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秉忠决定离开天津，与死心投靠日本人的“皇上”分道扬镳。今天晚上他会很忙。纷乱的心绪需要理清，庄重的程式需要完成，重要的行装需要准备。他不想受到崇德无赖式的干扰。走进屋后，他反身关闭了屋门。似乎觉得不放心，又去反复推拉了几次，方才确认屋门已经关闭。
屋内正中高台上，供放着几卷黄绢圣旨。一个红色顶珠的花翎顶戴规整地摆放在台边。衣架上，一套簇新的清代官服五爪九蟒的蟒袍、仙鹤补服，静静地悬挂在那里。
姬秉忠认真地洗手净面后，神态庄重地开始换装。
换装完毕的姬秉忠，身穿一套合规合矩的清代一品官员的正式朝服，神色庄重，犹如前去参加朝会盛典。
昏暗的电灯灯光下，姬秉忠对镜整容，理理头上顶戴的角度。似忽然想起，又从匣柜中取出一串朝珠，摘下顶戴，从项上挂好朝珠，理理垂于胸前的朝珠，然后重新戴好顶戴。
看着镜中衰老的自己，姬秉忠不禁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往事。
……
辛亥革命爆发，大清皇上退位。愚忠前朝的孤臣姬秉忠痛入骨髓，心如死灰。但大势所趋，大厦将倾，他无力回天。树倒猢狲散。一朝为官的同僚们纷纷剪去发辫，投靠了新的主子。
时年五旬的姬秉忠，年富力强，学富五车，本还可以做出其他的人生选择，但他却始终死心塌地地追随着紫禁城里废帝的“小朝廷”，不做他想。
姬秉忠在“小朝廷”中的官职名号虽有擢升，但并无实际俸禄。他当时的寓所，只能选择在京城平民所居的大杂院内。就在他日常生活陷于困顿之时，有人主动向他伸出了“援手”。袁世凯派来了使者。
使者走进院内，不敢相信似的看着院内的杂乱情景，厌弃地挥手在鼻前扇摆着，仿佛要赶走什么异味或蚊蝇。
姬秉忠一身便装，坐在院内石凳上持卷阅读，那根脑后的发辫十分抢眼。
使者一见姬秉忠，立刻趋前露出媚笑。
“恭喜呀！恭喜！恭喜姬大人！袁大总统有令，素仰姬大人学识品望，特聘姬大人为清史馆主事，参领为前朝修史之事。”
“修史？前朝彻底灭亡之后，后朝才可以为之修史。如今我大清幼帝尚在宫中，大清气运尚未可知。你们也曾身为清朝官，吃过清朝饭，怎么忍心现在就来修撰清史呢？”姬秉忠不屑且气愤地言道。
使者略显尴尬地向后一招手，其随从手捧托盘趋前而来。托盘上有几锭硕大的银元宝和一封聘书。
“这是袁大总统签发的聘书和预支的酬银。姬大人曾是前朝的二品侍郎，可现今你这居住环境也未免太寒酸了！……总得为自己的生计考虑考虑嘛！”使者似乎在好心劝说着。
姬秉忠轻蔑地一把抓过那份聘书，直接掷向地面，下了逐客令。
“本大人的家乡在周原，离首阳山不远。古人伯夷、叔齐，已有垂范。我宁肯饿死首阳山，绝不贪食贰臣餐！你走吧！”
使者看着姬秉忠大义凛然的神态，狼狈地拾起地下的聘书，灰溜溜地与随从一起离去。
时隔不久，还是在这处大杂院里，来人还是那位使者，但姬秉忠的态度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因为他听到了一个消息，袁世凯将要复辟帝制。这消息使他非常兴奋，以为那个“小皇上”的好日子就要不远了。
姬秉忠兴奋地在院内来回踱步，急切地等待着使者的到来。
还是前次的那个使者及其随从，随从依然手捧托盘，托盘上依然是几锭银元宝和一封信函。
“好啊！好啊！总算把你们给盼来啦！”一见使者的到来，姬秉忠即刻趋身附前，作揖行礼。
使者对姬秉忠的热情态度显然感到很意外，似乎不敢相信地询问：“这么说，姬大人是愿意在这份请愿书上签名了？”
