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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者同众生悲,读《生命的学问》

时间:2023-08-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邓秉元1970 年,牟宗三先生早前的一些报章文字被结集成书,定名为《生命的学问》。所谓奴性包括奴役与被奴役两个层次,两者在精神上是同构的,都是生命沦丧的表现。浑沌里隐含着生机。牟先生把这视作一种“幽默”的能力,只有他才真正理解,熊先生的骂是不伤人的骂,这种骂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盛气凌人或人格侮辱,背后实是有着一颗“真人”之心。

儒者同众生悲,读《生命的学问》

邓秉元(复旦大学历史学系)

1970 年,牟宗三先生早前的一些报章文字被结集成书,定名为《生命的学问》。这些文字皆是有感而发,随缘写就,但精神气脉却与二十世纪的历史现实息息相通。按照牟先生的说法,“这些短篇文字,不管横说竖说,总有一中心观念,即在提高人的历史文化意识,点醒人的真实生命,开启人的真实理想”(《生命的学问·自序》)。

对于中国人而言,二十世纪无疑是一个痛苦的时代。除了生老病死这些人类普遍的痛苦来源之外,从十九世纪之前那种天朝上国心态跌落,也是国人痛苦的因缘之一。随之而来则是传统知识体系崩解,价值系统覆灭,山河破碎,花果飘零,这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文化之厄。面对种种苦痛,有人选择殉其所爱,有的主张全盘西化,有人则怒詈祖先。二十世纪因此表现为一种情识纵肆的迷狂,文化亦因此处于困境之中。

当然,假如追本溯源,这一困境也是其来有自。在政治上,这与元明体制的建立有直接关系,但明代王学仍然欲返之本源,阳明在龙场的“居夷处困”,便是真正感受到了这一契机。可惜明运既终,清初虽经短暂的“夷之初旦”(黄宗羲语),但却在康熙晚期中西礼仪之争以后,关上了与世界沟通的大门。中国文化的生命也就在这一潭死水中,逐渐窒息沦亡。除了少数个体还能在和光同尘中保持真灵不昧,大都在“诸夏而夷狄”的过程中,失去了“致命遂志”的能力。《周易·困》:“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所谓“致命”,就是尽“天之所命”,或者说尽其性分所固有。《说卦》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无以“致命”的结果,便是精神失其“中主”(《周易》谓之“有孚”),文化与社会中的“奴性”泛滥,一变为鲁迅笔下的“阿Q 精神”。所谓奴性包括奴役与被奴役两个层次,两者在精神上是同构的,都是生命沦丧的表现。人之初生,皆是赤子,都曾孺慕父母,诚意拳拳,何以会沦落至此?

在牟先生一生中,给他以最关键触动的是熊十力先生。此前的牟宗三,对西方哲学已深入其间,甚至一生对理论经济学亦不乏兴趣,这都是纯粹的西式学问,以知性作为观察世界的基本视角。这一视角尽管在人类各大文明古已有之,但无疑在古希腊那里便达到了某种纯粹性,并在经过西洋中世纪培育的虔敬土壤中生根发芽,在近代西欧枝繁叶茂,后者也因此在所有文明中一枝独秀。只不过潘多拉盒子既已打开,便如同断线的风筝,特别是当十九世纪宗教自身遭到巨大质疑之后更是如此。二十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在文明深处的起因都是来源于德性的失范,具体而言则是敬畏的缺失。如同扯着头发便欲使自己脱离大地的巨人,一个被知性所支撑的盲目自我要支配包括自身在内的整个宇宙。所以,知性学问的好处虽然同样来自于孤往精神,并足以加深对世界的理解,但弊端却是“悬崖撒手”,这和中国文化后来的“作茧自缚”可以说相映成趣。

