是那几只桶。我看到它们的时候脱口而出的是“好吧，证据确凿，我的天哪”。我有些震惊，因为这个传言竟然被证实是真的。

威利在兔子洞里待了好几年，把他能找到的关于阴谋论的所有信息都翻了个遍，偶尔还会在当地报纸的评论区分享这些信息。我们通常认为阴谋论者都是一些为自己认定的真理摇旗呐喊的狂热分子——就像福音派的传道士一样慷慨激昂，把他们的另类想法灌输给众人。其实他们中的许多人基本上对自己的理论缄口不言。

我并没有四处“传教”，我确实在当地报纸的网站上发表过评论，透露了“9·11”事件的所谓内幕，但我并没有手持麦克风大肆宣扬。我只是随大流，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说过这样的话。

我问威利，他是如何对待身边那些试图劝他放弃阴谋信念的人的，结果我发现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他生活在某种文化泡沫中。

不，没有人有异议！我住的地方有很多人都相信这些东西，我想这很能说明我的朋友圈是多么狭窄。但我真的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阻力。而我在网上变得激进了。

好像有一次，有人对我提出质疑，我挖苦地说：“那当然了，政府总是实话实说的。”他回敬我：“嗯，不，那不是真的。是的，政府在撒谎，但在这种情况下，你所说的并没有真正令人信服的证据。”当地报纸网站评论区的人总是对我说三道四的，我觉得是他们太过理性了，缺乏足够的“感觉”，你知道吗？他们太注重数据了，大多数时候秉持的是阿波罗（日神）原则，而不是狄俄尼索斯（酒神）原则^[1]，你懂我的意思吗？

在希腊神话里，阿波罗是太阳神，狄俄尼索斯是酒神。阿波罗代表理性思考、审慎和纯洁，而狄俄尼索斯则代表他的对立面——非理性、混乱、爱冒险，受情感和本能的驱使。酒神是个有趣的家伙。对美国西北地区的嬉皮士来说，无所顾忌的酒神世界观显然更有吸引力。

威利不仅极少受到周围人的批评，而且他甚至不知道可以去哪里获取与他从自己的“新闻”来源处听到的阴谋论相抵触的信息。

不，我一开始并不知道有揭穿阴谋论的网站。起初我看的是当地的新闻，渴望和大家探讨世界观，但我对Snopes网站^[2]并不了解，而且也不清楚……是不是还有其他类似的网站。

但是，多年以后，把他从骗局拉回现实的正是同样的证据：压舱物桶。(www.xing528.com)

有一天，我在Above Top Secret（一个阴谋论坛）上看到有人揭穿了压舱物桶的阴谋。他们还提供了图片来源的链接，是个航空网站。我看着图片，心想：“天哪，原来那个想法是错的。”我立刻意识到，在ATS论坛上揭穿阴谋的人比我聪明得多，比我睿智得多，比我更有可能成为这方面的专家。这就像科学家有了重大发现时，会情不自禁地大喊“啊哈，我找到啦！”^[3]的瞬间；就像人们恍然大悟“等一下，这是什么？”的时刻。有人一直在撒与“压舱物桶”有关的弥天大谎，让整个“化学凝结尾”的阴谋看起来像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啊哈”时刻是由一张充满善意的在线海报触发的，它吸引威利登录了我用来揭穿阴谋的论坛Metabunk。在那里，我发布了很长的帖子，讨论并解释了所有冒充“化学凝结尾桶”的压舱物桶的照片。这次经历之后，威利逐渐摆脱了他对“新闻”的另类叙述的坚定信念，开始走上一条更具怀疑精神、阿波罗式的质疑之路，对听到的同一事件的不同观点都提出质疑。在认识到“化学凝结尾”阴谋是个骗局后，他开始质疑自己信以为真的其他阴谋论，比如世贸中心是被炸药摧毁的说法。他在兔子洞的深处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终于重见光明。这耗费了他九年的时间。

大约在2003年，我开始相信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一直持续到2012年左右。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现在我时不时地登录Metabunk论坛，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资料。我一直在脸书（脸书）上给朋友转发这些资料。我在看任何东西时都抱着这种怀疑的心态。我真的……这确实改变了我的生活。

我真的认为任何阴谋论都不可信。即使是“谁杀了肯尼迪？”这样的“新闻”——那些新文档是刚刚发表的，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我没有在上面花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我对官方报道相当满意。这些报道会有一些奇怪的地方，但我还是很满意。即使是全球变暖的骗局理论也做不到这一点。我这么说吧，我曾经被阴谋论玩弄于股掌之中，而现在我等着看好戏，坐等阴谋论被一一揭穿。

在我的圈子里，大伙儿现在都被我搞糊涂了。他们会问我：“你现在是加入共和党了吗？”因为我不相信“9·11”事件是内鬼所为，所以现在大家都搞不懂我了。

当他不再认为“9·11”事件是一场内幕交易时，他的朋友就问他：“你现在是加入共和党了吗？”阴谋论往往带有明显的党派色彩，这一点我们将在本书的后面再做讨论。

而且，我真的很欣赏Metabunk论坛彬彬有礼的一面。有太多揭露阴谋论的网站总是瞧不起人，骂人们是笨蛋。

阴谋论是一种世界观。我在检验这种世界观。挺有趣的。感觉也不错，因为你觉得自己了解了真相，而其他人却一无所知……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然后有一天，登录Above Top Secret论坛，看到了压舱物桶的真相，这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谢谢。

如果是我登录了Above Top Secret论坛，我可能就是发布正确信息的几个人之一。当时ATS论坛上有许多持怀疑态度的人，他们揭穿了“化学凝结尾”阴谋论，却不知道自己只是向某些网友展示了一些他们无从了解的信息，就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威利的故事表明，人们陷入兔子洞深处时仍然可以逃脱。但它也向我们展示了洞里的世界多么不同。威利并不是拒绝接受对事物的常规解释。除了他本能地避开的那些抽象、非理性的谎言，在许多情况下，他只是不知道存在某个常规解释。对威利来说，第一步不是要让他明白自己的立场是错误的，而是要让他知道还存在其他的立场，而那些善良、聪明的人都认真严肃地秉持这些立场。

威利在阴谋论的兔子洞里待了很长时间，因为他周围都是一些“志趣”相投的人。对缺失信息的接触逐渐改变了他对世界的看法，并帮助他逃离了兔子洞。他通过在线互动发现了这些缺失的信息，虽然这些信息都很零碎，但如果有朋友帮忙，就能更快速地逃离，因为朋友可以用网上的陌生人永远无法做到的方式向他们介绍新的观点。

[1]译者注：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首次提出日神精神（Apollonian）与酒神精神（Dionysian）这两个术语，解释人性的二元矛盾。日神原则讲求实事求是、理性和秩序，而酒神原则赞美生活，拥抱生命的不确定性。

[2]译者注：一个专门揭穿谎言和骗局的网站。

[3]译者注：公元前两百多年，古希腊学者阿基米德在浴盆里发现了浮力定律，他赤身跳出浴盆，高喊着“Eureka！”（希腊语，意为“我找到啦！”）。此后，科学家们有重大发现或突破时，就会情不自禁地大喊“Aha，Eureka！”（啊哈，我找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