姬秉忠毫不迟疑地回复：“当然喽！岂止是本人签名，我还要去动员当年的那些同僚袍泽、门生故吏，大家都来共同签名！”
使者十分高兴但又有些疑惑：“如此甚好！请愿书在下已经带来了，只要亲笔在此签上大名，还有些许润笔酬银。……姬大人不是一向对袁大总统有成见吗？”
“袁大总统顺从天意，复辟帝制，正所谓迷途知返，去仁不远呐！”姬秉忠坦诚地发出赞扬之声。
使者高兴地说道：“袁大总统登基做了皇帝之后，一定会重重赏赐姬大人的！”(www.xing528.com)
姬秉忠一听此言，马上愣住，片刻后才好像醒悟过来：“什么？袁某人自己登基做皇帝？……”
“是啊！这不就是你姬大人不但本人愿意签名、还要动员众人共同签名的请愿书吗？”使者说着，从随从所捧的托盘上拿起那封信函，念了起来。
“恭推今大总统袁世凯就任中华帝国皇帝请愿书。写得很明确嘛！”
姬秉忠一把夺过那封信函，扫过一眼，顿时勃然大怒，厉声痛斥：“我还以为他袁世凯天良发现，打算归政于我大清皇上。原来他的复辟帝制，是梦想自己龙袍加身啊！真是狼子野心！天下应共讨之、共诛之！”
姬秉忠气得手指哆嗦着，将请愿书重重掷向地面。
距此事又是时隔不久，姬秉忠便奉命来到了天津。与他一同来天津的，就是那个由“小皇上”亲自指派的柳管家。
刚到天津时，也就是在这处小四合院里，姬秉忠庄重地进行了谢恩仪式。
屋内，一品朝服高高悬挂着。案台上，摆放着几卷圣旨和一个明黄色绢帛的包袱卷儿。这个包袱卷儿，可不简单，里面包裹着的尽是清宫中价值连城的珍宝。“小皇上”颇有心机，生怕目前尚在宫中的珍宝有朝一日会被袁世凯们查抄没收，便将它们以赏赐为名，偷偷转移出宫，以图将来大用。
面对案桌上的圣旨和珍宝，姬秉忠恭敬地顶礼膜拜，口中念念有词：
“老臣姬秉忠，叩谢皇上恩典！皇恩浩荡，老臣唯有竭忠守节以为报啊！”
站在一旁的柳管家，看着屋内简陋的摆设，近于调侃地提着建议。
“老爷，咱们能否从浩荡的皇恩中分一杯羹，拿出一两件珍宝换成现钱，把咱租来的这天津小院也装饰装饰。”
姬秉忠立刻神色严肃地明确拒绝。
“万万不可！在老夫看来，这批珍宝不过是由我替代皇上保管而已，当随时听候皇上调用，岂可擅自私用！”
柳管家其实并不是“管家”，而是奉密诏对“姬大人”暗中“监管”。但他为姬秉忠的人品气节所折服，也就真心为其管起家来。
看着屋内高高悬挂着的朝服，柳管家提出建议。
“老爷，那朝服我就替您收藏起来吧！成年累月挂在那儿，也不像回事嘛！”
姬秉忠直摆手：“不！挂着，挂着！挂在那儿，老臣就如每日面君一般。”
柳管家不以为然地哂然一笑。
“过时喽！这一品朝服还有什么用呢？穿着上朝吧，朝廷都不在了，哪还有什么朝会？穿着上街吧，老爷您敢穿着这套官服在咱天津的大街上兜兜风吗？”
姬秉忠自己想了想，也觉得似乎不合时宜：“倒没有什么不敢，只是怕会引起路人围观、侧目而视啊！”
柳管家笑着说道：“人家会以为是从戏台上走下来的历史人物呢！”
姬秉忠仿佛一下子被戳中了心底之痛，沉思着自言自语。
“是啊！穿着干什么呢？不能穿着上——朝了，只能穿着下——葬了。”
……
一转眼，十多年的时光过去了。
姬秉忠已然老去。头发日渐稀疏，但脑后的那根具有象征意义的发辫，依旧顽固地维持着当年的样式。那个被他始终妥善保管着的明黄色绢帛包袱卷儿安然无恙，里面的珍宝不缺一件。
但他就要离开天津了，就要与过去的一切告别了。今夜，他将在这小小四合院内的住屋里，隆重举行只有他一人参加的祈告之礼。他不想被人打扰，可还是有人要来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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