栖霞牟氏虽是当地大族,但在牟宗三的回忆里却只是一个生活穷困、“质而无文”的农家。这样的农家随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小农经济逐渐消失,应该再也难遇了吧。作为一名农家子弟,牟宗三身上不乏诚朴,这是一种莫名的浑沌意识。“我自幼就是一个于具体生活方面很木然生疏的混沌。惟一使我怀念的还是那种暮色苍茫中几匹大骡子急急奔野店的情景,但这太苍茫了。又使我常常想起的,则是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一个马戏班子骑在马上跑的那个小女孩。”(《生命的学问·说“怀乡”》)浑沌里隐含着生机。牟先生自己常常回忆起这种心理状态。譬如,对于熊先生的脾气,特别是其对后辈的当头棒喝,稍有“志气”者往往敬而远之,遑论民国时期北大那些对师长已经了无恭敬之心的年轻人。但牟宗三却可以承受。后来已经官拜少将、仕途前景蒸蒸日上的徐复观也能承受。牟先生把这视作一种“幽默”的能力,只有他才真正理解,熊先生的骂是不伤人的骂,这种骂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盛气凌人或人格侮辱,背后实是有着一颗“真人”之心(《生命的学问·为学与为人》)。熊先生的真不是道家“真人”意义上的真,也不是普通所谓率性之真,而是能够真诚面对自己的本心,时时愿意与本心照面的真。所以熊先生不无聊,很少“客气”,也不是为了与人争胜。“为人不易,为学实难”,自叹“知及而仁未能守”,这些都是他一生直面本心的精神写照。在这个意义上,“真人”不是世俗所理解的那种需要他人仰视的“圣贤”,毋宁说便是最现实的普通人,他有着常人所具有的一切局限、习气,甚至也会失足犯错,但又永远愿意去加以对治,并在这一过程中与圣贤那种超越性的精神照面,直至融为一体。其实孔子又何尝不然,所谓“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便意味着此前尚未“从容中道”。后世不明此义,往往推许圣贤过高,把孔子视同通天教主,最终落实到自身,则要么流于虚伪,要么流于偏执。所以我常说,人能不以君子自居,而以小人(即常人)自处,方可以真正学习圣贤。儒家没有现世的圣人,本真意义上的儒者,也就是牟先生所谓“真人”。

浑沌意识植根在每一个人精神深处,但却很容易在成长过程中,在无数功利算计中刮磨殆尽。后者是世俗意义上的精明,作为知性的一种运用,这种精明不乏理性的成分,但却很难开出牟先生所谓“对列之局”。“对列之局”出现的前提是对天理的遵循,落在实践之中,反而是一种架构性的差异。如果说支撑理性的“乾元性海”相应于五常之仁,那么理性的开出便是礼(或“天理”),决定这一礼的边界便是义。《乐记》所谓“乐统同,礼辨异”,这里的乐便是仁,礼便是义,也就是孟子所说的“依仁由义”。礼的别异性是宇宙万物各得其是、各正性命的关键所在。正是这种别异性才使宇宙万物显现其自身的条理,也就是“天理”,而条理之间则自然呈现出某种空间(架构)。“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由“架构”具体化为“结构”,则成为形下之器,这是形与器的区别所在。器是生命的实现,反之就是“不成器”。老子所谓“大器晚(免)成”,孔子也说过“君子不器”,前者是从天道的意义说的,后者则是从大人角度而言。而从万物的角度来说,反而就是要“成器”,如此才意味着“各正性命”。在尊重一体性的前提下,保持事物的别异性,方是儒学的真谛。所以《周易》虽然强调“乾道变化”,指向的却是“各正性命”,所谓“各正”,就蕴含着这一别异性。在《周易》卦序中,万物因成器而大(临),方可以蔚为大观(观),并“馐之神明”(噬嗑)。所以子贡问孔子:“赐也何如?”孔子说:“汝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www.xing528.com)

在见到熊十力之前,牟宗三已颇具解析问题的能力,这一能力在二十世纪中国哲学家中罕出其右。许多研究者忽视他的《逻辑典范》与《理则学》,显然忘记逻辑学对于知性思维的意义所在。牟先生是二十世纪中国少有的,对从莱布尼茨罗素这一系统予以真正关注的哲学家。对知性的自觉使他可以直溯西洋学术的知性传统,并深入康德的堂奥。这一进路在中国古典文化中虽然具备(譬如墨辨名家),但汉代以后却一直被僵化了的德性思维所限制。孔门的仁智一体之学遭到扭曲,德性陷于苟且,健全的知性一直难以开出。这与百家之学遭到罢黜有直接关系,更与佛教进入之后心性之学复苏的格局尚未廓大有关。甚至二十世纪中国的曲折命运也是拜其所赐。

对知性的契入使牟宗三摆脱了中国传统那种精明的知性,而领略了架构性的“对列之局”,他称之为“理性之架构表现”(《生命的学问·尊理性》)。理性在西洋文化中的支撑根源于上帝信仰,此时已经遭到破坏,而对于中国文化来说,能够生发这一理性的应该是内在超越的本心。但这一本心却在清代以后的一潭死水中完全堕落,变成一种自我封闭的“坏的一体性”,这种僵化的德性意识已经无法实现天理的畅达。关于这一问题,还可以作进一步申说。

熊十力所给予牟宗三的,则是精神上的灵光一现。这种灵光不是外在的给予,而是一种触发。在牟宗三所具有的,还没有被精明、傲气或分别心所占据的浑沌意识中,灵光还没有外泄。未发芽的种子可以发芽,但发芽未成的种子却往往失去生殖的能力。熊十力的作用,则是促使其浑沌意识与已经有所表现的那一纯粹知性水乳交融。牟先生一生最重要的学问——“良知的坎陷”,便在此际被体认。不是先有良知后有坎陷,而是坎陷者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本于良知。孟子所谓“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内圣与外王的关系也是如此。这是对牟先生真正的成全。他后来那么多皇皇巨著,在根本上都是证成这一心性结构。孟子曾经借尧之口,讨论师的作用,真正的师不是使学生对自己亦步亦趋,而不过是成就学生自己:“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孟子·滕文公上》)二十世纪的经学义理,之所以要以熊牟为大宗,就是因为两者在整体意义上呼应了孔门的仁智一体之学。前者相应于“乾元性海”,后者则是“翕辟成变”;前者为体,后者为用;前者归根复命,后者十字打开。假如以宋儒境界较量之,前者似大程,后者似小程。一个时代的精神结构往往被内化于几个人的心性构造之中,这就是哲人之所以为哲人的意义所在。

诚如牟先生所言,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使命便是“开新外王”,也就是民主政治这一“对列之局”,或者用更为抽象的表达,便是“转理性的作用表现而为理性的架构表现”。而内圣与外王的关系不妨这样理解:一方面,欲“开新外王”,必须由传统儒释道与耶教相摩相荡,激活“生命的学问”;另一方面,生命的自由也需要新外王之学为其保障。就前者来说,生命的学问不只儒家才有,甚至也不仅是儒道佛,“儒佛耶俱有其精采,也俱有其限度,同时也俱有其不足处与艰难处”。因此他所期望的,是“这些大教所代表的生命道路”,能够“重新振作与复兴,相与与相契”(《生命的学问·关于宗教的态度与立场》),共同面对时代的危局。儒道佛耶皆为道术之一种,分别滋养不同的心性结构,无疑是更有活力的生命观。至于后者,依拙见所及,内圣之学要么是圣人心中现量的诚境,要么是贤者所明的理境,以此为基础,可以有政治经学的开出。只有经过政治经学的客观化,形成真正的制度,才能滋养普通人的生命。否则恐怕仍然只是那种自我封闭的一体性。

即此而言,新儒学与宋学虽有承接关系,无疑又有时代的不同。宋儒欲使个体回复天道,固然可以对治此前儒教之耽于“治世”,而与“治心”断为两截;但随着金元以后贵族社会崩解,社会权力失去依托,治法之学(政治经学)亦因之不畅,君师共治这一对列之局最终难以贞定,皇权所追求的法制一体性与周代的封建礼制一体性已根本有别。超越性的“乾元性海”既然难以接契,“参天地之化育”终究流于梦想。宋儒的宏伟理想,也就在实践中断为两截,有道之士退隐江湖,大盗乡愿窃据庙堂。由王学末流所鼓噪的各种“侏儒圣人”,以及由此引生的,颟顸无知而又猖狂恣肆的学风,便是理学丧失精彩之后的写照。那以后,刘宗周主张慎独博学,黄宗羲重提扬雄“通天地人者曰儒”之论,强调德性返本与健全知性的相互平衡,便是经学一阳来复的转机。可惜清学不副所期,只有到现代新儒学出现,才能稍见精彩。

近些年来,学界对于熊牟之学误解渐深,特别是对后者,甚至有学者以放弃大本视之,便不仅昧于历史大势,其实亦未能充分理解其精神实质。返本自然是恢复个体生命的应有之义,但孟子所谓“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者,毕竟是少数;“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假如缺少健全的理性与制度,文化生命如何真正畅达?芸芸众生当何以自处?明季以来,吾国学人最喜圆融之见,所见虽似甚高,但真正成器的反而绝少。倘若罄其底里,大多亦不过冒认圣贤,以求庸众愚民之膜拜而已。真正的大厦无法在沙堆上立起,每个生命的滋养亦需要因其性情。《易传》有言,圣人“吉凶与民同患”;《西铭》所谓,“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求学虽先为己,但欲习儒者,亦当与众生同其恻隐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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